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中——渝州夜来
渝州夜来  发于:2011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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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绍不知道阿飞的话有多深,心有多真,年少时他是他须臾不可离开的玩伴,现在他是他最贴心的狗奴才,将来老了,沈绍毫不怀疑,他是扶持着他走完最后一段路程的拐杖。他弯下腰干笑几声,睨着阿飞的脸道:“你这副小眼睛塌鼻子的丑模样,生出来的东西也一定是丑八怪,哪里配得上当我沈家的孩子。”

阿飞还想要说什么,却被外面的敲门声打断了,那日本人见沈绍久无动静,生怕他逃了,操着一口日本话咋呼起来,沈绍听见那异国语言叽里呱啦,也不分个平上入去,和树上聒噪恼人的蝉鸣没什么两样。他晓得他是决计躲不过的,事到临头,倒不慌不忙起来。沈绍站在镜子前面对阿飞道:“你将书柜上面的那个铁匣子取给我。”

镜中的那个人,倜傥面貌,修长身形,留得略长的额发,都被仔仔细细梳到后面去,剩着一两缕不听话的掉下来,天牛须子似的,他嫌着不体面,头油一抹,又都服服帖帖了。那长衫是早年间做下的,拢共也没能穿几次,还是九成新,上成的料子,就是款式有些旧,赶不上他沈二爷的那些时髦,但衬着他这副新配的眼镜,却显出别一番的风流来,若是手里再拿一柄没骨扇,哪里去不得。沈绍对这打扮也极满意,看得久了,禁不住竟有些沉溺。

这时阿飞默默将那盒子递过来,沈绍接在手里,从腰上摘下一把小指般大的铜钥匙,咔嗒插进锁孔里去,两个拇指随即在机簧上一按,只听啪的一声那盖子就弹开,沈绍道:“这是我沈家一百年的积蓄,所有的房契地契,包括东北老宅的那些东西,都在这里了。倘若我万一回不来,这广生堂就交给你处置,你要回沈阳,也没有人再拦着你了。”

“二爷……”

“怎么还叫二爷?”沈绍不耐烦地一挥手,“我既这样说,就当你是沈家的人了……”

你若是有良心,就叫我一声哥。

他话还没说完,阿飞就噗通跪下了,他不敢对别人说,眼泪只有往肚子里咽。“二爷,我没有那个福分……”

他是没有那个福分的,原想着若是苍天有眼,就该在出生的时候就伴在沈绍身边,他错过了那一个开始。但上天终还是眷顾着他,从短促一生不多的时间中匀出这十来年,让他可以一心一意,朝朝暮暮伺候他家二爷,看他喜怒哀乐,善恶黑白。现在他只想要抓住那一个终结。

沈绍却误会了阿飞的意思,以为他不肯,将那些薄纸片地上一丢道:“竟连你也不稀罕,老爷子啊老爷子,你辛辛苦苦守了一辈子的东西,到头来连这个狗奴才都不要呢……”

阿飞望见那些雪片一般飘落下来的白纸,纷纷扬扬,每一张都价值连城,却是看也不看一眼不知道是哪个人的白车素马,断送出古陌荒轩。阿飞端端正正冲沈绍磕了个头道:“从今天起二爷就是阿飞的亲生爹爹,二爷活着,我好生伺候您,二爷有个三长两短,阿飞就白衣孝帽,给二爷守灵送终。”沈家的兄弟从来没有好下场,沈绍亲手杀了他的大哥,老爷子分家产的时候把好处全占了去,逼得他两个弟弟走投无路,进长白山挖人山就再也没回来。再往上数几代,都没听说有两兄弟能同时得了善终的。

这些掌故沈绍怎会不知道,却还是平白得了这个儿子,他大阿飞一十三岁,勉勉强强说得过去。沈绍拍了拍阿飞的脸无奈笑道:“我还想着能抱抱我的亲生儿子,谁知眨眼就长了这么多,我都抱不动了。”他听见外面的人不耐烦道:“沈二爷好了没有,您再不出来我们可就进了请了!”

“好了好了!这是催命么!”沈绍抻着脖子回了一句,心知再也耽搁不得,连忙叫阿飞将那些地契田产收拾好了,推门出去,见那日本军官已经将一把手枪捉在掌心里,正在上膛,见他露面,咔嗒一声,清脆得没收得住。阿飞追出来将他惯常的那根手杖递给他,沈绍极娴熟地掂量几下,啪的朝日本人鼻尖上一指,扬了扬下巴道:“还等着什么,前面带路!”

藤原的情报部座落在城北西头,和东交民巷里的日本大使馆只隔着几条街,沈绍坐在汽车里,还听见那边闹哄哄的,是日军进城之后着急安抚吓懵了的各国大使,德意缄口不言,俄奥置若罔闻,只有英美出来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调停话,南京国民政府只晓得扯着喇叭大喊大叫,日军一梭子弹射过去就没了声息。开车的司机小心翼翼绕过路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和铁丝网,沈绍着意看了一下,都是些年纪轻轻的少年,有的还戴着学生帽,连校服都没脱。

“他们反日,坏的,死掉,”日本少佐生硬地解释道,他又指了指自己,“我,好的,活着。”

沈绍下意识去摸带在荷包里的那块玉片子,才想起早已送给谢家声了,上面有一只泪眼,沈绍平日里看总是闭起来的,但他知道那视线从来也没有离开过他身上,那该死短命的混账哥哥,三魂七魄去了地府,却还剩下一丝一缕缠绕在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心上。沈绍看不得那只眼依然耀武扬威,好几次发疯要砸碎了,都被阿飞抢下来,说这是大少爷留给二爷的念想,是好是歹,来日方长。大哥啊大哥,你这次可要护着兄弟我了……沈绍默念一声。他冲那少佐一笑,道:“那你看看我是好的还是坏的?”

那日本人眼睛却不看他,只盯着司机的后脑勺道:“我说了不算,少佐说你好,你就是好,说你坏,你就是坏。”

沈绍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一半儿严肃,一半儿犹豫,再加上一双年轻眉眼,竟生出了十分笑意,有心想要逗他一逗,道:“看你年纪也不大,家中父母都还健在吧,怎么就千里迢迢到这里来,受这份兵荒马乱的苦?”

少尉背书一样一板一眼道:“为天皇陛下捐躯,是每个日本臣民的光荣职责。”

沈绍知道这些话都是上面交待过的,外人面前,不可越雷池一步,但他偏要去捋那条老虎胡子。“你就真的不想家,不想你的故乡?我们中国有句话,叫父母在,不远游……”

那少尉忽然转过来道:“沈二爷,若是你的国家即将遭遇灭顶之灾,你会不会也挺身而出心甘情愿为他牺牲?”

“或许……吧……”沈绍苦笑两声,心里面却道,四万万中国人那么多,也不差我一个,还是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才是正经。他明里却不愿丢了面子,即刻挺起胸膛道:“那是自然,真有那么一天,我沈绍一定第一个报名参军去!”

然而现在已是民族存亡,危在旦夕。

那少尉没有抓着沈绍话里的硬伤,点点头道:“想我大日本帝国弹丸之地,古时候便受唐国欺压,近几年又有美利坚的黑船来航,若不能奋发图强,开疆拓土,终有一日,哪怕只是一场地震海啸,日本就会在地球上彻底消失。天皇陛下日日夜夜心忧于此,才带领帝国臣民发动圣战,为我帝国争得生存之地。”

沈绍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道:“但这样一来,你们又要将其他人赶到哪里去,他们岂不是也丧失生存之地了么?”

那年轻人的眼眸亮了一亮,极坚定道:“劣等民族,理应为优等民族让开道路。”

沈绍差点忍不住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呸,我沈二爷和你这小子比起来,孰优孰劣,一目了然!他猛地瞥见少尉腰间的手枪,像一只蜷缩着的兽物,沈绍突然一阵泄气,只好闷坐在椅子上咬着牙想,总有一天他也要亲眼看见中国人占了东京城,还都是张炳燕,钟秀林这样的混账行子,横行放肆,不知廉耻,杀日本人,抢那里的东西,将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个地玩过来,这时张炳燕那势利小人若是想到他沈二爷,绑了个公主来送他,他也一脚踹翻了不稀罕,丢到八大胡同里叫她看看中国男人和日本男人比起来,到底孰优孰劣。

沈绍这样想还是不解气,却听那少尉轻轻咳了一声道:“到了,沈二爷请。”

自有人过来打开车门,沈绍甫一下车就有两个日本士兵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肩上的枪托子抵着他的腰杆。沈绍抬手捏了捏长衫的领子,回头望了望那少尉,见他在太阳底下站得笔直,脸上却是一滴汗水都没有。

“小日本,果然个个都是妖孽……”沈绍低声嘟囔了一句,他想起赵夜白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戏词,当下也轻轻哼了一声:“贼子,定将你奸臣扫!”抬脚跟着那两个士兵朝司令部走去。

37.

日军的司令部原是一座中学,由一圈两三层的洋房圈起来的,簇拥着中间一栋六层高的大楼,外面一个大院子围得整整齐齐,竖着铁丝网,里边竟还有个篮球场。铁门外还是中国的地界,一步踏入,沈绍觉得电光火石间就到了日本。没有穿外套的日本军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抽烟聊天,夸夸其谈,电线杆上的喇叭还在放着听不懂的日本歌儿,偶然有几个穿格子围裙的日本女人脸上扑得白白的粉,腰上倒缠了一条红腰带,那裙子挽得极短,自小碎步里看见腿子上松松垮垮的肉。

带路的人用日语讲了几个简单的字,沈绍在东北若干年,好歹听得懂一点,却也只局限于这里那里,你的我的,但这句话他倒心知肚明,是叫他往这边走。于是他夹紧了手臂间的文明杖,干咳一声,迈开大步走得雄赳赳气昂昂,这司令部里的士兵们,触目所及,都活像是在迎接他的检阅,他专踩在他们影子的头顶上,幼稚可笑,却又理直气壮。日本人没发现他的这点小伎俩,径直将他领到中间的那栋大楼,藤原所在的办公室在二楼,一推开门,沈绍就看见个熟人,身体竟先于大脑扯出一个微笑,道:“柴王爷,人生何处不相逢,别来无恙?”

自打他下了狱,柴老爷子便重振雄风,囤积居奇,低价收购,将北平的药行重新又拢回到自己手里,沈绍前几日查账的时候发现广生堂已被挤兑到只有二成的份额,这一场本已分出胜负的角力因为横里杀出来的日本人搅乱了局面。但柴王爷的气色看来并不怎样好,他颇有些尴尬地望了望沈绍,又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藤原道:“沈二爷客气了,我现在已经是大东亚药行联合会的主席,有些事情自然是要找少佐商量。”

“原来是高升了,”沈绍一拱手,像是又想起来什么,道,“不知柴格格现在怎样,还是那般喜欢唱戏么?”

柴老爷子背后像是响起个炸雷,几乎要将他这把老骨头碾成齑粉,他自作聪明将掌上明珠嫁给了一个国军师长,以为老来能有条枪杆子做靠山,想不到日本人一来,这顶顶好竟变成了大大的坏,日军一进城就满世界地搜捕残兵败将,找到了也不审问,就地处决,柴老爷子这才坐不住了,忙让柴幼青从家里搬到外宅里去,再准备了一千成色十足的金条,拉上已经投了日军的警察局长张炳燕,到藤原这里关说来了。藤原看上他年纪大,威望高,正巧药商联合会就缺一个会长,于是一拍即合,这消息当天就在报上登了出来。

柴老爷子早上出来的时候家里刚被一块石头砸了玻璃,惊魂未定,听沈绍提起柴幼青,不禁后怕起来,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着她了。”

沈绍将文明棍在地上笃地一顿,脸上浮现出一丝惋惜道:“那可真是不巧,我刚定下了赵夜白的戏场,预备着请格格赏脸……”

“沈二爷说笑了,赵夜白他已经不唱戏了。”一直埋头听他们说话的藤原忽然冷不丁插了一句,沈绍这才第一次见识到这位近来如雷贯耳的日军少佐,听说是东京哪个高官的儿子,帝国大学的高材生,深受军部的赏识,这次来中国就是要历练一下回去接老头子的班。沈绍知道藤原向来以雷霆手段着称,多少人宁愿立时死了也不愿落在他手里受那屈辱折磨,以为他真长了三头六臂,青面獠牙,却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青年。他有着一副典型日本人的扁平面孔,额头很白,眼角微微有些上吊,总有些居高临下的样子,但却生了一张丰润的嘴,看起来还像是个学生,和沈绍在车上看见的那些倒毙在路上的青年们没有什么不同。这时他才看见那把倚在桌脚上,长约三尺的佐官刀——这小子怕是真的亲手杀过人。

“赵夜白不唱戏?”沈绍突然笑起来,“亲娘死了只怕他也是要继续唱下去的!不唱戏,那一戏班的人都喝西北风去么!”沈绍觉得他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了解那个阴测测,冰冷冷的戏子,他浑身上下都是用雪堆起来的,只剩下一根戏骨撑着,若是将这根骨头抽掉了,那还是赵夜白么。

沈绍想象不出那个人从戏里走出来的模样。

藤原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阵,伸手将笔搁下了,道:“沈老板,我今日请你来是有事相商。”

沈绍嘿嘿一笑:“好事?”

“自然是好事,”藤原将桌上的一份文件拿起来,差柴老爷子递给沈绍,“二爷请先看看这个。”

沈绍被这个动作轻轻刺了一下,想也不想便还以颜色,用两根指头将那张纸拈过来,生怕这日本人用过的东西弄脏了他金贵的手。“议定书?”他一字一顿地念道,“我沈绍自愿加入大东亚药行联合会,并委托联合会全权处理广生堂之人参事物,奉公守法,争做良民,拥护天皇陛下……”下面还有数十条规章律令,甲方乙方,绕的人头晕。他连忙将这几张纸拉出老远,脖子一偏睨着眼道:“看这么长的东西我不耐烦。”

柴老爷子已经把一方红艳艳的印泥捧上来道:“早料到二爷没这个耐性,只要在这上面签个字,画个押就好。”

“爷又不是犯人,画押做什么?”沈绍二话不说将柴老爷子的手推到一旁,瞪着藤原道,“爷渴了,要喝水。”

藤原也大方,立时叫了个副官进来端茶送水,沈绍一会嫌茶叶不够好,一会又嫌水太烫,勉强喝了半杯又道:“走了这半日,爷饿了,要吃些东西。”

柴老爷子脸上已经挂不住了,几个月不见他头发已白了一多半。“沈二爷若是想拖延时间可打错了算盘,如今这北平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在皇军手里,你就算你想跑……又能跑到哪儿去,莫不是去找你的那些相好?”

沈绍脸上还在嬉笑:“我的相好都是些没良心的东西,只晓得问爷要钱要东西,不如柴家的大格格孝顺,还能招进门来个有出息的女婿。”

柴老爷子涵养再好也几乎要气炸了肺,冲沈绍亮出那一排镶得整整齐齐的银牙:“我好歹还有个不成器的女儿给我养老送终,你却是个命中注定要绝了香火的!”

沈绍还记着阿飞那一声斩钉截铁的亲生爹爹,才想起他如今也是有儿子的人了,虽然是个丑八怪,虽然脑子那样笨拙,那不知道身上流着的究竟是哪家野种的血脉,却是一心一意孝顺他的爹爹,他是要定他了。沈绍从不着急,五年,十年,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去证明。他趾高气扬地对柴老爷子宣告:“我沈绍也是有儿子的!”

聪明,漂亮,身强力壮。

“我不但有个好儿子,很快还会有孙子,那小子行得很!”

藤原听不得他们争论这些家务事,两条稀疏的眉毛上拢起一团烟雾。在这酷热难耐的北平的夏天,他还是穿得一丝不苟,连额头上的汗水都仿佛是按着早已计划好的轨迹滴落。他不紧不慢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手巾,抛在桌上,噗的一声。音响不大,却让那两个人都停下来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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