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上——渝州夜来
渝州夜来  发于:2011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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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王爷一看他半笑不笑的神情就恨不得抄起一根烧火棍将他的脸捅得稀巴烂,再丢在污泥里狠狠踏上几脚。这老狐狸却只是微微一笑,将一句话儿说得一语双关:“赵老板的功夫自是没得说,北平城里人人都说,自赵老板认识了沈二爷,那是真要发达了,能不把二爷伺候得舒舒服服?”

沈绍会出那意思来,赵夜白明着是他的人,实则离着那生米煮成熟饭还真差着一把火,不是不想,只是临阵磨枪的时候总是懒洋洋提不起兴致。赵夜白那张冷冷清清的脸,日里看着撺人邪火,一真刀真枪,沈绍就想起谢家声手上的那一捧雪,滚圆肚子上走利刃的感觉挥之不去,那欲望就像是一盆冰雪水当头浇下来,他乜了柴王爷一眼道:“哪里比得上柴老爷子左拥右抱,齐人之福?”

沈绍的耳报神遍布北平城,早上柴王府那一场闹剧已然传到他耳朵里。柴老爷子知道沈绍胸有成竹,索性也打开天窗说亮话:“小女……”

沈绍截住他道:“柴小姐的事我今早听说了。”他无比同情地扫了柴王爷一眼,痛心疾首道:“您老人家就是太宠她了,当初就该听我的,别让她出国留什么学,除了几句洋文,德容言工样样没学到不说,倒灌了一脑子异端邪说回来,成日里都想些男男女女的事,怎能不闯祸?”

“是是是,您说的是,”柴王爷一连串点头赞同,道:“小女管教无方,才做出这等无知傻事……但好歹这二十年也是我辛辛苦苦拉扯大,她妈去得早……我又只有这一个女儿……”说着他摸出手绢就要抹泪。

沈绍也做得副心急如焚道:“那您还不赶紧将小姐找回来!”

柴王爷暗中将沈绍祖宗十八代一一问候了一遍,将那一张老脸埋在手巾里道:“我这四九城都找遍了,可那丫头成心躲着我……若是……她一时想不开上了火车,中国这么大,我到哪里去找她!”说罢也顾不得脸面放声大哭,老泪纵横。

这一招是他压箱底的功夫,当年甲午海战的时候他在朝鲜叶志超手下当将军,日军一来,叶大人带着他弃了平壤城狂奔三百里退回境内,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在御前请罪,后来不但官复原职,还被太后老佛爷以保全人马为名褒奖了几千两银子。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从此之后百试百灵,黄兴武昌起义之时他正是湖南巡抚,十几万士兵上去不到两天全军覆没,他从午门外号啕大哭着进了太和殿,那御座上的小皇帝也只是在摄政王的授意下说了句爱卿受苦了,只是周遭文武百官投来含义莫测的各色神情让他犹如芒刺在背。这时周围包厢里的人纷纷看过来,那目光和几十年前别无二致,足以杀得他羞愤欲死。

沈绍等到他哭得差不多了,才吊着嗓子道:“柴小姐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料想平安无事。”

柴王爷听见这句话终于吃了一颗定心丸,心里道沈绍这厮还没有这样大的胆子,顿时腰板也挺直了些。“沈二爷若是肯助老朽一臂之力……”

沈绍眯起眼,戏台上正唱着的不是赵夜白,而是他的徒弟少白,那身戏服是为他量身定做,簇新簇新的,还挑着金线。这是少白第一场挑大梁的戏,他头一回对着这么多人,喉咙却一点也不紧,一板一眼唱得格外卖力。少年涂得绯红的唇下面,一张口就是一嘴糯白银牙,排得整整齐齐,一瓣一瓣,生得跟珍珠贝似的。沈绍想起赵夜白说他右边有颗牙齿从前是磕掉了的,唱戏的时候都不敢张大嘴,一呼一吸都从唇缝里挤出来,正是这让他的声腔听来与众不同。后来出了些小名,镶了枚白玉进去补上了那个缺口,但他还是担心颜色不同被人看出来,憋着嘴巴唱戏的习惯已是改不了了。

“好!赏!”沈绍也没多想,抓起手边的银元一把扔上台去,正砸在少白胸膛上。他暗暗使了些手劲的,打得少年坚实的肌肉噗噗作响,而他的身子却立得跟手里的长枪似的一丝不动。下面又轰然叫了声好,那赏钱就跟下雨一样差点将戏台打出几个窟窿。

“这小子,有点意思……”沈绍回过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柴王爷说道:“既然老爷子不瞒我,也容我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您也知道现在药材生意不好做,什么东洋药,西洋药,街上赶集一样往这里涌,中国就这么大点地方不是,是药三分毒,也不怕把人吃死……”几句话说得柴王爷连声称是。

沈绍又接下去道:“还有我那银行刚开业,利息就定的三分,寻遍四九城数我这里的最高,跟您老爷子说句杀千刀的话,您可千万别外传,我这可都是亏着本呐!”

柴老爷子虽然老了,当年也是何等的聪明人,立时从袖筒里摸出一张纸道:“沈二爷的苦处,老朽怎会不知,想那些个糊涂的,打秋风的,走亲戚寻事的,谁不仰仗着沈二爷这棵大树……”

沈绍不动声色接过来,凑在灯下一看,是一张中药专营的许可证,不禁“唔”了一声,眼睛一亮。

这几年北平城的中药生意看着是沈柴二家平分天下,沈绍还稍稍占着些上风,若沈绍甩开膀子和柴家唱对台,不出半年就能逼得柴王爷俯首认输。而柴家之所以屹立不倒,凭的就是这张专营许可证。皇帝没有了,可宗亲还在,不少人还在新政府里面混了个部长司长的一官半职,柴家世交盘根错节,而沈绍说到底只是个外来户,往日吃了多少哑巴亏,而现在仅凭这一张纸,就能将北平的八成药材收归囊中,广生堂也能一跃成为北平乃至华北最大的药铺。

沈绍看柴王爷脸上一副钝刀割肉的神情,不由得心怀大快。这时老人又捧出一封信道:“这是中华民国二十九军十一师钟秀林师长的亲笔信,他说仰慕沈二爷已久,能否找个日子赏脸一见?”

沈绍看也不看就丢在桌子上,道:“这几天我忙得很,改日再说。”他向来不喜欢军人,看着那一身绿皮绿帽子就心里憋闷,更别提听见他们那一口又臭又硬的强调,这从东北带出来的毛病,想那一时也改不了。他突然就有些意气风发的模样,从来都是枪杆子欺负算盘珠子,现在终于轮到算盘珠子踩到枪杆子头上,沈绍觉得从古到今的商人,少有几个如他一样风光。

他一时不注意,台下竟然乱了起来,有个男人喝多了酒,醉醺醺就去摸赵夜白的脸。他一身蛮力发作起来,一连五六个男人都没能按得住,嘴里还不干不净,搅了难得的好戏场。沈绍看着扫兴,将一切都推给阿飞让他狠狠料理了。谁知那男人也是个练家子,手底下硬得很,阿飞一个不小心竟被他撂倒在地。

沈绍心头火起,立在楼上道:“你是哪个,敢在这里撒野!”

15.

那人撩起眼皮,指着阿飞道:“一个狗腿子,爷想打就打!”

“您说得不错,他就是个狗腿子!”沈绍踢踢踏踏从楼梯上下来,识得他的人纷纷给他让出一条路,他两个手都夹在腋下,径直走到那人跟前,上下端详着他。这男人衣着倒是光鲜,长得也不算太难看,但出落在沈绍眼里就左右不是人。他抓过阿飞的肩膀,擦了擦他被打破的眼角道:“一点小伤,忍着,别给爷丢脸。”

阿飞憋着痛应了一声,只听沈绍又道:“他是个狗腿子不错,但爷端茶送水还就离不开他,现在打坏了你说怎么料理?”

那人迷糊着眼,凑近了沈绍道:“你……你说怎么办……”

周围都是挤着瞧热闹的人,那戏台上竟没人看了,锣鼓二胡还在响,少白和几个小孩子都停下来往这边张望,只有赵夜白一个人还合律依腔地唱着,他攒足了劲,每一个字都像要咬出血来,却还是抵不过那边厢的吵吵嚷嚷。

那人腆着肚子嘿嘿笑了几声,从裤兜里掏出几张钞票丢在地下道:“这……这些钱……够爷把他打死的卖命钱!”

沈绍抬手将眼镜摘下来搁在阿飞的上衣口袋里,回身抄起一个茶碗就往那人头上一扣,猛然咚的一声闷响,不知是瓷碗碎了还是脑袋裂了,那人被这一下砸得瘟头瘟脑,酒也醒了五六分,觉着有什么热乎乎黏糊糊的东西顺着鼻梁留下来,一摸,只见满手鲜红,愣愣盯了老半天才发出一声惨叫:“杀人啦!”

这下连赵夜白也唱不下去了,孩子们早躲进后台里去,只有他还站在戏台上,直勾勾望着那边,不知道在想什么,班主怕他伤着,连拉带拽才把他带下去。沈绍看见戏院老板挤在人堆里,大冬天却是一头一脸的汗,灯光下闪着油亮。沈绍捏着那人的膀子道:“今儿我就是让你记着,我的狗腿子,我打得,别人却打不得。”

那男人哭丧着一张脸道:“你……你知道我是谁!”

沈绍听他还这样猖狂直想撕了他嘴,又嫌他脸上脏,提起他往木头桌子上一掼,上面汤汤水水溅了那人一头一身,白瓷碎片扎进他身上,虽是穿得不少,还是见了血,男人顿时痛得只剩下抽气的声音,但还是挣扎着嚎道:“我……我是刘清长!你敢动我!”

“什么刘清长刘清短的!”沈绍顺势将桌子上吃剩下的一个元宵塞在他嘴里,直捅到嗓子眼,梗得他只有翻白眼的份,才起身招呼阿飞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开车……扫兴!”临走还不忘把眼镜从阿飞那里掏出来戴上。

出了门叫夹着雪的风一吹,沈绍已出了一身冷汗,刘清长这个名字他听过,正是国防部刘部长的宝贝儿子,出了名的手脚不规矩,怪道见着眼熟,竟一时没想起来。沈绍顿知闯了大祸,扶着车门的手都开始哆嗦,愣是握不住把手。

沈绍没敢回家,先在养的外宅楚碧君那里躲了几天,叫阿飞开着空车见天在公馆附近转悠,盯着点动静,连赵夜白最后一天的戏都没听,每日里和那女人颠鸾倒凤,游戏人生,倒觉得说不出的逍遥自在。从黄昏闹到半夜,早上起来兀自搂着不肯动手,恨不得手手脚脚,一根根头发都生到一处去,一辈子不分开。

沈绍这天睡到中午才醒,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老半天,不知该做些什么。他的左臂给楚碧君做了人肉枕头,每一支血管都被那满头小卷发的脑袋压得有些微微的酥麻。

她还没睡醒,沈绍一翻身就看见隔着乳黄色窗帘照进来的冬日暖阳揾在她的睫毛上,于眼皮间落下淡淡的阴影。她有很重的黑眼圈,和沈绍一样,是长年纵欲的结果。但她比沈绍更爱漂亮,不肯戴眼镜,于是她每日但凡要出去必要坐在梳妆台前画一个小时的妆。

她从来不在沈绍面前避讳她的素颜,而沈绍也将这看作一个荣誉,或者,他喜欢看楚碧君上妆的样子,虽及不上赵夜白地脱胎换骨,但也能满足他那不可对人宣之于口的窥视欲。楚碧君曾对沈绍说,他的眼睛就像那些四合院里的小窗格,一望出去不是假山就是照壁,横竖不肯让人舒舒坦坦地看了。

楚碧君先用干净的冷水灌面,将那一张脸洗得红扑扑的。按照大多数人的眼光,楚碧君化妆之前不是一个美人,大额头尖下巴,顶多算一个顺眼,据她所说,她的祖母是个白俄贵族,还是个伯爵小姐,而她的长相也确实有几分高鼻深眼的架势。但这样的面相在一般人眼中便有些古怪,远远看着像个瓷娃娃,要抱着睡就嫌怕人了。沈绍还记得楚碧君对他说一直想要一双祖母那样的绿眼睛,猫儿眼似的,看着就勾人。

洗干净脸之后,楚碧君就开始描眉,她的眉毛不好看,怎么都长不好,最后只得全部剃掉一笔一笔往上勾勒。然后像是计算好了时间一样,她刚放下眉笔,脸上的水也干了。这时她就打开沈绍送的价格不菲的法国香粉,在眼底扑了厚厚一层,再用几根手指慢慢抹匀了。沈绍曾调笑说她化妆就像上辈子是个男人,从来没用过粉一样,整整一盒,没几天就用完了。楚碧君呸了他一声说他上辈子一定是个女人,还是个受了男人骗的女人,才对胭脂水分女人心思这样熟门熟路,这一世托生成个多金公子花花大少,赚女人们的眼泪,男人们的嫉妒。

这就是沈绍喜欢楚碧君,也离不开她的地方。她就像是一扇门,任谁都能去推,推开之后腔子里有什么东西一览无余,半点遮拦也没有。好的坏的香的臭的都暴露在空气里,沈绍想,只有这个女人永远不会骗他。

而楚碧君这个女人还有个最大的好处便是从不贪钱。沈绍每个月给她三千块的花销,房子衣服鞋子都是沈绍供着的,有空的时候到这里来住一宿,第二天出门去各找各的相好,两不相干。

沈绍一动,楚碧君也醒了,喉咙里呜呜两声,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的波斯猫。沈绍拧了下她的鼻尖坐起来找自己的衣服。

“怎么,野狼终于忍不住要出去了?”

沈绍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承认。楚碧君扒着他的臂膀撑起来,脸靠在他的肩头道:“你就不怕那个刘清长一口吃了你?”

沈绍忌讳这个名字,又不愿在楚碧君跟前失了面子,一个牛皮吹出去就收不回来:“就是刘清长现在站在这儿,爷照样抽他一个嘴巴,你信不信!”

楚碧君忽然扭头朝窗外叫道:“哟,刘少爷,这么早就到了?”

沈绍一个激灵,光着屁股跳起来,只披着件衬衣就往柜子里面钻。他啪地关上柜门才听见外面楚碧君哈哈大笑起来,知道上了恶当。沈绍怒气冲冲一脚将门踢开,看见楚碧君虾子似的蜷在床上,笑得直不起腰,雪白浑圆的肩膀翻着荧亮亮的光,涂着层油一样,教人看了就想舔一舔,顿时满腔怒火烧成欲火,拦腰抱着她就朝床里一滚,一铺被子兜头掩了起伏得像座小山。

事毕之后楚碧君腻笑着挂在沈绍的胸前道:“沈二爷,您也老大不小了,就没想过找个老婆?”

沈绍戳了戳她的脸蛋道:“要找也不找你……”他还穿着那件衬衣,只是扣子被蹭掉了几颗。

楚碧君笑着啐了他一口道:“老娘嫁个王八也不嫁你沈二爷!你面上长得人模狗样,心肝脾肺肾都生得不是地方,老娘要是嫁了你还得担心哪天你一个不情愿就将老娘卖到窑子里去!”

沈绍顺着她脊背上的那一条浅浅的凹现一路摸下去,只觉得滑不溜手,大是受用。“爷我娶个东施也不要你,母蜘蛛似的,迟早有一天得给爷榨干了!”

楚碧君道:“我估摸着也只有哪个一辈子没见过男人的老姑子才会被你蒙了。”

“我要找老婆,一定是个正经女人,”沈绍道,“祖上作过官,小时候读过书,但也不要像是那些留过洋的女才子似的,整天说洋文……能写会算就好。长相么……别太好看,容易招蜂引蝶,当然也不能太难看,否则生出来的孩子就见不得人了。家里有钱没钱都无所谓,大家闺秀不错,小家碧玉更知道疼人,最要紧的是不呷醋不嫉妒……”这些话都是沈绍思虑了许久的,今天不知怎的就说出来。

“我知道了!”楚碧君拍着手道,“你要找的是庙里的观音娘娘,就算是你奸了西王母,睡了许飞琼,她老人家也只是一声声年阿弥陀佛,半眼也不瞧你。”

沈绍在被子里踢了她一脚道:“少胡扯,那天我听一个英吉利回来的博士说那观音原是个男人……”

说到观音,楚碧君屋里正供着一尊,从潭柘寺老和尚那里买的白玉观音,沈绍一直认为是假的,越看越看出几分真来。那观音浑身荧白,一只手托着净瓶,一只手握着柳枝,被太阳一照,就像一捧快要融化的雪似的,沈绍突然觉得腹内空空,饥饿难忍,跳起来就把衣服裤子往身上套,嘴里一口气地叫阿飞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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