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我几乎听不到。
小南的座位正在北面的窗边,风从玻璃缝中灌进来,左耳冻的难受,后来,他的班主任留下了我。女老师性情并不怎
么和蔼。
“卓先生,颜之南这孩子是很好的,只是有时不太合群,性格很孤僻,我想,这可能与他身处的环境有关……”年轻
女老师目光灼灼,言辞犀利,“上次体检不合格,他还曾有多次在课堂上晕倒的病例,医生诊断是低血糖,这个事情
卓先生知道吗?”
“小南没有跟我提起过。”
女老师推了一下镜框,拿出她面对头痛家长的语气:“卓先生,小南虽不是你亲生的孩子,但毕竟只有十岁,在这个
年龄如果得不到亲人的关爱,对他的以后的成长会造成很大的伤害,卓先生不希望这样吧。”我已明白她的意思。
小南坐在不远的回廊下看书,也不与同学玩闹。我将手套脱给他戴,他接过去,沉默的戴好。
他很少说话,做什么事情都是轻轻的,走路时像一只踮着脚的小猫。性情也很温顺,从来不违抗或是拒绝我,不管是
厌恶还是偶尔的关心。
整个大房子,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这座房子本就是寂静,寂静的只能听见回音。他的到来
,并没有从本质上改变我的生活,只是在房子的灵魂深处徒增了另一道孤独的影子。
小南系上围裙准备做晚饭,我摆摆手,自己下厨,做了木耳红枣汤。小南皱着眉慢慢的咽,他并不喜欢煮红枣的味道
。
我即将到溯城出差,五天左右。我打电话,将小南托付给忆庭。
“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他。”
侧头看见小南暗暗地露出喜色,心里隐隐的不悦。
“听说溯城的普洱茶很好,记得帮我带一盒。”
“还有其他的特产,不要忘记给我带一点。”
“你一定要多走走,多晒晒太阳。但也不要太劳累了,不要喝冷水,不要忘了按时吃药……你带上药了吗?”
“好了我知道了,就这样吧。”
我挂了电话。小南还沉浸在即将去忆庭那里的喜悦中,嘴角若有若无的挂着笑。
“……我要走你好像很开心呢,我就这么惹你讨厌吗?是不是正在盼着我快点走?”
小南敛了笑,一声不吭。
“是,我是快走了,走的远远地,永远不会回来,你也不用见了我就心烦,我也一样。”我从不会对他客气,抱怨的
声音闷闷的,“反正那一天快到了,你就再忍耐几天吧。”
小南依旧在沉默,低着头,眼睛只看着吃剩的半碗红枣汤。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继续揶揄。
“你老师说你长大了会是个有出息的人,你觉得她说的对吗,小南?”我自顾自说下去,“如果没有我的话,你会活
得无比得意,当然只是如果。如果没有你的话,我也会活得很好,可惜我们都在……只能相互折磨……”
“我没有想过要折磨之类,”小南突然开口,“我也不认为我的出生是上天的恩赐,或者是上天的错误,我也从不想
如果的事,一直就是没有什么如果……你愿意怎么想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他虽然肯开始说话,但这一次却是少有的顶撞。这些大概是他一直想说但是没机会说的话,他这样说就好像是在迁就
我一样,迁就一个难以相处的刁钻的人。
我讨厌这种感觉,重重的摔了门回房睡觉。
客厅里一片死寂。
这个房子空的厉害,空的只剩两个寂静的灵魂,可是这两个寂静的灵魂不肯相互做伴聊做安慰,即便有交集也是相互
伤害,我与他谁也不肯原谅谁。
到如今,伤害成了习惯,已经无可改变。
与我一同前行的是同行的薛皓,我很少见到多话的男人,他算这类人中的极品。而且总一厢情愿的认为我是他的朋友
,一有机会便同蹭我在一起。
“哎呀,卓寒,很少有人像你这样耐心听我讲话啦,别人说话你也从不插嘴,我就喜欢与你这样的人在一起。”
谁知道我有多讨厌他张口,却唯有沉默。
我不耐,习惯性的伸手摸自己的烟。我清楚的记得出发前曾偷偷藏了一盒。
口袋却是空的,箱子也是。难道放烟的时候又是我的幻觉?我仰躺在床上,低声骂着自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干过些
什么,杀了人脑袋还不清不楚的,怪不得被人骂成精神病。
我咬着笔头,闷闷的呼气吸气。
溯城的商会枯燥而乏味,每日被迫喝酒无数,呕吐着昏睡过去,醒过来头痛欲裂。
什么都不想是一种幸福,如果从一开始,就能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不会想着得到爱之类,也就不至于是现在这
个样子,得到了,又失去了。或许我会像所有的祖先一样,守着祖宅,与一个女子结婚,不带任何多余的感情,有个
孩子。
事实上,这样的生活已经离我很远了。从我选择放弃的那一刻。
溯城连日阴雨不断,天空灰灰的,建筑与树木潮潮的显得很温润,很像黑白的老电影,苍白,模糊,久远,到处充满
了忧郁的气息。
溯城是个适合回忆的地方,不适合我。
离开溯城的前一天,在细雨中打车绕了大半个城市,买回了一堆有用没用的东西,算不上特产,在什么地方都可以买
得到。奇怪的食品,刻了名字的筷子,竹制的轻巧烟灰缸,充满异域风情的粗布挂毯,还有普洱茶,那一条街的店家
都招呼我免费品尝,我从街头一直喝到街尾,那个出租车的司机脾气倒是很好,说话很濡软,不过在等待我的时间中
抽掉了一整盒的烟。
晚上累倒在床上,忽然觉得胸痛,一起身,竟呕出一口血来,五脏六腑都似要咳出来。我吃过了止痛药,闷闷的站在
洗手台前刷牙。
有人不停给我打电话,我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懒的理,按了接听便倒扣在桌子上。没过多久,薛皓就开始拼命嵌我门
铃,他的声音很急切,“卓寒,在不在?是不是又犯病了?撑住,服务员,服务员快过来开门……”
我蹭的跑过去,气急败坏的开门,“你给老子闭嘴!老子好的很!老子没病!”
薛皓愣了一下,随即附和,“是是,我还不了解你嘛。我吵醒你睡觉了?”薛皓一反常态,说话变得小心翼翼。
既然他费心给我找好了台阶,我顺势换上笑,亲密的请他进房,“下午不小心睡死了,难得大哥这样关心我,刚才多
有得罪。”
“咳!”薛皓见我恢复了常态,立刻露出了本性,“跟我客气什么啊,我们是朋友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兄弟就
是想带你去找个乐子,总不能白来一趟号称天堂的溯城吧,连个风月场都不进,回家不被人笑死。”
第十六章
溯城的声色场果然非常繁华,尤其是“不夜城“几个大字,在夜色中非常招摇。
来溯城的第一天晚上,薛皓就与本地的朋友来过这里,但他执意还要进这一家。
“你不知道呢,卓寒,这家有个特色,藏着十几个变性的女孩子,没想到竟比真正的女人还漂亮,唱歌跳舞极是出色
,又不像女人那样怕折腾。我不会坑你啦,这次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还是头牌,叫Zara……冰清玉洁,真是绝色……”
我倦倦的,半闭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薛皓的聒噪。如果有不想看的东西,闭上眼睛就可以,如果有不想闻得
气味,不想吃的食物,都可以拒绝,但如果有不想听的声音,却是无法回避,就连在梦中都一丝不漏的灌进脑中。
头痛。
日式的木门咿咿的推开,许久没有声音。突然地安静令我开始不习惯,我睁开眼睛,看向来人。
一团红影半跪着,细伶伶的足踝未着丝履,极小心的靠近,开缝到腰部裙摆一波一波凹凹凸凸,修长的双腿若隐若现
。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悄无声息的挪动中,领口顺着肩胛滑下,露出一段细腻的肌肤。
“抬起头来。”我说道。
女孩子身体震了一震,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片刻僵持之后,才缓缓的抬头。
左脸纹着极盛的红色曼珠沙华,染了色的半长烫发,只化了半面妆,嘴唇的颜色一半鲜红,一半苍白。
一半的女性,一半的男性。阴柔与病态混合着呈现在两面相同的脸上,出奇的洁净与惨烈。
我立起身,按着他的肩,撕裂了他只脱到肩部的上衣,果然是人造的完美的不真实的女性器官。
“变性?你就喜欢突发奇想。”我颓然瘫在地上,心脏突然抽丝剥茧般的疼痛。
“……你终于实现夙愿了,有这么多人捧你,很开心吧?”
我冷笑着,抚弄着他如轻羽一般的眼睫,他的眼睛热热的,很潮湿,像一汪汩汩流动的泉水。
薛皓觉察到异样,“你与Zara认识?”
“不,当然不认识。”
“大哥,借我玩一会。”
薛皓望着我的眼睛意味不明,慢悠悠说道,“卓寒若是喜欢,今晚就让他陪你好了,我再找一个就是,不就是变性小
姐嘛,哪个不都一样。”
“不必,一会就好。”
我习惯性的掏出烟,他跪过来为我点火,手指瘦瘦的,骨节苍白如雪。
“你为什么发抖?冷吗?”
我将他抱起来放在膝盖,他突出的骨节硌的我胸口生生的疼。
他低了头,闭着眼睛,轻而易举的露出那种哀媚娇弱的表情,很职业的取悦客人的姿态。
“莫离,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以为离开我会过得多么好?”
“听说你今年十八岁,刚做?”
我捏着他过于瘦削的下巴,强迫他看向我,“看看你的脸,你认为自己还很年轻吗?”
扯开他破碎的衣衫,触目是密集的瘀伤,极有技巧的,施虐者既给他足够的疼痛,又不会损害他的身体。我轻按着他
淤青的皮肤,莫离本能的颤抖,漆在我脖子上的手指冰冷而生硬。
“就算不吃饭,也不至于瘦成这样,你吃减肥药啊?”
莫离摇摇头,他的眼泪烫伤了我。
我吸口烟,掐灭。
“……我……很抱歉……”嗓音温柔而尖细。
我仔细的回忆,不太确定是否还是他的声音。
薛皓搂了女孩子进来,我放开莫离,起身离开。
莫离紧随我出来,“卓寒……”
我站定等待他的下文,大概是经过了些微的挣扎,静默之后终于开口,“……我……对不起……”
“……不用道歉,很远的事情了,我都忘记了,你也不要再提。”
我走进黑洞洞的楼梯,摸索着,一阶一阶的迈步,每远离一步,心便坚定一分。
莫离突然从背后冲过来,手臂环绕住我,紧拥着像要将我窒息。我伏在扶手压抑不住的咳嗽,胸部的疼痛铺天盖地。
莫离松了手绕到前方来,湿润的唇探索着向我靠近。
我推开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你知道我们已经没有可能。”
我轻叹,“你没有对不起我,我本来就是……生了病。”
走了几步,又想起口袋中还有支票,便塞给他,“以后,最好还是不要再做这个了。”
走出楼道,街道的霓虹出奇的漂亮,广场的喷泉击出清脆的水声。
我长出一口气,扔掉带血的手帕。莫离并没有追上来。
我回过头,慢慢开始大步走路。
忽然一身的轻松。
第十七章
父亲已支撑不了多久。
病痛纠缠的太久,失望太多,即便他对待自己的感受也抱着铁石心肠的无情态度,即便他可以忽略掉自己的感受,但
没有人会承受无休止的失望。
我去看望他,他的全身插满了各种管子,特护正给他按摩脊背,搬动父亲身体的时候,身形明显有些吃力。我帮她翻
转了父亲的身体,那个特护轻轻对我说谢谢。声音温柔的熟悉。
我望她一眼,触及她的眼睛,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您贵姓?”
“莫绯,绯是绯红的绯。”
“莫阿姨陪了父亲很多年了吧。”
父亲恹恹的,只是望我一眼,“八年。”
“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父亲一向冷静而自持,说话办事亦是不带任何情绪,这明显的牢骚,还是让我吃了一
惊。
而这一次,严却给了我好消息,我跟他进办公室,随手关了门。
“找到匹配的肾源了,‘捐献者’是个女孩子,如果身体好,一周之内便可以手术。”
“确定吗?不要临到手术又要反悔。”
“应该可以,女孩子没有父母,应该不会生出太多枝节。”
“这样再好不过,那就麻烦你确定了手术,通知我吧。”
严是治疗父亲多年的医生,做事干练。果然是一周,严打电话通知我父亲的手术,我还有点怔忡。已经不抱什么希望
了,开始死心,反而事情变得这样轻易。
手术很成功,我接到电话。父亲并没有出现排异反应,脸色也好了不少,隔着监护室的玻璃,还能看到他向我的方向
笑了一下。转头看见莫阿姨,随即明白这个笑不属于我。
严提醒我,最好额外给“捐肾者”一个红包。女孩子没有父母,是靠自己打工交学费上学的,之前给的三十万被中介
暗地里扣掉大半,手术后服用的药物也得用掉大半,大概也剩不下多少钱。
我赶到女孩子病房的时候,床上并没有人,但被单的余温还在。护士告诉我,病人刚刚出院,身体带着伤口,应该走
不远,我追出去,站在住院部大厅的风口等了很久。
突然想起我根本不知道她的脸,我觉得每一个年轻的,新鲜的女孩子都可能会是那个与父亲极像的女孩子,但是应该
是哪一个?
我向严要了中介的电话号码,向他打听苏眉的住址。中介建议我把钱交给他,他可以代为转交。
可以。但是我突然想见见她。
第二日,在市里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南溪路。窄小的巷道坑坑洼洼,车子颠簸的厉害,巷子实在挤不进去,只好下
车步行前往。
中介是个光头黑衫的男子,眼睛总是不安分的东看西瞧。我递过额外给他的一只信封,他拆开仔细验证了真假与厚薄
,当场交易。
“苏眉搬来不久,是个漂亮的女人,但却是个婊 子。”
“她不是上学吗?”
“上学?天方夜谭。”男人轻蔑的笑。
我慢慢的冷下心来,最初的兴致消失的一干二净。男人却毫不察觉,可能是钱的原因,一高兴,就愿意说话。
“前段时间,我去南方接一个愿意卖肾的人,当天晚上坐火车回来,你知道的,卓先生,很多病人都等的很急,晚一
天就多一分危险,还要多花医疗费,而那个人的老婆病了,也等着用钱,你看,卖的和买的各取所需,我给他们搭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