一张照片,苏千袖。他没有穿戏装,只是一身极简单的长衫,再将最顶上的两颗扣子解开。沈绍见过的美丽人物千千
万万,却没有哪一个能将长衫传出水袖一样的风情来。
这几个人都是沈绍生命中的过客,有的行色匆匆,有的风霜与共,但最后都不约而同的离他远走,去了他不能到达的
地方。沈绍这辈子因何而活,仿佛就是为了见证这几个人的一生,房客们人走茶凉,满地狼藉也曾歌舞升平,剩下他
这栋老房子摇摇欲坠,现在他自个儿的一生在这里,他望向如白。
“二爷你以前的那些事情我都已经听说了。”如白将这句话作为这出大戏开场,笨拙却很坦然。
“他们说我什么,混账、草包、风流还是好色。”
“我知道二爷你吃了很多苦。”
“我吃苦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
“我也晓得你不是个好人。”
“那你还不快跑,当心我一口将你吞掉,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可我看着你很久了,我知道你也在一直看着我。”到底是谁先引诱了谁,那眼镜下面长了一双桃花眼的沈二爷,想
不到竟也有这一天。
两个人说相声似的来去半天,沈绍有些不耐烦了,他起身就挂了免战牌,口气却还是温和得很:“你这孩子真是不知
天高地厚,同我说这些,你还早了几年。”
“我今年就十五了。”
“就算你五十也还比我小几个月呢。”沈绍跟他讲不通道理,最拿手的本事就是耍浑。马老板有句话说的很对,这个
年纪他是后悔不起了。
“我只想陪着你!”如白年纪小,愿望也小,唯有话里的气势大,这个屋子都装不下。
“有他们就够了。”沈绍指着那些照片。
“可他们都死啦!”
“谁说的这个死字,该打,”沈绍看着如白就笑,“这不是回来找我了?”
如白哭丧着一张脸道:“我不是赵夜白……”
“我晓得的。”
“我也不是那个谢家声。”
“我也晓得。”
他拖长了声气,像是在求他,哀求。“我是赵如白啊……”春蚕到死,蜡炬成灰都不过如此了,他不信还不能打动他
。他知道沈二爷最宠他,怜他,一辈子都不愿看他伤心难过,他就用这当武器,去扎沈二爷的心窝。
太聪明了,当真是太聪明了。
“我是真疼你的,打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了。能疼一年,就是一年,能疼十年,就是十年……”有的话说
到这里就该划下句点了。沈绍提起手肘猛然将那门撞开,捉过如白往后面一推,反手就将他关在外头了。
四周倏忽一静,瞬间那门就被拍得山响。
沈绍一个呵欠打得大声,说给外面那个人听:“我这门可金贵,正经的白梨木,打坏了你可是要赔的。”厌倦了一本
正经,只觉得还是嬉笑怒骂来得痛快。小孩子终究是小孩子,仗着年轻,就能什么都不怕,反正还有大把的时间能让
他头破血流,迷途知返,他能耗得起,沈绍却已经耗不起了。
如白却不肯走,小胳膊细腿砸在门上乒乒乓乓,还真有几分气势。“老头子你开门,你快给我开门!”
“老头子精神不好,累了,没空陪你玩儿,想要睡觉了。”沈绍直挺挺往床上一躺,提过被子将自己蒙的严严实实,
只留了一条缝儿喘气,如白的声音就透过那条缝传进来。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老头子!”有这样一副好嗓子,闷在雪地里呜呜咽咽,声嘶力竭,才真当得起一出夜奔了,只
是这一夜比草料场的晚上还要凶险万倍。“你二十二岁入关到北平,三十三岁去重庆,三十六岁再回来,几十年遇见
的男男女女你哪个肯放过,怎么老了老了,倒成了缩头乌龟,没种!”
沈绍径自翻了个身不理他,如白见激将法不起作用,便停下来静了一静,放缓了声音道:“你一直都想着他们的,嘴
上不说,心里头可想得紧。人人都说你风流无情,只有我晓得你不是。他们拼了命地想要留下你,却不知道像二爷这
样的人是谁都留不住的……”
沈绍缩在被窝里直摇头,这小孩子是真从精修炼成仙了,没有百年苦功万万到不了这个地步。他上了年纪,以前戴眼
镜是赶时髦,遮一遮桃花眼下面的黑眼圈,如今却是真的有了轻微的老光。时间鞭子一样赶着他向前,他看这一墙的
照片不是心怀牵挂,若是不多看几眼,他早就连他们那些人的脸都记不得了。
“二爷,我今年才十五岁,我不知道你十五岁的时候在想什么,我就觉得有些事情不管是对是错,倘若不趁着年轻的
时候赶紧做了,到四十岁再想起来才真是后悔莫及……二爷,你有什么后悔的是么?”
沈绍硬起心肠道:“我就后悔认识你了,你个又蠢又傻的小畜牲!”
见沈绍搭理他,如白便将满脑子的混账话都说出来了:“老头子,我就不信这么多日子你没对我动过别的念头!”
沈绍一凛,这话算是戳到了他的死穴,他确实是想过的。有时候晚上做梦,就看见如白一丝不挂躺在自己身边,身上
的那块白色胎记若隐若现,脖子根儿上还挂着他送给他的玉片子。这就是他的如白,如幻如梦,落雪成白。但他真要
去触碰的时候就醒了,他对如白是亲情眷念多,儿女私情少,可究竟少到什么程度,是不是真的可以四舍五入近乎于
零,那人心是没有刻度的,他们因为一场汉宫秋相识,那是他和赵夜白与谢家声共同的最后记忆,什么是爱,什么是
怜,他已经分不清了。
他对如白是人生如戏,如白对他却是戏如人生。
“可怜孩子,赶紧回去吧!”沈绍裹着被子喊。
“我不要你的可怜,老头子,赶紧放我进去!”
门上乒呤哐啷的声音又想起来,沈绍想起来就心疼,那门可真的是白梨木啊,他偷偷从老宅拆下来,背了好几公里的
路才搬到这里,当然没忘怀里还揣着一盒十二支的百年人参,就打算着再过几十年,去了以后,能直接雕成一副棺材
板,在大喇喇往里面一躺,这辈子就算过完了。
“沈绍,你这贼子!”如白戏唱多了,连骂人的言词都带着范儿。
沈二爷听那频敲乱打还混着节奏似的,兴头就上来了,哟嗬赞了一句,索性拥着被子坐
起来唱了一段,边唱还边将旧棉被当鹤氅,做了一回诸葛亮:“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算就了汉家的业鼎足三分……”这一段失空斩还没唱完,外面的叫骂忽然停了,像是那姜还
是老的辣,小孩儿再厉害也撑不过这一点三刻的时日,冻得受不了就晓得回去了。
沈绍还不放心,轻轻叫道:“如白,赵如白?”两声过后还是一点动静也无,沈绍终于松了口气,刚要睡下脑中陡然
一亮,叫了声不好就要跳起来,这时却已晚了,只见一条黑黑的影子闪电似的扑过来,将他压在床上。沈绍往后一仰
,脑袋撞到床板上,碰的一声,他张大了嘴痛得叫都叫不出来。
“你这小崽子,看不出力气还挺大……”
“是你把我的病挑起来,然后就不管我了……”赵如白冻得全身都在发抖,上下两半牙齿磕在一起格格响。沈绍刚硬
起来的心立时又软了,掀开被子让他进来,两只手反复摩挲着他的背。如白刚暖和过来手脚就不安分了,伸手去摸沈
绍的脸,沈二爷一退道:“赵老板,我姓沈的可是良家子,你这个样子忒轻薄了。”
“那你来轻薄轻薄我?”这可就是月黑风高之夜,公然耍流氓了,和平日讨讨口头便宜一比,套句时下流行的话,那
阶级矛盾就全变了。
“小崽子啊小崽子……”沈绍头都被他说疼了,“你还真当你是不晓事的孩子呐……说你傻,你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
,何苦再来招惹我这个半截老头子。”
如白什么心思都瞒不过他,哼哼着骂道:“贼子,你真是个贼子!我同你以前那些人可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沈绍接口道,“在我眼里,都是韭菜。”
“韭菜?”
“割了一茬,又来一茬。”
这话说得狠了,如白顿时为之气结。沈绍抓着他的手道:“有些话料想你也明白,可我还得再说一遍,这几个月时日
虽短,我却一直把你当成一手养大的孩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或有别的什么情愫,也敌不过这份心意。可你倒好
,对我有了那种心思……我比你大三十多岁,不光是年纪上,这里,心上也是……你口口声声说喜欢你二爷,二爷也
喜欢你,可我们俩的喜欢却不是一个东西,你明白了么?”
如白摇头,不知是装不明白还是真不明白。他微阖着两个眼睛,从缝里看见那圆滚滚的眼珠子转了一转,都怎都透着
一股妖里妖气的聪明劲儿。
“二爷,不知怎的,看着你第一眼,就活像是我们上辈子就认识似的,无端端想要亲近你……我的这个心子里还住着
别的什么人,拉着我往你身边儿走……”
他这一句话将沈绍的眼神都说软了,他强了横了几十年,被人打过枪子儿动过刀子,那一身的骄傲和荣耀在这个不到
十五岁的孩子面前都使不上劲了。
“如白……”沈绍温温叫唤了一声,突然瞥见少年眼中稍纵即逝的凌厉光泽,他像一只刚刚长成的豹子那样跳起来,
将这个将要步入垂暮之年的男人牢牢压在下面,伸手就去扯他裤子。
“小崽子你做什么!”抬手赏了他一个大嘴巴,如白脸都没歪一下,嘻嘻笑道:“二爷还在害什么臊,这些事儿戏园
子里那些人早就说给我听了。听闻二爷当年金枪不当,威震八方,能夜御十女,现在怎么倒像个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
……”
“看我去撕了他们的鸟嘴!”沈绍用力一掀,那如白却纹丝不动,看似只有一把骨头的少年,压在身上竟似有万钧重
担似的。如白的手是两根沉重的钢钎,透过琵琶骨,将他紧紧钉在床板上,沈二爷英雄一世,竟是有心杀贼,无力回
天。
“赵如白!”沈绍眼眶都要睁裂了,在这个寒冷又疯狂的冬夜,他最疼爱的孩子爬上了他的床。如白骑在他身上,咧
开嘴断断续续吟唱道:“死生仙鬼都经遍,直作天宫并蒂莲,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末了还意犹未尽念了一遍“
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沈绍一听这拿着捏着的腔调顿时就将他认出来了。“赵夜白,你不好好在天上享福,却来祸
害这孩子!你恨我怨我就冲着我来,别牵连上旁人!”
那少年扯着嗓子笑了两声,再念这句“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两个眼自黑暗中朝沈绍看过来,幽幽的,沈绍张了张
嘴,生怕喊错了他的名字。
“谢家声,小厨子,是你回来了?”他是怕离得太久,不认得路,特意叫师兄陪着他一道回来看看。
如白并不答话,脸上的神情突然扭捏起来,敛眉低头,抑扬婉转唱了一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沈绍脑中轰然一炸,他终于明白了了,这如白身上的分量,岂是区区一个谢家声能够承担,他想起那个乌龟山上的呆
道人对他说,这后一个是你命里的克星,小心将命都断送在他手里。苏千袖,赵夜白,或许还有他那该死短命的混账
哥哥,一个一个负过的人挨着数过来……四条冤魂加上无数心头热血,眼中红泪,怎能不重如泰山。
沈绍知道,这是他该还债的时候了,生死轮回,因果报应,他做了几十年的错事,该在这个晚上一并偿还。他一把抱
着如白的脖子,伸着两脚将被子都踹开了。若是时光能够回转到二十年前,不求相逢,但求无怨。他抵死也不想如白
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宁愿如同一床柔软的丝绒棉被,将他好好生生包裹在里面,远离一切世间风雨。
你们能回来,真好。
如白眼睛里的光芒越发深湛,热烈得像是胸膛深处的鲜血一样,他手上一点轻重也不晓得,一把将沈绍翻过来,双腿
压着他的膝盖,前胸后背地乱摸一气。
“哎哟轻点儿。”沈绍呻吟似的叫了一声,就听见如白伏下身,在他耳边懒懒道:“二爷不是说自己皮糙肉厚,不怕
疼么。”说罢,一挺身就往沈绍里面冲进来。
沈二爷痛得浑身都开始打摆子,拼死了命地挣扎起来,即使是请求宽恕他也不要委屈了自己。如白罔顾他的抗拒,运
足了力气一捅到底。“你别慌你别慌!”沈绍不知道此刻从双眼里涌出来的东西是什么,他探手够上少年的腰胯,一
路摸下去,“慢点儿,好孩子,稍微慢点儿就好。”
五十岁的男人了,再怎么保养,面上看着年轻,衣服下面的肌肉已然不可避免地松弛,包括那个难以启齿的部位。十
五岁的如白原本想着一场艰苦的,如同长征般困难的恶战,激烈的反抗或是令人屏息的高潮,他已经荷枪实弹,严阵
以待,进入的竟是一座无人防守的空城。他轻而易举地占有了这个男人的身体,心中的不满足却越发膨胀起来,他又
伸进一根手指,片刻之后,那里还是行有余裕。
这是,这是……
如白顿了一顿,和着那根手指,无师自通一样,就在沈绍身体里奋力搅动起来,他还是不信,始终不能相信。沈绍整
个魂灵都随着如白一起颤动起来,那里不是只有如白一个人在干他,他们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都趁着这个机会有仇报
仇,有怨报怨,蜂拥而上蹂躏着他。如白的性器像是在他体内寻找着什么,却每每失望而归,他揪住沈绍的头发,强
迫他看着自己,男人的脖子都要被拗断了。朦胧的视野里,沈绍望见如白满脸都是泪,他竟还能笑出来道:“赵老板
弄错了吧……真抱歉我也是头一遭,不能伺候您舒服……”
如白喉咙里低吼一声,不晓得骂了句什么,反正脏得很,沈二爷竟在这自轻自贱的羞辱中得到些许迷茫的快感,脑子
也渐渐不清楚了。
——早就听人说,北平的沈二爷有两件家传的宝贝,日日带在身上,须臾不离。
——我的好弟弟,给我个痛快……
——该死的狗腿子!
——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哎哟,如白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清,你慢些说……
——闭嘴!
——高俅啊贼子,定将你奸臣扫!
——如白,骂你家二爷做什么
——不错,我们要去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