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中——渝州夜来
渝州夜来  发于:2011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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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先生像是不愿意?”

“哪有,”沈绍的背上全是热汗,湿了一片却不愿让藤原看见,“只是祖祖辈辈的基业,说大不大,说小也着实不小……得容我和下面的那些掌柜们仔细计较几天。”

“沈先生的生意做得好精。”藤原提起他那把镌着九瓣菊花的佐官刀,自桌子后面从从容容走出来道,“只是这情势有些紧急,怕是等不得那么久。”

沈绍背着手走了几步,忽然问那个年轻的日本少佐道:“藤原先生学中国话多久了?”

“四年多,不到五年。”藤原本是极为肯定的,忽然竟又怀疑起来,五年前他十八岁,刚从高中毕业,不负众望考上了东京帝国大学国际政治系,父亲送给他一张开赴纽约的船票当做成人的礼物,想让他去外国开开眼界。

那时的藤原铁男还是从《春琴抄》里面那个安静而清冷的京都走出来的少年,总有些只属于年轻人的冷漠的厌倦,仿佛世上的一切都过早地对他失去了吸引,连自由女神都无法让他的眼波有一丝丝起伏。藤原以此为豪,用这样冷淡而辛辣的才气,唤起旁人的注意。

没有多少人知道,藤原本想要当个画家,却因遭到家人的一致嘲笑不得不浅尝辄止,连一向沉默寡言的母亲,这个杂货店老板的女儿,也对他扬起轻蔑的唇角。那永远沉浮在如同梦幻一般雾霭中的京都,在晨钟暮鼓里露出清水寺雕润绵密的屋檐,听不厌的单调的三味线,还有那些朱唇粉面的艺伎们身上斑斓眩迷的沉重和服,都在一种温柔的平静渐渐远去,他宁愿如同佐助一般刺瞎自己的双眼。只是佐助为了永远留住美的剪影,而他是要将美从生命中彻底剔除。

藤原偏偏赶上梅兰芳的访美演出,他在纽约的剧院外面看见巨幅的招贴海报,比男人还男人,也比女人更加女人,不经意晃花了他的眼。藤原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买了一张二楼的戏票,听下面锣鼓喧腾,身影飘渺。藤原不得不承认父亲对他纯粹的西式教育是完全失败的,哪怕硬将一层白人的皮裹在头上,骨子里确确实实,还是东方人软弱而敏感的禀赋。

那是他第一次看京剧,只看一眼就迷上了。

然而有一点却是让藤原甜蜜又痛苦的,这样精致细密到极点的美好今生注定与他无缘,在那样辉煌缠绵的声腔面前,他褪变成一只丑陋的爬虫,终日躲避在父亲的福荫不敢越雷池一步,他顺顺利利长到了十八岁这个成年男子的年纪,胯下的毛发却依然孱弱而稀疏,洗澡的时候他一根一根地数清楚了,第二次再数,仿佛又少了几根。他的声音偏尖细,像个还在发育的的孩子,他努力压低了嗓子,想变得如同父亲一样的沙哑,却更像是马戏团里面的小丑。他想,若他是个女孩子,便能终日足不出户,安安心心守在父母身边,没有自由,也没有责任。他将身上的那些毛发都刮掉了,过几天却依然长出来,他索性想要连根拔起,才拔出两根便疼的受不住。他是名门藤原家的男孩,也是从来没被父母承认过的女儿。

京戏,只有京戏,将世间男子女子所有的好处都团在一起,酸甜苦辣,五味俱全,捏出个十全十美的人来。

大学毕业的时候军部招募一批年轻军官前往中国,藤原知道中日之间必有你死我活的一战,竟也因此久违地快乐起来。他终于找到这个卑微的自身和那古老而神秘的美丽技艺之间唯一可以相通的地方,在更加野蛮坚硬的枪炮面前,无独有偶,他们都将在烈火与鲜血中化为灰烬,共同踏上灭亡的道路。无论是至美还是至丑,在这一刻终是跨越了那道天堑,永永远远结合在一起。

但藤原却失望了,他沮丧地发现即使在炮火的洗礼中,那些中国人依然有悠闲的余裕,提着长衫的袍角泡一壶浓茶,等一出又一出好戏鸣锣开场,他们坐在戏台下,无疑比藤原楼上的藤原更加高大伟岸,藤原一时竟有些惶惑了。在这样污浊,并散发着阵阵恶臭的滚滚红尘中,分明比他年老衰弱的京剧却焕发出更加强烈的生气,仿佛每一个戏子都是它的化身,延续它的生命,并显出越发畸变的美丽来。

尤其是那个叫做赵夜白的戏子,堂堂正正的梨园的皇帝,站在美的顶峰,毫不留情的打破了他和京剧一同玉碎的美梦,让他痛不欲生。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加令人哀伤。

“不到五年就能说得这么好,真是不易了……”沈绍从来不对旁人吝惜他的赞美,“少佐五年都等得,这几日就不成么?”

“怕是不成……”藤原微微晃了神。

沈绍狠心再退一步,道:“广生堂已经是你们嘴角边的肉了,何必急在这一时。”

藤原眼中又掠过那个半低着头,只晓得望着自己鞋尖的戏子,斩钉截铁道:“我……实在是饿得厉害!”

房间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僵硬,外面赤条条的烈日下面传来一阵鞋底砸在沙地上的闷响,铁丝网旁荡起几个妇孺的哭音,沈绍透过百叶窗看见一群衣衫褴褛的男人正扛着沙袋绕着那司令部跑圈,还能出来放放风,不用竖着稻草过日子,他想着倒是比国民政府的监狱好些。

藤原用日语嘟囔了一句,忽然问沈绍道:“沈先生赌过么?”

沈绍嘻嘻一笑:“牌九扑克还是骰子,东洋的西洋的,爷什么都来得。”

藤原舒了口气似的和柴老爷子相视一笑,道:“那这便好办了……沈先生请跟我来。”

沈绍一路上随着藤原转角上楼。藤原腿不长,但步子很快,厚硬的马靴踩在老旧的木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沈绍的眼睛向来是管不住的,他从后面盯着藤原披着军装的脊背,下摆用一条褐色的皮带狠狠勒住了,那劲道像是要把腰都箍断了,深深陷进衣服里面去。他这才发现藤原的背上也被汗水打湿了,泅出一个又一个深绿色的小圆点。沈绍仔细看藤原的腿脚,竟觉得这个提着刀掖着枪的日本军人走起路来竟有着一种可以称之为媚态的东西,在这铁桶一般的军服围剿下,依然顽强地生存下来。他想起进来的时候在门口看见的那些严谨又风骚的和服,裹得严严实实,偏要露出那么大一截雪白的脖子,不就是明摆着让人在后面看个痛快么……沈绍顿时对日本人有了新的看法。

藤原的臀很小,从脊柱上一路蜿蜒下来,末了微微翘起一个尖儿,他像是也知道自己的这个优点似的,有意无意,总将上身掰得笔直,将那军服的下摆都顶起来,于走路扇起的微风中摇曳生姿,看得沈绍想提起一脚将这圆溜溜的屁股踢平了,看这年少气盛的少佐还能不能继续耀武扬威。

沈绍觉得这一段路很长,不知藤原是不是让他看够了才在一扇门前面停下来,道:“我想这该是最公平的办法。”他手扶在门把上用力一推,赫然跳进沈绍眼睛的竟是一张巨大的赌桌,棕色桌脚,绿色台面,桌上各种赌具一应俱全,衣冠楚楚的侍者彬彬有礼站在前面。沈绍的目光一落在那摞高高的筹码上,就再也移不开了。他情不自禁挪过去捏了一个在手里,被磨平了棱角的圆润滑腻叫他爱不释手,那都是些上好的玛瑙,沈绍见惯了好东西也挑不出任何瑕疵,这样的成色打造成什么首饰都算是浪费了,不晓得是谁灵机一动磨成一副筹码,天生就该珠围翠绕,迎来送往,这才不枉了。

“如何,挑一样吧。”藤原已经捡了个位子坐下来。

沈绍将桌上的东西一样样都仔细看过了,最后拾起枚骰子抛在骰盆里滴溜溜地一转,道:“还是比大小的好,简单,全凭运气,省得你出千。”

“好。”藤原一口答应了,道,“沈先生这般好爽,礼尚往来,我也该要助助兴才是。”说罢,他拍了拍手,门外就走进来一个穿白衣服的少年,留得半场的头发,有几缕夹在领子里,沾上一层薄汗贴在脖子上。沈绍看得眼熟,瞧了半天才认出来道:“你不是赵夜白的那徒弟么,叫什么少白的……”

那少年顺着眼,嘴里却否认了:“我就是赵夜白。”

沈绍眼睛都要瞪出来了,见他不声不响靠在藤原身边,霎时明白了七八分,不禁失笑道:“不是你疯了,就是我的耳朵热出了毛病……你是赵夜白——啧啧啧,骗人骗鬼也骗不了你沈二爷!

“他就是赵夜白,千真万确。”藤原比那少年自己还要肯定。

沈绍道:“赵夜白从来都是坐惯了爷膝头的,如今却拒人于千里,究竟懂不懂规矩。”

藤原淡淡扫了少白一眼,道:“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沈先生那边。”

少白的眼睛里藏不住惧意,他还太年轻,没修炼到赵夜白的那份功力,对万事都死了心,断了意,只想着将自己深深地往戏里埋,闷死了也情愿。他见识过沈绍对付师傅的那些手段,轻描淡写,刻骨铭心,他吓得全身都开始哆嗦。是不是但凡戏子,都要走这一步的?少白学着师傅的模样半低了头,两个手将衣服攥紧了,提起来露出下面的一双黑布鞋。他自小练的童子功,一举一动都要有规矩,走起路来微微踮着脚尖,沉静且漂亮,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在沈绍跟前站了片刻,男人故意将两条腿敞开了,手掌在上面拍了拍。少白两只眼睛随着他的动作转了转,沈绍的腿修长而结实,将长衫撑开了像是一张平平整整的椅子,那肌肉轻轻颤动着,对少白发出无声的邀请。

少白迟疑片刻才轻轻做下去,那屁股沾着沈绍的大腿不过两寸,沈绍当着藤原的面肆无忌惮地将他拉到怀里来,一手勒着他的腰,另一只手穿过他的腋下扣住了他的下巴,逗弄他道:“赵夜白最拿手的曲目是什么。”

少白嗫嚅一阵,道:“回爷的话,是汉宫秋,长生殿和梅龙镇。”

“胡说!”沈绍在他腰上捏了一把道,“你怎么连自个儿唱的戏都弄错了?是夜奔,你最喜欢的那出是夜奔!”

“是……是夜奔。”少白强忍了痛不敢反驳,两只眼睛里却有了泪光。

“既然知道是夜奔,怎不唱两句逗逗爷开心。”

少白翻起眼睫望了望藤原,那坐在对面的男人只是笑笑道:“沈先生让你唱,你便唱两句好了。”

少白觉得委屈,从藤原的语气里,他听不出自己的分量。是他不由分说将赵夜白这个名字扣在他的头上,让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取代了师傅,成为北平城第一的名角儿。他的戏唱的并不好,容貌也不算多出色,开场的时候躲在后台悄悄数人头,还不到六成的座儿,但只要一看见二楼上那身绿色军装他就能安心。

少白也曾背着藤原偷偷去找赵夜白,他现在不唱戏了,改回原本的姓名住在一处偏僻的小院子里,没事养养花栽栽树,早年积攒下来的那些银钱还供得起他过一阵悠闲日子。师傅脱下了戏装,身板上却还是端着那个架子,说起话来都像是在念白,这毛病多少年了,轻易改不掉。他的师傅才二十岁,但却像活了两百年,他知道师傅心里面有个人,问了多少次师傅也不承认,只拖着悠长的腔调轻声叹道,恁对谁重如泰山,换他轻如鸿毛。

于是少白张口便唱了,只一句沈绍就不耐烦地将他撵开:“去去去,这样的货色,爷还看不上眼。”

藤原抬手将少白召回来,扬起眉毛盯着少年通红的脸道:“这么乖顺又好看的孩子,你竟不喜欢……”

沈绍不再理他,转头对藤原道:“这下子人都到齐了,等得爷手痒。”

藤原道:“来者是客,沈先生先请。”

立在一旁的黑衣侍者扣上骰盆,上上下下摇了几时下,只听见骰子撞在瓷器上的清脆响声,哗啦哗啦,不绝于耳。沈绍有些后悔,他还是应该带阿飞来的,如今身边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想给一个人带句话,原本想好了的,临出门前竟忘了,不知要多少时间,还需要多少时间,才能一一说完。

谢家声进来的时候,沈绍刚输光了一大把筹码,剩下七八个零零碎碎摊在面前。他没有急着推门,先倚在门缝上朝里面望了望,只见一个即使坐着,依然显得高大的背影,穿的不是他惯常的西装礼帽,而是一袭黑色长衫,一只手轻轻支起来,托着下巴,半幅袖子滑下来,像是正在抽一支巴西的雪茄烟。他顿时喜欢上他身着长衫的模样,仿佛是第二次认识了这个人,一个崭崭新新的他。

他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倒是对面的藤原微微抬了抬眼,沈绍在那个日本人的眼睛里看见一个凄凄的轮廓,手扶在门框上,别着身子轻轻走进来。世道变了,他却并没有变,脱胎换骨,他也能认出那双手,于千万人之中,绝无差错。

“你来了。”沈绍轻描淡写地说道,押大开小,他又输了一局,“呸,晦气!”他啐了一口,索性将面前的所有筹码都押了上去。

“什么时候出来的?”谢家声开门见山。他没有理由地坚定相信,他们终会相见,那样乱麻一般的缘分,岂是说断就能断的。这个不速之客从来没有问过他同不同意,就悍然闯入了他的生命,在他缓慢行进在轨迹上的的背后狠狠推了一把,让他和自己一起,陷入一个狂飙突进的漩涡,他头晕目眩,翻来覆去,最后只能陪着他跌进一处更加深不可测的泥沼。

谢家声在牢里没待几天就出来了,那牢头像是受过什么人的关照,并没有多为难他。那天他记得很清楚,是赵夜白来接他。赵夜白刚下了戏,身上还带着一股脂粉味,他的嘴唇很红,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胭脂没擦干净,又或许两者都有。

他叫赵夜白一声师兄,赵夜白眨眨眼,应了一声。谢家声霎时有了勇气,大大方方请他救出沈绍,赵夜白听着似乎并没有太意外,只说这位沈二爷平日里跋扈惯了,得罪了几个大人物,要放出来恐怕不那么容易。谢家声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只是他眉目间的那点犹豫让人看不透。他是亲眼看见沈绍和赵夜白之间的那些纠缠的,一个是腰缠万贯的老爷,一个是名震北平的戏子,怎么看怎么般配,却又天造地设地不能够在一起。他一直都不知道赵夜白心中究竟是怎样想的,只一厢情愿地相信,沈绍配不上赵夜白,或是赵夜白看不起沈绍。

直到现在谢家声才悚然惊觉,他从来都不够了解这个沉默寡言的师兄,或者连赵夜白自个儿都没能明白,沈绍,这个让人酡然欲醉的名字这个子弹一般的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枪口射出来,嵌进了他身上的哪一个地方。谢家声知道赵夜白身上有些东西是沈绍无法抗拒的,高傲却卑贱,聪明又愚蠢,他们是两只互相扣在一起的齿轮,总要把对方咬得鲜血淋漓,格格作响才算数,连谢家声也替他们感到疼痛。他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手指头融进雪地里……十个手指甲苍白得近乎透明,映着日头闪着清耀耀的光芒。

除了这一双手,他还有什么可用来挽留,或是饯别。

你究竟将沈绍当做什么,谢家声那个时候没有问,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问了。

经了这件事,饕餮居的生意是做不得了,赵夜白便为谢家声张罗了一个小院,白天谢家声睡觉,赵夜白练功,清晨的时候幽幽醒转来,听得窗外声腔依依呀呀,下雨一样打在纱窗上,一时间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戏词里一口一个小爷,叫得人心窝里长满潮湿的回忆。傍晚的时候赵夜白已经出门赶场子去了,谢就在小院口摆一个馄饨摊,他们其实一天也见不了几次面。谢家声总会在收摊之时给赵夜白留一碗在桌上,等他回来当宵夜填填肚子。

谢家声每周一三五下午就会去牢房附近转转,在那大铁门外面等上几个钟头,从冬天到春天,再从春天到夏天。他明知什么也等不到,但只要站在那里就安心的很,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或是尽到了某种职责,久而久之,竟也生出些说不出口的优越感。他怕有一天会忍不住,拿起家里面的那把削铁如泥的菜刀,将自己劈成两半,一半儿日日夜夜守在这里,最后变成一块顽石,另一半儿待在家里,还是那个身上流淌着刽子手血液的谢家声,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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