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1936年的冬天,从东北来的广生堂大东家沈绍,还是肆意妄为,横行无忌的富家公子,他穿着一身温暖的黑昵大衣,戴一顶圆边的礼帽,坐在他那辆漂亮的劳斯莱斯上,从小陪他一起长大的阿飞在前面开着车,于阴沉的天空下一路飞驰,穿过那座还叫北平的城市,逼仄的大街小巷,器宇轩昂,横冲直撞,去找一个叫做谢家声的人。
却不知戏台上大幕拉开,现面来的竟是一代名伶赵夜白。
自1936到1966,从北平到重庆,然后再回到北平,这世上有多少人有缘共唱戏一场,当年同台的那些人如今又散落在哪一方。
窗外又落下一捧新雪,衬着衣襟上那一段红梅穗,一生知己,你擦肩几个。
(民国旧影,三教九流,虐恋情深,强取豪夺)
主角:沈绍,谢家声,赵夜白
配角:阿飞,苏千袖,沈昭,少白,如白,柴幼青
其它:恶少,戏子,纨绔,厨子
1.
唱罢生死恨,荒唐始觉真。
一生的原创版,谨以此文送给亲爱的二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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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冬,北平,广生堂。
戴着毛围脖的帐房先生将算盘上的珠子一划拉,抻着脖子对帘子外面的人说:“东家,都结清了,一共一万两千三百大洋。”
“就这么点?”沈绍坐在太师椅上拨弄套在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顶好的祖母绿,若是配上一件瑞蚨祥的石青团花长衫,谁都得赞一声一表人才。但沈绍偏偏选了一套灰色西服,多罗昵领子里随随便便掖了根白围巾,看来倒像是个打扮摩登的新式学生。
帐房先生一点头,哈腰迎出来:“东家,您看,这可都在这里了,我半点也没瞒您的……”
沈绍伸手在鼻子前面轻轻扇了扇,转头对身后立着的长随阿飞笑:“连嘴里的大烟味都没涮干净呐……”
阿飞只点了点头,沈绍没让他说话,他立得就像是东北的一棵白桦树。
那帐房下巴上的两撇胡子忽然就像打了霜,黏嗒嗒贴在那一张瘦长脸上。
沈绍给了阿飞一个眼色,长随就从衣兜里掏出一叠单据递到沈绍手里。沈绍稍稍扫了一眼就笑了:“三春楼、宏源楼……哟,竟还有喜福成……听说那个叫苏,阿飞,苏什么来着?”
阿飞眼皮也不抬:“苏千袖。”
“没错儿,名旦苏千袖啊,我怎么就给忘了”沈绍猛然一拍额头,“还记得我当年拿着两千大洋的礼硬是吃了闭门羹,想不到您老先生还有这份手段,攀上了这位可心人……”
“东家!”那帐房冷不丁叫了一声,扑通跪在地上,头磕得咚咚响,“东家,小的冤枉,小的冤枉啊!这不知道是什么往小的头上扣那些屎盆子,这些天打雷劈的事儿就是给十个胆子小的也不万万不敢啊!”
“说什么饶不饶的,”沈绍顺手端起一盏茶碗,还没喝先一闻就皱了眉,兜头砸在帐房头上,一张黄脸被烫得龇牙咧嘴。帐房知道他正在气头上,擦也不敢擦,只是一味求饶。
“别的不说,你也是我家的老人了罢……”沈绍支着头像是想起来什么,“当年这广生堂开张的时候就伺候我爸,如今又伺候我……辛苦是真辛苦……”
帐房料到他要说什么,四肢着地爬过来抱着沈绍的脚,簇新的黑色皮鞋出门的时候被擦得锃亮,还散发着一股鞋油味。“东家您明鉴!小的家里还有七八口人,个个都要吃饭,这寒冬腊月的,您就是要撵小的,也等来年开春……”他咽了口唾沫,支楞着一双昏朦朦的眼:“东家您说个数,短了的亏空,小的卖儿卖女也会补上!”
沈绍看见他突出的喉结咕嘟一下,不禁别转脸,起身就走,旁边的阿飞立时把一件黑风衣罩在他肩上。“广生堂的规矩,凡是出落的人都有安家费,你这个月干了十天,折算下来五个大洋,明天阿飞就会送到你家里去。”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雪,冷不丁就有雪花飘进他的衣领,冻得他打了个大大喷嚏,他从口袋里掏出白手巾抹了抹鼻子,才有些后悔今天确实穿得少了。向来他都嫌大衣笨重,穿在身上有碍风度,出门前看着那满满三五柜子的衣服,才拣出这件算是最厚的。
那帐房还在喊着什么,沈绍听不清,临走他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冲里面招呼:“东西收拾好,别落下!”
“东家!”
“别叫我东家,我是经理!”沈绍极潇洒地一转身,压着声音怨了一句:“我都嫌给你叫脏了,土气……”
阿飞早预备好了伞,将沈绍遮了个风雨不透,自己却整个身子露在外面,被迎面而来的大雪泼了个透凉。沈绍走在积了数寸厚的雪里,突然觉得脚上有些沉重,想到刚才被那帐房碰过了,不禁啐了一口,二话不说就将鞋子连同棉袜一起扯下来,抛得远远的。他眯起眼看那两个小黑点越过不知谁家的院墙,消失不见,眼前忽然浮现出砸出的浅浅圆坑。
阿飞三步并作两步将车子开过来,刚打开车门,沈绍就像一颗炮弹一样撞进来,一双脚直勾勾捅进阿飞怀里,顶得他肺腑都差点从喉咙里呕出来。“让我等这么久想冻死我么!”阿飞猛一咬下唇一声不吭,闷着头只顾开车。沈绍那两只脚却不安分,撩拨开他面上的外套和毛衣,直伸进内衫里去,贴在他温热的肚皮上,翻来覆去地取暖。
半晌,阿飞在后视镜里看见沈绍正仰在座椅上假寐,直到他气多半已经消了,哑着嗓子问:“二爷去哪里……碧君小姐,还是……”
“我这个样子还能去哪里!回家!笨蛋!”沈绍想也不想一个窝心脚踹过去,阿飞身子一弓几乎握不住方向盘,那车子就像一只黑色的风筝,脱了线,跌跌撞撞朝人行道上冲去。眼看就要出事,阿飞忍着痛奋力一扳,那车如同被勒住了缰绳的马,重新驶回到马路上。沈绍也被吓的一时失了神,喘了口粗气瞪着阿飞。阿飞正等着他的一顿痛骂,低垂脑袋紧盯着自己的手,却不料沈绍忽然凑过来拍了拍他的头,将一根雪茄夹在他耳朵上,一边轻声吩咐:“好好开车。”一边恍若无意间问:“你喜欢碧君罢,每次去都盯着她看。”
“哪里!”阿飞的耳朵骤然通红,即使争辩中他的声音也没有多少起伏。
“叫你好好开车!”沈绍喝了一句,“喜欢就是喜欢,哪有这么多遮遮掩掩的。”沈绍用手指刮着年轻人青白的面颊,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吓的:“你喜欢她我也不生气,她确实漂亮得很,不是么?要不我送给你?”
“我……不敢……”阿飞重复着这句话,仿佛只会说这三个字。
“无聊!”沈绍往座椅上一靠,“一点意思都没有……”他从背后看阿飞的头,小小的,还像是个少年,但已经跟了他近二十年。二十年间任打任骂从无怨言,一个手势就能上刀山下油锅万死不辞,沈绍常指着他向那些朋友们介绍:“来看我养的一条好狗!”即使主人忘了喂骨头,宁愿饿死也不会出去找野食的好狗。如今那双狗爪子正搭在方向盘上,刚才还差点莫名其妙送了他的命,想到此处,沈绍又想狠狠踢他两脚。
路过西直门。车子突然一颠簸,沈绍没坐稳差点一头撞在前面的座椅上,倒把满腹的瞌睡醒了。“出了什么事,这样不小心!”
“二爷,前面闹学生呢。大街上都塞满了,走不了。”
“闹学生?”沈绍眯起眸子,他打开车窗,朦胧睡眼里都是蓝布棉袄,红围巾,冰天雪地中一个个都伸着冻得白生生的胳膊,一句句口号喊得山响,什么“收复东北,打回老家去”,“严惩汉奸”,“救亡图存”。
“警察都是干什么吃的……”沈绍靠在车窗上,冷风一吹,眼前也渐渐明晰起来,这时,一个短发的女学生将写着标语的小旗塞在他手里,几乎贴着脸对他吼:“抗日救亡,人人有责!”她嘴里的热气喷在沈绍脸上,还有淡淡的梨花膏香味,话还没说完,就被她的同学们挟裹着去远了。
“不想着好好念书,尽折腾这些了……”沈绍掂量着那小旗,手一松就掉在雪地上,被人流几脚就踏没了踪影,“都是这么年轻呐……要喊几句口号真能收回东北,我也到街上喊去……”
沈绍祖祖辈辈世居东北,也算是有头有脸的豪门大族,九一八的时候随着东北军入的关。沈老爷子最是恋旧,一开始死活不愿离开故土,后来沈绍的大哥被日本人抓去,被勒索了十万大洋方换回来一具残破不全的尸体,老爷子这才灰了心,连夜带着全家人进了北京,安顿下来没过几天就撒手人寰,死得时候一双眼睛怎么都阖不上,就这样争着眼睛入的土。
虽然沈绍自幼和家里甚为疏离,但若说不恨日本人也是假的。入关后家业损失巨大,老爷子一走没了顶梁柱,这么一大家子人都担在他肩上,再没有在沈阳时候那样自由快活。一想起来,不觉十分气闷。
大街上走不通,黄包车就来了气势,一群车夫聚在路口,三五个一起吆喝着,一掀衣袖,露出下面的一段腱子肉比力气。
沈绍是宁死也不愿下车在泥泞里走一遭的,远远已经听见警察的口哨声,他百无聊赖盯着车夫黑黝黝的肌肉上,一颗颗亮晶晶的汗珠忽悠悠地滚动,倏然就转不开眼睛了。
不知什么时候有个人走过去,年纪很轻,穿一身白长衫,襟上别着条梅花穗,在浩浩汤汤的大雪里面红得扎眼。但最让沈绍注意的却是他的一只手,确切说来是袖管里半露出来的五根手指头,被雪一衬,竟还要白上几分。沈绍想不出有什么词儿形容,只觉得这样一只手天生该是掬一捧白雪,再在其中插一枝白梅花。
那人上来洋车,两个轱辘一转,就往小巷子里钻。
“阿飞,跟上去!”
“可是二爷这人人太多……”
“怕什么!”沈绍目不转睛追着那洋车过去,“撞死了人有我担着!”
“是,二爷。”阿飞再不言语,猛一踩油门,溅起积水污淖,引来几声微不可闻的咒骂。
2.
沈绍的黑色汽车好不容易挤出胡同,在丹桂大戏院门口停下来。沈绍抬头看天色不早,问阿飞:“真是这里,你看清楚了?”
阿飞点点头,指着门口的那个洋车夫,正数着刚到手的几个铜子儿。
“原来是个戏子,难怪有这样一双好手……”沈绍推开车门吩咐着,“你在这里等我。”突然想起自己还光着脚。正蹙眉间,阿飞已经除下自己的鞋袜递了过来。沈绍啧了一声,勉强点点头,阿飞就半跪在雪地里为沈绍套上,那鞋有些小,沈绍踩在地上跺了两脚,脸色依然不好看。“真臭……”
“二爷……”
“还有什么事?”沈绍有些不耐烦。
阿飞看了看他面色,硬生生将晚上保密局局长夫人的饭局咽下了。
沈绍对着汽车玻璃捋了捋头发,左看右看,努力放缓了眉眼,横竖跳不出错儿才信步而入。
北平城里但凡有些钱财的人家都会在各大戏院定下包厢,哪怕一年也去不了几次,去了也只捧那几个红角儿,沈绍也不例外,他平日交际杂芜,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也有三五个相熟的戏子。
当日的苏千袖一出牡丹亭唱得风流婉约,一场堂会下来后台银元一桌子都堆不下,他也仗着年轻俊秀,眼高于顶,任谁都不放在眼里,沈绍前脚派人送去两千大洋,后脚他就敢从窗子里扔出去。但最后还是禁不住沈绍死缠硬磨,甘心攀上这样一个出手浩阔,又善解人意的金主。正当四九城的人都以为这苏千袖真要红了的时候,他却突然被鬼怪迷了心窍,一扭头进了沈家的大门,从此再上不得戏台,成就一桩悬案。
人都说这梨园行当里面上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看着光鲜,背地里指不定多少腌臜故事。沈绍还记得苏千袖搬出公馆的那日,正是秋高气爽,天干物燥。他一把火烧了所有的衣服头面,披头散发抱着个破布包裹净身出户,走的时候连一双鞋都没有,赤脚踩在落叶上,就这样哑着嗓子一路唱着“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地去了。也不知现在流落在哪个三等堂子里。
沈绍向来不爱看戏,只觉得那台上的一夜风流那里及得上实实在在的活命要紧。他一进丹桂大戏院,跑堂的是个十几岁的小伙计,眼尖,一个照面就认出他,忙不迭迎过来,嘴上像是抹了蜜一样:“沈二爷,您可好些日子没来了。”
“是么?”沈绍任由他将大衣接过去,再随手丢给他两个银元,“最近生意不景气,也顾不上找乐子了。”
跑堂的乐得眉开眼笑,忙着恭维:“您是富甲一方的大人物,时不时想着照顾一两次,已经是咱们的造化了!”
“我造化你了谁来造化我?”沈绍斜着眼应了他一句,把个跑堂的怔得愣在当地,仿佛这样他心里才痛快了,接着才问:“今天是什么班子?”
小伙计越发小心翼翼:“回二爷的话,是瑞鸿祥戏班。哟,二爷,上楼小心脚下。”
沈绍避开那人伸过来搀扶的手,脚步一顿:“瑞鸿祥……没听说过。”
伙计突然来了精神,一条抹布摔得山响:“二爷有所不知,这瑞鸿祥是近俩月才唱红的,不说别的,单表一表他们的班主赵夜白,那可是人称京中第一生!他平生不演别的,专演皇帝,那真是出神入化!当年服侍过光绪、宣统两任皇上的刘公公听说了,还不信,亲自点了一出长生殿,演到半道儿上,您猜怎么着?”
沈绍也被他勾起了兴致,轻轻赏了他个嘴巴:“别卖关子,说!”
那跑堂的就等着这句话,顿时红光满面,挣着喉咙道:“刘公公扑在那赵夜白面前就跪下了,抱着他两条腿不撒手,边哭边说,都是奴才无能才让万岁爷遭了大难啊——二爷,您的包厢到了,请!”
“呵,真有这么厉害?该不是你唬我吧!”沈绍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来,正对着戏台。
“哎哟!小的就算是二郎神托生也万万不敢唬二爷!谁不知道沈二爷是孙大圣的眼,观音娘娘的耳,哪里一打听就知道小的是不是胡说!”伙计揭开茶碗,噗滋一注热水下去,香气四溢。
小伙计刚要退下去,却被沈绍叫住:“你在这里伺候多久了?”
年轻人揣摩半晌,斟酌着回道:“谢二爷惦记,小的在这里已经五年零四个月了。”
“都五年了……”沈绍又将那翡翠扳指环在手心里,这是缅甸贩过来的上等货,大冬天也透出丝丝暖意。“看过囫囵戏么?”
小伙计一呆,四顾无人才确信问的是他:“二爷说笑了,小的哪有那么好的命,蹭着门房听几句就算是交了好运了。”
“好!你今儿就留下来陪我看场戏。”
“可是爷……”
“怎么,不乐意?”沈绍径直从怀里摸出一把银元,叮叮咚咚砸在桌子上,一个个嘎嘣脆响,滚了满地,“伺候得好了,都是赏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