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侧着身子，一头灰白的发顺服的贴于耳际，语气淡淡的，只一句，“……是个孝顺的女儿。”
“我累了，没事就回去吧。”父亲将身体放平，还没来得及走出门，就已听见他微微的鼾声。
我与他同样寡言，睡眠于我是这般奢侈，而他的睡眠却似无止尽。
忆庭打电话过来，“卓寒，我在千江大桥……”
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新年将至，千江也开始盛行鞭炮，偶尔有烟花绽放在空中，绚丽夺目，忆庭与我并肩而立，眼睛被烟花映的忽明忽灭
。
我注意到忆庭左手的无名指空落如常，细瘦的棱骨在冷风中冻得略微发红。
“戒指呢。”
忆庭蜷起左手，似在抚摸昔日坚硬的所在，眼睛却不看我，“我退婚了。”
“……若颜要我在上月与她完婚，我正忙，她却不肯等我。”
“你不该拒绝她，若颜一直在等你。”我转过头，“我不希望因我而退婚，即使我的官司输掉。”
忆庭笑，“我却正好与你相反呢。”他百合花一般的笑容在黄昏中盛开，眼角细密的纹柔软的扇形舒展。
“等了这么多年，到如今却连一月都等不了，还算爱着吗？只不过是在我身上付出了青春，不甘心毫无结果的放手罢
了。”
“我们都不小了吧。二十七岁。”忆庭顿了顿，谨慎的斟酌自己的话，“你一直说我还没有长大，不够成熟。你现在
还觉得我还可以长大吗？”
“……我只会慢慢变老。”
“而我喜欢你，虽然我是个男人，但性向这样的事情是天生的，我如何能够改变。”
忆庭捉住我的手，解开风衣的拉链，将我的手放进他的腰际。纤细而柔软的腰，非常流畅的线条。
“真的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忆庭目光灼灼的看我，一瞬，我竟因贪恋他的体温，忘记了收回双手。
忆庭又靠近一步，放大的细长眼睛向我靠近，嘴唇濡软如婴儿，他启开我的牙齿，舌尖探入我的口腔，鼻息中，满满
充斥的都是他的味道。
我本能侧过头，避开了他的吻。
只是感到很舒服，但没有爱的欲望。
“卓寒，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喜欢我？真的没有吗？只要你能够爱我那么一点，你能接受我，你可以去找女人的，你与
她们结婚我不会说什么……只要你能在想起我的时候爱我一点。”
“我很抱歉。”我为他拉起拉链。“我的爱只有一份的，一辈子只能给一个人，我不能答应你，很抱歉。”
“就因为我是男人吗？如果我是个女子呢？如果时间能够倒退，你会不会爱我？”
如果时间能够倒退。
如果时间能够倒退，我有太多的选择机会，我不会走到这一步，如果忆庭是女子，我可能，会选择他，还有比忆庭更
加爱我的人吗？
我点点头，“会。”但是历史不会有如果。
忆庭的眼泪飞扬，只在空中，便结成了冰晶，“啪”的破碎。
“……或许，你与若颜是同样的情况，因为耗费了青春，所以不甘心放弃，你不是舍不得我，你是舍不得自己的青春
。”
“不是的，”忆庭的声音低不可闻，“我的爱也是只有一份的，一辈子只能给一个人，我全给了你，我只是失去了爱
上另一个人的能力……”
“不过，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关。”忆庭揩去眼泪，睁开眼，便舒展了温暖的笑。“我们回去吧。真冷。”
这样快的转变，让我错觉他没有因此而受伤。但我深知事实不是这样。他一向比别人更能忍耐，但并不代表他不会疼
。
与忆庭分手后，我去干洗店取了衣物，银行里缴了这个月的各项开支，路过超市买了蔬菜，套装的餐具与水杯，一律
的纯白，外沿是一圈咖啡色的简洁花纹。
路过音像店，又买了好多的唱片。莫离自己一个人在家时可以听。
莫离会在家等我。得到这个认知，我几乎一刻也等不及，想要立刻见到他，拥抱。
然而我却看到了莫离挽留小南的一幕。
第十二章
小南瘦了，也脏，手中握着一只咬了一大口的苹果，“你放开我，我不能待在这里。”
“可是，你连鞋子都没有啊，怎么走？”回头看见我，说，“卓寒，帮帮我，我要拉不住他了。”
小南猛然回过头，停止了挣扎，声音低不可闻，“……哥……对不起，我这就走。”
“哥？”
我看了莫离一眼，面向小南，“我说过，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小南没地方可去的，天气又这样冷……”莫离过来乞求我，“他是你弟弟吗？你为什么要赶他走？”
“弟弟？”我突然想为这个无比亲密的字眼放声大笑。
“小南！先把东西放下！”
小南全身震了一下，回过身来，看我一眼，那眼睛里面没有憎恨，全部都是悲伤。
我突然心痛难以自已，就像有无数根针插入心肺，死死制住了我的呼吸。
“小孩子家……死皮赖脸……并不好。”我摸摸脸，发现自己笑了。
“卓寒？你怎么了？脸色好差，你在说些什么啊？不是小南自己要来的，是我从街上把他带回来的啊，只是一个苹果
，你怎么宁肯扔掉也不让他吃……”
“够了！你要装到什么时候！”
“你怎么了？什么意思啊？”
他委屈惊惧的样子令我不能呼吸……好恨。
“他可是、你情人颜惟的儿子，你们、没见过吗？”
依旧是两副惊惧的面孔。
“还有，他叫我哥，你听到了吗？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笑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因为他称我的父亲为爸爸……”
说出来，我感觉自己的胸口像被人打了一拳，手中新买的瓷器落在地上啪的跌碎，哗啦哗啦一通乱响。还有小南重重
跌在雪上的声音，几乎将我的耳膜冲破。
莫离跑过去，抱起他，“他发烧了，卓寒，应该怎么办？”
我抬起头来看他，将眼神灌进他的瞳仁，却在他的眸子中看见我变形的影子浮于波光之上，只浮于波光之上。
我揪住已经不能呼吸的胸口，突然觉得有一股腥的东西涌上来，我伸手捂住，却在指缝间看见了一些鲜艳的颜色，雪
白血红。
莫离还在问我应该应该怎么办，我擦了擦唇，用另一只手甩给他一掌，“应该病死。”
“你也滚吧，不要再让我看见你。”我转身上楼。
却在楼上，握着电话，犹豫着要不要叫救护车，最后也只是漱漱口，用毛巾擦干净。
隔着帘子，我站在窗台后面，看见莫离抱着小南在园里默立，新雪埋到了膝盖。
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似乎一夜也可以这样过去，天亮后，无非就是回到从前罢了，从前怎么样，今后依旧怎么样，反
正一向行尸走肉也习惯了。
真的要回到从前吗？
莫离站在雪地低低的喊我，透过窗子，目光投过来，嘴唇翕动的幅度我不确定是不是我的名字。
我站在窗帘后，不动声色。莫离依旧在叫我，声音暗哑。
我狠狠咬着烟，固执的不肯回应。突然看见他的身躯抖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手中的烟不由一抖，终于掉落在地。
没开灯的房间太暗，下楼梯时摔了一跤，所幸没有伤到哪里，踩上冰凉的夜雪，我接过了小南，正面对着他。
叹口气，“我不会原谅你第二次。”
莫离坚持与我一起去医院，我按下他，“放心吧，我不是言而无信的人，我会将他送去医院，但是你的脚可能冻坏了
，先暖一下吧。”
莫离指指我的脚，有一只拖鞋不知是在楼梯还是踢莫离的时候丢掉了，我一直未曾察觉。
“我没有怀疑你要将他丢掉，我只是要给你找鞋子。”
“在这里。”莫离摸索着，从雪地里抓出我的拖鞋，掸去夜雪，俯身为我套在脚上。
他的身体低低的，蹲在地上。我不自主的在他的触碰中退缩，莫离探手抚我的额。担忧的说，“卓寒，你可能也发烧
了，我要陪你。”
“我没事。”我不悦的躲开，不着痕迹的试了脸颊的温度，果然是烧的，但我知道绝不会是发烧。
我侧着脸对他道歉。
“对不起。”
“不必。”
“脸还痛不痛？”
“还好，不怎么痛。”这是莫离的回答。
路况并不好走，雪封了高架桥，只好绕远路，车子行驶的很缓慢，总是堵车。最后只好步行去医院。走在深夜的长街
，那些新雪反射着晶莹的暗光，并不刺眼。
这样穿梭在大雾弥漫的城市，好像是辨不清方向的奔走，总让我想起那些深夜中纠缠不休的噩梦，胸口总像是被石头
压着，好像随时都要窒息。
我望着旁边的莫离，感觉到我的目光便回头看我，大概是以为我累了，便接过了小南。他与我靠的很近，有时候是胳
膊的触碰，有时候是风衣的下摆扫过。风将他的头发吹向脑后，侧头的时候，眉目清晰。
以后的事情我并不太记得，小南应该没什么事，我坚持让莫离回家，我告诉他我还没有吃晚饭，他便与我去厨房煮面
，水是我烧的，面是他下的，调料是我放的，最后他把面盛在了碗里。
睡下时，莫离依然没有再来我的房间。
我又做了一些混乱的梦，胸口很压抑，梦中的时候感受很清晰，醒来全部忘掉。
但还没有到天亮，我起身去洗漱，水流冰到极点，便热了水，在客厅等着他起身。一直等了好长时间，忍不住去他房
间查看，却发现他已经离开了，被子整整齐齐的堆在床头，枕头靠着墙，床单早已冰凉。
我完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打他的手机，铃声却在书桌上响起。
我打开他的电话薄，一条一条的向下翻，他的电话薄好像只有我的名字，刚要暗暗窃喜，便看见昨天的深夜，是打给
颜惟的，没有打通。
我想，他应该不会是去医院了，现在大概在颜惟的监狱。
额头却隐隐发热，而且胀痛，自上次生病后，低烧一直不见好，只好再吃止痛片。
莫离回来时我正在抽今天的第三盒烟，看到莫离惊慌的样子，我心情很好。我拍拍身边的座位，示意他过来。
莫离果然很乖，一动不动的坐下盯自己的鞋尖。
我慢慢将烟圈吐出来，看他们一个一个，破碎，消散。莫离低着头，头发长了，窗子没有关，就那样任风吹过来，又
吹过去。
“你是不是去见颜惟了？”
“唔。”
“为什么总要惹我生气？”我控制不住，手掌扬过去，莫离撞上了桌角，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
我走过去，将他摁住，牙齿狠狠啮住了他的嘴唇，他的脸，他咸腥的血。
“我恨你，莫离。”
房门砰然关闭。我冲出去，在刺骨的冰凉中舒出了一口气，手指渐渐松开，手心的潮湿在空气中瞬息结冰。
许久之后，我才从别人好奇的眼中，察觉自己嘴角的血迹，那是莫离的。我跑回家，看到他蜷在地上一动不动，手脚
死死的扣起，牙关咬的紧紧的。
我抱住他，将他端到水龙头边，用牙杯接了冷水摁在他唇边。还有割花了脸的泪痕，为他擦干。
为他清理伤口时，他睁开眼睛，猛然抱住了我。他抱的太紧，几乎令我无法呼吸，却没有报复性的紧箍，我差点错以
为他是怕失去我。
“你还爱着他。”我推开他，“但是他不会爱你，他爱的永远是他自己，就算你一直等他出狱，他也不会给你想要的
结局，我不愿让他再伤你一次。”
“我……”
我还在等他下文，却猜到或许他不会给我答案。他给不了我满意的答案。他始终还是爱着颜惟的，无论他如何待他。
我发现我一直明白这个事实，只是一直在刻意忽视。
而今，我已经十分清楚。不需要再确认一遍。
只要他过的好，就好。
“我一直忘记给你零用钱，”我揉揉他的头发，“头发这样长了，是不是没钱去剪？莫离总是当我外人，这样让我好
难过。”
我取出一张银行卡放在他手心，莫离却触电一样缩回手，银行卡顺着膝盖滑落。
“怎么了？莫离不要？”我没想到他会拒绝我到这个程度。
“不是。我可以工作，我可以自己赚钱的。”
“莫离还没有长大，怎么可以出去工作呢？等长大了再出去好吗？”
莫离还要说话，我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眼睛埋进他的颈窝。
“就算莫离永远长不大也可以，这样我就能永远与你在一起，你不在我睡不着。”我清楚的听见了莫离的心跳。“莫
离不要离开我，永远也不要，只要你不离开，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我在他额上的伤口印下一吻，“对不起，莫离，我不该打你，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补偿你。”
“卓寒……”莫离终于开口。
“……颜惟想要见小南一面，……能不能？”
“……可以吗？”
有那么几秒的静默，我就这样与他对视，不说话，呼吸都低不可闻。
我扯出一个微笑。
“莫离总是让我失望。不管我怎么做。”
“就这样纠缠，莫离不累，我都要累了。”
“只这件事。想都别想。”
第十三章
“我找到了一份临时服务生的工作，是在一家蛋糕房，中午有免费的巧克力蛋糕可以吃。我会努力工作。谢谢你的照
顾，给你添了好多麻烦。莫离。”
模糊的铅笔笔迹写在烟盒上，旁边是并排的手机与银行卡。
这已经是几天前发生的事，我没有再阻止，我不想让他认为自己是在禁锢他。我也没有理由禁锢他。
白天总不见他的身影，只有晚上才能见到他，昨天披了一身雪回来，双手都起了冻疮。低头歉疚的对我一笑，便去厨
房做晚餐。
我跟他到厨房，倚在门框看他洗菜，忍不住抱怨，“哪有像你这样的佣人，每天就给我做一顿晚饭还要我等到七点，
你想饿死我吗？你晚上就不能不加班？”
“我没有，”莫离晃着湿漉漉的手，“我没有加班，我们五点就下班的。”
“那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今天下雪了，路不好走，就慢了……”
方明白他每天走路穿越大半个城市回来，“你宁愿每天走路回来，也不用我的钱，你就这么讨厌我？”
“我……没有！”
我耐心等待一个解释，许久他却又低了头，放弃了申辩，“我……想靠自己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