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中——渝州夜来
渝州夜来  发于:2011年10月11日

关灯
护眼

到头来那始作俑者竟是自己,沈绍不禁苦笑,果然是天理轮回,报应不爽,他毁了苏千袖一辈子,上天就随了那个戏子的心愿,派来又一个戏子将他折磨的死去活来,倾家荡产。

“谢家声,我有些饿了,想吃你做的馄饨。”

“行,”谢家声一口答应了,“不过一碗馄饨一块钱,你可不能赖账。”

但现在沈绍却连一块钱都拿不出来,却还是涎着脸笑道:“能……先欠着么?我再给你当几天的店小二还债。”

谢家声叹了口气道:“饕餮居我都关了,要你这个店小二有什么用。要不……用你身上的一样东西抵债”

沈绍浑身上下地看了看,只剩这套衣服值些钱,只是穿在谢家声身上却大了些,不由得笑道:“想要你尽管拿去,晚了,恐怕连这点东西都没了。”

谢家声一笑,突然从他鬓上拔了根头发,道:“我嫌金子压身,银子晃眼,铜钱钞票,我又受不住那腥气。别人弃若敝履,我偏要当做宝贝,便是你身上的一丝一毫,也比那些不中用的玩意儿贵重千百倍。只求老天保佑,但愿不要压错了宝——你的这一根头发足可以抵一顿饭钱了。”

沈绍突然一愣,霎时那眼泪就止不住地掉落下来。男儿眼泪不轻弹,这是谁说的鬼话,爷就是愿意痛痛快快哭一场,他连沈昭死的时候都没有落一滴眼泪,气得老爷子顿脚大呼天亡我也,沈家几百年清清白白,到这一辈竟出了一个逆子。

谢家声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捧出一个枣红的食盒子,还是他在丹桂大戏院里第一眼望见的模样,一层一层的油漆包裹得眼看就要顺着那一双手流下来。谢家声打开来,里面只装了一大碗馄饨,无比熟悉的辣油味道活物一样,顺着那碗沿缓缓爬上来。

“这……”

“放心吧,这次可没有放鸦片膏子。”

“有我也照吃不误。”沈绍接过来,西里呼噜吃得不亦乐乎,一眨眼工夫,三两满打满算的馄饨就下了肚,沈绍还嫌不够地一抹嘴巴,道:“这头发虽然便宜,但恐怕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变成个秃子。”

谢家声压着笑意问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回东北么?”

“那哪儿行,”沈绍连忙摇头,“这不是自投罗网么。”他沉默了一阵,滚热的呼吸喷出来,将那辣蒙蒙的香味散得到处都是,就像这满地的钞票一样懒得收拾。半晌,沈绍才道:“我都想好了,听说当下日本人正在攻打上海,上海物资奇缺,我托朋友准备了一批货,运到南方,定能赚一笔。若是时局好,多跑个几趟没准还能东山再起。”

“去上海……这样远,一路上还兵荒马乱的……”

“区区小东洋算什么,当年我沈家在长白山挖人参的时候,还和俄国老毛子干过仗,一族人豁出去二三十条性命也从来没有吃过亏,我就不信那小东洋比老毛子还厉害!”

谢家声见他说的笃定,当下也不再阻拦,之问道:“你从哪里来的本钱?”

沈绍脸上一红,支吾道:“这个么……我还有几个朋友,互相借一点,想也不是什么难事。”

谢家声料他便会如此说,沈绍一朝落魄,又是得罪了日本人,旁人避之不及,不落井下石已是万幸,哪里还敢跟他有牵扯。当着沈绍的面他也不戳破,又问道:“那现在够了么?”

沈绍知道瞒不过他,却还是硬着头皮扯谎道:“勉勉强强,算是够了罢……”

谢家声叹了口气,自身上摸出一包东西塞给沈绍道:“小门小户的,撑死只拿得出这几个钱,你要做生意,怎能少了我的份。”

沈绍打开一看,都是十足十的银洋,粗粗一数,竟有三四百。“这么多钱你是哪里来的!”

谢家声也不隐瞒,道:“饕餮居虽然比不上你家广生堂财雄势大,却也是北平城有名的百年老店,这个价还是值得起的。”

“你卖了饕餮居!”沈绍猛然跳起来,“那可是你的命根子,没了它,你往后要怎么办。”

“也不算是买了,”想起祖传的百年老店,谢家声面上也有些愀然,“只是暂时典给别家,待以后你赚了钱,再为我赎回来便是。”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扑哧一笑,道:“我和师兄都想好了,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就一起到天桥那边卖艺去,他拉琴,我唱戏,这几天他都逼着我吊嗓子呢。”

沈绍听了也不禁莞尔:“我只知道你师兄唱戏是一绝,想不到还有拉琴这份本事。”

谢家声道:“你是不明白他,他总是说唱戏吃的也就是这几年的饭,老了老了,还有谁愿意来听你这破喉咙,他现在学个一技傍身,将来也不至于没个依靠。”

“我怎不明白!”沈绍忍不住驳了一句,忽觉有些可笑,又按捺下来道,“这样深谋远虑,当个戏子实在太可惜,等日后我挣下大大一份产业,定要请他来为我当掌柜。”

谢家声听着这话却不舒服:“你当每个戏子都要矮你一截么,梨园行虽是看人笑脸的差事,但胜在人心里面干净。你沈家的掌柜是个肥缺,指望着人人都要巴巴尔地赶来,替你卖命还要说谢沈二爷赏赐么?”

沈绍本是一片好意,却被谢家声数落出十大罪状,一时也觉得甚是委屈。他模模糊糊地知道,无论他们再怎样亲热,那里自有一道鸿沟将他们横亘在他们中间,举步可逾,又隔如天堑。这是天生地养的,怪不得他们两个,世上本就没有两个完全契合的人,泼天富贵,蜗角名利,哪一个不能叫人生离死别。打从仓颉将钱这个字造出来,他和谢家声的宿命就是注定了的。终有一天富人和穷人将会变成两个完全不同的种族,比如今的高鼻子洋人和中国人之间差异还要巨大。沈绍晓得有的时候,不是光捧着一颗心就能视而不见,他尴尬地一笑道:“我可没这么大的面子,到时候老板哪里轮得到我,还不是都被你管得严严实实的。”

谢家声也发觉自己说得过了,垂着头道:“你这口气,活像满地都是金子,只等着你去捡似的。”

这时,过来搬东西的人已经到了,楼下的脚步声吆喝声闹哄哄的,一扇厚木门都关不住,从门缝下一股劲地往里面涌。沈绍了听见脸色倏然一白,紧咬牙关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谢家声觑见那角落里歪歪斜斜搁着台留声机,旁边的箱子里装的都是沈绍平日最爱听的唱片,时下流行的女歌星一个不少,他都收得齐全。箱子上面贴着张纸条,写明是某年某月某日,两百大洋卖给某人。谢家声也不管,径直将那条子扯下来扔在地上,他随意挑了一张黑胶唱片放进那留声机里,唱针一拨,便有柔柔靡靡的歌声飘出来,将门外的喧嚣都压下去了。他向来只听京戏,从来没有见识过这些从上海的弄堂里传来的哀怨情愁。

他也曾看见过商店外面挂着的那些摩登女郎的画片,嘴擦得红红的,脸倒是美人脸,只是不知道涂了多少白粉,衬着蛾须子似的两道眉毛,弯弯地直勾到鬓边去。漂亮是漂亮,但谢家声看惯了京戏,只觉得不怎么庄重,他还是宁愿提着枣红的食盒子到丹桂大戏院听师兄赵夜白唱一出字正腔圆的汉宫秋。

那些新潮音乐没人的时候,他也会哼上两句,不敢在人前,怕人说轻佻。这便是老北京雷打不动的规矩,世上那么多城市,什么伦敦巴黎纽约,统统没有北平城这样老旧这样大,而更加老旧的那些城市,西安洛阳杭州,也统统没有北平城这般洋气这样新,至于上海,胡同里的那些老头子提起来就皱眉头,不过是些暴发户罢了,他们见过这皇上和老佛爷住过的紫禁城么,见过居庸关上的长城么,吁,他们恐怕连豆汁儿和炸酱面都没吃过吧——何止没吃过,连听也没听过。前几年鼓楼那边开了一家卖上海菜的酒楼,灌汤包蟹壳黄,谢家声吃在嘴里也就是那么回事,并不如从小吃到大的驴打滚那么美味。

唱片里的歌词带着浓浓的南方口音,他听不太懂,但就这样和沈绍静静地站在一起,不知道是谁的手先伸过来的,牢牢攥住了,就被一把枷锁拷在了一起。沈绍跟着那曲子轻轻唱了两句,听谢家声问道:“这歌儿倒有些味道,叫什么名字?”

“管他叫什么名字,都已经是别人的了”沈绍一时兴起,拉着他的手道,“咱们来跳个舞吧。”

谢家声一惊,忙不迭地拒绝:“我哪里会跳什么舞。”他玩刀子是好手,若论到唱歌跳舞脑袋里就像是少根筋,小时候戏班的师傅打都打不好,这么多年也没有长进。他知道沈绍常年混迹的那些圈子,舞技定然一流。

“怎么跟你师兄说的一样,是不是一起商量好了来糊弄我的。”沈绍眼皮一挑,觑准谢家声脚步一退,反手就将门锁上了。

谢家声走投无路,急起来连说话都结巴:“我……我是真的不会!”

“不会就学,一个男人不会跳舞成什么样子!”沈绍将一口歪理说得理直气壮。

“我怕踩疼了你……”谢家声无计可施只好搬出最后一个理由。

沈绍却不为所动:“那就脱了鞋子。”

谢家声听了立时将脚跟往身后一缩,沈绍的反应却比他想象的更快,手一探已将他一只脚结结实实朝在手里。两根修长有力的手指在鞋帮子上轻轻一弹,那鞋子转眼就到了他的掌心里。谢家声从来不穿皮鞋,那一双黑布鞋一看就是新做的,鞋底还泛着白,沈绍捏着中间,那两旁便规规矩矩地翘起来,小船一样,乖觉得很。沈绍擒着那鞋弓翻来覆去看了看,调笑道:“要是再小些,就能直接当酒盅使了。”

谢家声想他这德行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了,哂道:“我叔父看过之后说,这样的脚踩人最痛。”

沈绍一笑,也不言声,接着就去扒谢家声袜子。谢家声竟骤然失色:“你做什么!”还没来得及阻止,那一双白棉袜子已经被沈绍扯脱了一大半,只剩下一个角儿挂在那脚尖上。谢家声脚背都弯起来,弓成一道圆润的月牙儿,五根脚趾牢牢并在一起,指甲盖儿都泛着光。他脸上也有些红晕,隐在暗处,看不分明。

“没想到竟这样秀气……”沈绍赞叹一声,古玩一般拢在手里仔细把弄一阵,道,“怎么就舍不得拿出来给我看看?”说着便在他脚底轻轻一搔。

谢家声最是怕痒,脚踝往后面一缩,胀红了脸道:“在外面跑了一天,还没清洗,都是汗……”沈绍已趁机抓住了他另一只脚,如法炮制,将他的鞋袜都剥了个干净,那两只脚并排摆在一起,一对莲藕似的,怎样都看不够。谢家声忙挣脱了站起来,那一双白生生的脚就在长衫下面若隐若现,这时留声机里面已换了一首曲子,南音未改,谢家声却已听懂其中的几分意思,不过是什么哥哥姐儿,郎呀妹子的,一声声叫得亲热。

沈绍在对面揽着他的腰,将他的手搭在他的肩上,谢家声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只盯着他的唇角瞧个不停。刚迈出第一步谢家声便觉得浑身不自在,道:“这满地都是钱,黏在脚上怪难受的,咱们还是下次……”他看着那促狭的嘴角一弯,沈绍搁在他腰上的那只手忽然用力,将他整个人都抱起来,然后轻轻放在自己的脚上。脚底厚硬的皮鞋头顶在脚心,像是有一只不安分的手,揉捏着他的皮肉,叔父说,那里有一处经脉,是能直接牵到心脏的,谢家声两条腿都开始打颤。他将足尖微微踮起来,恰好够到沈绍的眸子。“这样不就好了,你既不会踩痛我,也不会不舒服,还能跟上我的步子,一举三得,我是不是很聪明?”说着,他的双腿已跟着那缠缠绵绵的歌声缓缓动起来。

“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百忙之中沈绍还不忘在他耳边数着拍子,却让谢家声更加笨拙。他索性什么都不管了,将一切都叫给沈绍,这个一无所有的男人。一双皮鞋承载着两个人的重量,在铺满金钱的地板上,摩挲出沙沙的声响,像是窗外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谢家声的大脚趾在鞋面上捺下一个小小的凹陷,直抵在里面的那只脚背上,隔着一层厚硬的牛皮,他依然能将那双脚的模样细细描摹,想必是结实、有力、坚硬、强健,而毛发丛生。谢家声想着便笑出来。

“别分心,”沈绍突然俯下身拥紧了他的脊背,有什么灼热的东西仓促间打湿了他的衣服,一层层浸在他的皮肤上,“我明天就要走了,你自己保重。”

“嗯,你也是……”

“好好等着,我发达了就回来。”

“即便你不发达也要回来。”

偌大一个中国他们都能彼此遇见,何况区区北平到上海的距离。这一刻,他们两个都是一样信誓旦旦,迫不及待。

沈绍没有想到,一别之后,距他们再次相见,已经过了五年。

39.

1942年夏,重庆朝天门码头。有个人胳膊上搭着件薄外套从民生公司的大船上下来,沿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爬上几百级又高又陡的石阶。他一边抹着脑门上的汗,一边饶有兴致地望着两边那些吊脚楼,在薄薄的晨雾中都像是浮在天上的——原来天宫里也是如此寒酸——这就是战时的陪都,向他展现的第一道风景。朝天门是长江和嘉陵江的交汇处,现在正值涨水季节,浩浩荡荡两条大江滔滔东去,发出阵阵轰鸣。远处的汽笛飘荡在风中,轮船上的万国旗漾起朱红的微笑,像是挂着一串串辣椒。潮湿的空气里,闷热无处躲,他搓着手对身后跟着的一个年轻人道:“都说南方气候宜人,我看倒不见得,在北平冷极了还有炕头,到这里只想把身上的皮都剥下来。”

“爷,你热么?”年轻人像是会错了他的意思,忙将掀起自己的衣服为他扇风。

那人无可奈何地揉了揉他的头发,道:“个子长了,脑子却不长,现在都一门心思顾着逃难,哪里说得上热不热,你当还在北平享福么。”短短五年,他高了。也壮了,自己比他都还要矮上一截,去够他的头顶已然有些吃力。他正是沈绍,当年跺跺脚九城乱颤的沈二爷,辗转几年之后,和他须臾不可分离的狗腿子阿飞一起,也到了重庆。

当年沈绍料到在日军的围困下,上海必然物资奇缺,而美英法等列强都在上海设有租界,绝不会坐视这座城市的沦陷,日军最终定会会铩羽而归。但是全世界却和他开了一个大玩笑,当他历尽艰辛,带着一大车的日用品走到上海郊外的时候,才知道上海已经被日军攻克,城里的人都在向杭州无锡等地逃难,他雇佣的伙计们见势不好,也一哄而散,沈绍只得独自北上,转向另一个备受日军压力的重镇——郑州。

这个时候徐州会战已经开始,中国守军节节败退,连张自忠上将也战死枣庄,沈绍才走到黄河边,便遇上国民政府为了阻挡日本人的进攻,掘开了花园口的大坝,将整个河南变成了浩瀚泽国,一夜之间,四百万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沈绍被滔滔黄河水困在原地动弹不得,亲眼目睹那些灾民惨状,卖儿鬻女,家破人亡,心中竟不忍起来,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将那一车的货物以难以想象的低价就地卖掉,连本钱都没收回来。

待洪水退去,已是一九三八年的九月,沈绍动身返回北平,他去赵夜白的小院寻谢家声,却已是人去楼空,他抱着一丝希望找到丹桂大戏院,在门口就听见里面咿咿呀呀的唱词,倒和赵夜白的声腔有些相像,沈绍大喜过望,进去一看才发现是他的那个叫少白的徒弟,一年多光景他长大了不少,正立在台上全神贯注唱一出《汉宫秋》,这本是赵夜白的戏,现在他顶了这个名头,言行举止都学得似模似样,涂着白惨惨的一张脸底下,恍若赵夜白附身。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