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中——渝州夜来
渝州夜来  发于:2011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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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他唱到这里,台下已是鸦雀无声,满世界的痴男怨女孤魂野鬼都等着他如何成就这一段啼血姻缘。只见赵夜白深吸了一口气,故意放慢了喉舌,将一字一句交待得清清楚楚,如冰泉乍破,玉盘走珠。自草已添黄,兔早迎霜,到伤心辞汉主,再到携手上河梁,他一步步,一回头,走过宫墙,绕转回廊,看月昏黄,下绿纱窗,最后到高烧银烛照红妆,一共一百五十一个字,像是一只只小鸽子从他嘴里飞出来,待他一闭嘴又统统都飞回去。

赵夜白顿了一顿,等着下面连天价的叫好,但藤原不动,剩下的人都不敢动,他们只晓得瞪着一双眼珠子直勾勾地望着那个没有穿戏服,连戏装也没来得及上的戏子——呸,这还叫戏子么!

少白还没有唱完,那夜奔的京胡又响起来了,和着少年细细的声气。少白忽然想将自己脸上的油彩分一半给他的爹,一个人在又深又黑的林子的闯荡,终究太孤单,此刻参天古木,月朗星稀正是他们骨肉两个久别重逢的好戏台。藤原微低着头,下巴跟着曲调一起一伏,他的呼吸楔子一样,钉进少白的双眼。他挓挲着嗓子,没一句落在关节上,却还是奋不顾身的奔跑下去。

“望家乡,去路遥,望家乡,去路遥,想母妻,将谁靠?”这句过后一声高似一声,连赵夜白这样的修为都要双手别在腰里,拼死了命地往上提气,功力稍弱的,喊破了嗓子也只能勉强唱到半句,这还算好的,更有甚者走岔了气,唱完一句,咳血一升,回去将养了个把月才算大好。

少白勒紧腰带,气沉丹田,刚挣出一句“父母的恩难报,叹英雄气怎消”已是头晕目眩,两眼昏花。两只眸子睁得像烧洋火的灯泡,那小小的眼眶盛不住这样的光,眼看就要骨碌碌从里头滚出来,但在他眼角的余光里却有一团温热的空气比他还要明亮,他知道他的亲爹正在瞧着他,不晓得带着怎样的神情,他心窝子里暗地叹了口气。喉咙一松,一连唱破了两个音。

怀揣着雪刃刀,怀揣着雪刃刀,他的刀逆了锋,卷了刃,寻不见白茫茫一片大雪,千山鸟飞绝。

他还是拖着半截嗓子唱。

下面忽然有人开始鼓掌,混混沌沌,沉沉闷闷,是只有一个手戴了棉手套,才发得出这样的声音。于是掌声大作,暴风骤雨,将方才在赵夜白那里欠下的都在这一刻还回来了,渐渐的竟有些疯狂意味,还有人咋呼着叫起好了,像是嫌着那梨园皇帝的江山覆灭得不够快,不够狠,那杀人不见血的刀枪不够硬,不够利。

赵夜白的身子晃了几晃,支撑着站住了,他缓缓抬起一双手,将那领口又重新一颗纽子一颗纽子地扣起来,仿佛全世界他能做的就只有这一件事了。他轻轻倚着那朱红的幕布,连唇角的微笑也漾起同样朱红的颜色,衬着他墨一样的漆黑的衣裳,好一幅泼墨桃花。

少白也已然乱了阵脚,这铺天盖地而来的欢呼和掌声远不是属于他,他或许应该立即闭上嘴,在他师父面前跪下来,向他请罪,但他又有什么罪呢,少白想不明白,他只好硬着头皮唱下去,唱下去,直到再也唱不动的那天——他也是个戏子。

他索性甩开鼓板,丢掉京胡,迈开大步仓皇逃窜。

“呀又听得乌鸦阵阵起松梢数声残角断渔樵忙投村店伴寂寥想亲帏梦杳想亲帏梦杳顾不得风吹雨打度良宵一宵儿奔走荒郊残性命挣出一条到梁山借得兵来高俅啊贼子定把你奸臣扫!”

扫字一出,林冲已死,他慌不择路地跑上了一条未曾踏足的道路,前方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他不知道,只得拎起他的那条破枪一气走下去。

少白怔怔在台上站了一阵,那余韵才歇了。满场子没个人搭理他,倒是他师傅过来摸了摸他的脑袋道:“还是这最后一段,有几分林冲的样子。”他已经输得一败涂地,但赵夜白这个名号还没有倒,赵夜白仔细端详着少年十三岁的俊俏脸庞,待过几年长成了形,那眉毛抽出了条,用黑黑的螺子墨一描,才叫真真正正的漂亮,可惜他或许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这三个字你现在拿去,仔细着,千万别弄污了……”

这时只听见偌大的戏院里只有藤原拍着手笑道:“赵夜白!从今天起,你就是赵夜白了!”

赵夜白转身便对着下面意犹未尽的人群拱手道:“国破山河在……诸位还聚在这里做什么,都散了吧……退朝了!”

赵夜白角色歌:《白夜·1937》

曲:陈奕迅《1874》伴奏:http://yc.5sing.com/214763.html

试听地址:

1,拾柒粤语版:http://fc.5sing.com/2041286.html

2,惠惠粤语版:http://fc.5sing.com/2013555.html

词:

明明不曾错过

与你约定开场的时刻

戏台往右你转向左

一张戏票 不多

点燃一盏泛黄的灯火,墨分五色

涂抹一脸模糊地轮廓

三分悲欢剩七分化成因果

团圆是最寂寞

还记得你说

不疯魔不成活谁可赎我

却害怕重蹈覆辙

少年时候与你的相别

泪比长生殿上多

为何你一直都执着在1937

奔跑在大雪中赤身裸体

我为欢喜你随意白日做戏

盼一场倾城之雨

为何你一直都执着在暗夜穿行

换一生猜不出这道谜题

不曾相识亦可以逢场作戏

灯灭 转身 相遇

还记得你说

不疯魔不成活谁可赎我

却害怕重蹈覆辙

少年时候与你的相别

泪比长生殿上多

为何你一直都执着在1937

等烟花降临在哪片天际

若有他能陪你看人生如戏

落幕后与谁归去

为何你一直都执着在笑里逃离

如罂粟晕染的一种怪癖

一根断弦挨不到曲终散戏

从此后再不响起

为何你一直都执着在1937

比永远更遥远一个世纪

谁还伫立窗外唱一段传奇

写在1937

36.

沈绍从牢里出来之后还是得意了一阵子,打仗受伤死人,广生堂生意兴隆,只是每日屋子里涣散的血腥气教他鼻子总是有些发痒,便让阿飞来抓,那厚厚实实的两条狗爪子从他高挺的鼻尖上掠过,战战兢兢,毕恭毕敬。沈绍从来都不是个畅快人,尤其对阿飞,大热天里烈日炎炎,再讲究的人也没法子面面俱到,外边还是衣冠楚楚一身西装,一回到家里便将外套领带一扔,敞开一身衬衣斜躺在椅子上,渐渐地睡意上来,朦胧中看阿飞绷着一条细腰在面前来来去去,那口舌突然就干燥起来。

“卢聿飞,你过来……”

沈绍极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这个名字他是忌讳的,总让他想起东北的那些旧事,想是墙角蜷缩着的一只老狗,洒下丑陋的阴影。

阿飞正倚在门框上歇息,他极怕热,一到夏天五脏六腑就像是着了火,烧得他眼睛都是红通通的,沈绍嫌他周身逼人的热气,命他伺候的时候也要离开一丈之外。阿飞还在打盹,听见沈绍叫他立时醒过来,脑袋咚的一声撞在门上,抬起来的时候还是一脸懵懂的模样。他看见沈绍舔了舔嘴唇,道:“还傻站着做什么,快过来……”

阿飞磨磨蹭蹭地走过去,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汗衫,还没来得及换,都是汗味,他怕熏着他家宝宝贝贝的二爷,惹他不高兴。沈绍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二爷手上也有汗水,两个人的混在一起,黏黏腻腻,纠纠缠缠,但没人在意这个。沈绍见阿飞没有挣扎,或是不敢,伸手就去够他的腰,那连苏千袖都甘拜下风的纤细腰杆,像一支芦苇,在他手掌中微微颤抖。

“阿飞……”沈绍模模糊糊说了一句就再也接不下去了,他正要将阿飞身上那一层恼人的破布扯下来,突然有人敲门道:“二爷,有人找您。”

“不见!”沈绍咬着牙道,“就说我病了,谁都不见!”

那人静了几秒,声音也瑟缩起来:“二爷,是日军司令部的……”

沈绍牙关一紧,将阿飞丢到一边站起来。他从椅背上捡了件外衣披在肩头,猛然开门,只见那下人吓了一跳,他身后站着个穿绿军装的日本军人,看见沈绍,也吃了一惊。

只是个少尉,沈绍一眼瞥到他的肩章,算不得什么大官。“有什么事?”

“藤原少佐有请。”那日本人递过一张帖子,说话还算客气。

“藤原,哪个藤原?”沈绍掂量着那一张纸,正面的中国字他认识,背后的日文弯弯扭扭不伦不类,印制得倒是十分精致。

这日本军人的中国话也是差强人意,结结巴巴解释道:“这个藤原先生,就是……就是这个……请您务必到场。”

“也就是不去不行了?”沈绍拉紧了衬衣,将帖子掷还给他,道,“你等我收拾一下,我马上就去。”他转身将门关上了,看阿飞还傻呆呆坐在地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一脚将他踢起来骂道:“狗奴才还不赶快去换衣服,这副样子是做给谁看!”

沈绍一柜子里面装的都是西装,长得短的,厚的薄的,黑的白的,他也最喜欢叫裁缝来为他量身定做,领子上宽一寸,腰上收一寸,恰能显出他的肩宽腿长,风流气概。他不爱长袍马褂,怎么瞧着都嫌土气,那缎面舒服是舒服,就是太光鲜亮丽觉得浮躁。以往只有在年三十晚上或是为老爷子祝寿,他爹看不过那些洋,玩意儿才会换上一身长衫,勉强尽个孝道。

他看见阿飞拣出来的那两件衣裳,都是他大难不死之后找人新做的,从法国运来的料子,又薄又轻,层层染上去的颜色,能掬得起来似的,看见心里就凉快。沈绍一边换衣服一边问阿飞道:“找见他了么?”

阿飞正在给他扣袖子,额头几乎要撞在他的手腕上:“城南都翻遍了,还是找不到,或许……”

“找不到就继续找,这么大个人,难不成就凭空消失了?扯淡!”

沈绍前几日先去了饕餮居,想不到那里却已是人去楼空,窗台上积了好大的灰,院子里的爬山虎倒是长势正好,绿油油的看着喜人。沈绍在厨房里站了一阵,见那些瓶瓶罐罐都还放在原处,菜刀摆在案板上,像主人只是忽然有事出去了,过不久就会回来似的。他透过纱窗望进谢家声的房间,当日被他踢到的那条板凳还横在地上,后面是他曾将谢家声狠狠压在上面的那扇窗门,被那双手抓破了的窗户纸还晃晃悠悠挂在上面,一切都是半年前的样子,只是惟独不见了住在里面的人。

沈绍让阿飞寻了几个街坊打听,都说已经许久没见着那个人,谁也不知道谢家声去了哪里,他就像是书里面写的,只在梦里才会出现的精怪,梦醒就离开,这个世界上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这样一个人。沈绍还是不死心,他在那木门前停了一会儿,等着有人突然叫着他的名字,回头,就从小巷尽头一步步地走来。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是有那么一点点真心喜欢谢家声的,哪怕只是一点点,不同于苏千袖,也不同于赵夜白。谢家声就是一头名为饕餮的野兽,聪明凶猛,咄咄逼人,他在和他旷日持久的对峙中,在久远前埋藏下的东西竟又开始蠢蠢欲动,他重新像个武士一样跳将起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叫嚣着征服。

沈绍从来不认为有朝一日,某年某月某一天,谢家声会离开他,他们是同一炉中炼出来的两把绝顶锋利的剑,好不容易碰在一起,棋逢对手,酒遇知音,从此就再也舍不得分开,那么长的一辈子,那么难以打发的时光,任是谁离了谁,都会感到寂寞。

他突然瞧厌了那最最时新的西装,将阿飞好不容易扣上的纽子一把扯脱了,道:“找长衫出来,我要穿长衫!”

“二爷……”阿飞有些踟蹰,“爷这几年都没做过新的,只有从东北带过来的那几件旧衣裳……”

“旧的便旧的,爷穿什么都好看。”沈绍想起谢家声和赵夜白都是惯穿长袍的,一个穿一身白,襟上别着根梅花穂,站在雪地里,而赵夜白却是从头到脚的青黑,捧着九龙冠,立在戏台上。阿飞这才打开衣柜下面的樟木箱子里,沈绍顿时闻到一股干燥而寒冷气息,那是他从沈阳老家带过来的味道。上面都是他小时候用过的东西,长大了也舍不得丢,层层叠叠磊成一座小山,布老虎,燕风筝,沈绍看阿飞把那些东西一样一样拿上来放在一边,再将那把鸟铳拖出来,时隔多年,依然光滑锃亮。他曾经和阿飞两个骑一匹三岁的小马,背着这鸟铳到城外的松树林里打老鹰,射兔子,回来的时候猎物就在马尾上挂了一路。

最后才是沈绍的那些旧长衫,平平整整铺在箱子底下,被压得一条褶皱也没有,阿飞先取出件白的,沈绍嫌轻佻,再取出件黑的,沈绍又嫌老成,知道门外的日本兵等得不耐烦了,咚咚咚地敲门,沈绍才看中件青灰色的勉强换上,临了还觉得不够气派,便让阿飞将抽屉里的缅甸一对玉片子寻出来,一只扣在领口,另一只分给阿飞道:“你也到了年纪,该好生打扮打扮。”

阿飞忙捧在手心里,上好的翠玉猫儿眼似的,幽幽地发亮,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全身上下有哪一出能配得上的,只好放进荷包里。

“等过几天,你把我的东西收拾收拾,有我不要的你就拿去吧,省得人说我待你不好。”

“爷这是哪儿的话……”阿飞又将那小脑袋低下去了。

“别敲了立马就来!”沈绍扬声冲外面喊了一句,转头对阿飞道,“事到如今,爷也不瞒你,这次去日本人恐怕没什么好心眼,要是真动了坏水,爷只怕就回不来了……”

“二爷……”阿飞不晓得手该往哪里放,他想要抓住他家二爷的,但二爷的手太干净,太俊秀,他怕弄脏了它们。他只好抓着自己的手,十根指头乱麻一样纠缠在一起,解也解不开。

“怕什么,”沈绍牵了牵嘴角,有些自嘲道,“我坐过民国的大牢,大不了再去坐坐日本人的大牢,两样占齐,这辈子也算是不冤枉。”

有些事情阿飞终其一生也想不明白,有的人就是这样的贱,将身旁那个世界上最喜欢他的人踩在脚底下,去够那朵带刺的花,越是被扎得疼痛,越要勇往直前义无反顾。“二爷在哪里,阿飞就在哪里了……”

“榆木脑袋的狗奴才!”沈绍又骂他,“你也进去了,爷这万贯家财怎么办,活生生送给别人么!我老沈家五代人,上百年的心血都要毁在你手里了!”他一拳砸在沙发上,半唱半叹:“爷没个儿子,可惜了……”沈老头子前半生倚红偎翠,眠花宿柳,人到中年却突然开窍娶妻生子,将自个儿牢牢捆在那一亩三分地上,想来并不是没有道理。这样大把大把的家产,任是神仙看了也动心,何况一介凡夫俗子。沈绍现下也有些后悔,他年近三十,膝下没个一儿半女,哪怕是缺胳膊少腿,瞎眼歪嘴巴,总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外人再怎样亲近也是替代不了。

阿飞磕磕绊绊,结结巴巴,他一心一意服侍了这么多年,自以为牢牢抓在手里的二爷就要这样离开他了,他没有输给赵夜白,更没有输过谢家声,阿飞突然痛恨起这个世道,若是没有这些背时砍脑壳的日本人横插一道,他就能永永远远陪在二爷身边,等到将来发落齿摇,还是赶都赶不走。

他更痛恨的是自己,生错了命,投错了胎。“二爷要儿子,阿飞就给你生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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