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愿治。
真是个别扭的人。
第十五章
桂子不明所以,但是少爷做事总有自己的道理,也不多问,乖乖跟了进去。
里间似乎是药房,桌上地上,满满都是各色药材。桂子不懂医,也瞧不出什么名堂,只觉得这屋里淡淡的药香十分好
闻。
和自小服药的少爷身上,有相似的味道。
路放背对着两人,手里弄着几束药草。听得有人进屋来,头也不曾回。
夏未央也不急,四下打量起这间屋子。比堂屋小些,倒是更亮堂,屋里四壁有两壁半壁是书架,其余都是窗子。屋角
有一个红泥小炉,坐着一个黑陶药锅,咕咕冒着淡青色的烟雾,将整间屋子都拢进飘渺的青烟里。
熟悉的药香缭绕,夏未央仿佛回到离不开汤药的童年,一转头看见桂子还有些余怒的脸,微微笑起来。
忽的想起,十多年前初次见到桂子,那人站在一地黄花外,穿一身摞着补丁的粗布灰衣,头发有些焦黄,阳光下倒是
格外灿烂。再就是那双眼,那种混浊的蓝,一瞧就知道必定看不清的,可是那人却没有一丝自怨自艾的样子。
然后就决定,要一辈子对他好。彼时尚不知他是自己的妻,只晓得想让那张透着凄苦的脸上,绽开笑容来。
可惜阴差阳错,竟让他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大老远过来就是为了在这里发呆的么?”路放将草药分类归拢好,回头看见神游天外的夏未央,和担忧地望着他的
桂子。
夏未央敛容,抱拳道:“不好意思,想起一些旧事。”
路放斜他一眼,在桌边坐下逗弄着燕子,头也不抬道:“谁,什么病?”姿态是十足的漫不经心。
夏未央将桂子让到身前:“贱内天生眼疾,患之既久,早听得回春手大名,还望路神医还贱内清明。”
路放眼一抬,对上桂子的脸:“眼睛睁大。”
桂子从来羞于让别人看到自己异于常人的眼,略一踌躇,就引来路放不耐烦的轻叱,慌忙抬起眼帘,好教路放看见。
夏未央在一边看得真切,路放在看清桂子眼睛的瞬间,深黑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半晌,路放才开口:“教别人看一定是好不了了。”
夏未央笑起来:“但是若是回春手,一定治得了,可是?”
路放看也不看他,立起身来走到桂子跟前,抬手分开桂子眼睑,仔细看了看,又叫桂子眼珠四下转一转。
“……很有些麻烦。”
“还请神医受累。”
“不是我受不受累,端看你愿不愿意。”路放横夏未央一眼。夏未央心里疑惑,似乎,路放眼中多了一丝原本没有的
怨恨与不屑。
哪里惹到这位脾气古怪的神医了,夏未央也没主意。江湖传闻,向路神医求过医的,大凡神医收下的都能好好回去,
只是原本好好的送病人去就医的人,倒是十个里残了九个,当时以为是以讹传讹,现在看来倒也并非虚妄之言。这是
,要开始了么。
路放看一眼夏未央,嘴角一挑,冷哼出声:“江湖盛传我路放是个喜欢刁难人的主,怎么,怕了?”
夏未央赶紧摇头:“哪里,在下只怕路神医不肯医。若有什么在下可效劳的,尽管吩咐。”
路放看着他的眼睛,几乎是全神贯注的看了许久。
“我要你用一只眼睛来换。”
夏未央不曾想到路放会提出这等条件,就是伶俐如他也一时反应不过来。倒是桂子,眉头忽的一跳,拉住夏未央袖子
猛地后退一步:“万万不可!少爷,我不治了,这许多年桂子早已习惯,不碍事的。”
夏未央回头看进桂子焦急的眼。素来无神的混浊眼珠此刻因了水光显出耀目的颜色来。夏未央指尖轻轻抚上桂子眼睑
,笑道:“只要一只眼,便能换你一生清明,咱们还是占了便宜的呢。坊间流言果然不可轻信,都说路神医不近人情
,我看倒真真是妙手仁心呢。”
“不用奉承。你,跟我进来。”路放大约也未曾想到夏未央答应的如此痛快,颇有些惊讶的扫他一眼,转身打开一面
书架。
原来这面墙里竟有一个暗间。
桂子拉着夏未央衣袖,说什么也不让他的少爷进去,夏未央笑着轻轻在他后颈一拍,桂子身体就软软倒进夏未央怀里
。
进得暗间,路放正候着。
“想好了?”
“想好了。”
路放手一扬,一柄极小极利的柳叶小刀寒光划出一道骇人的弧。夏未央眼也未眨一下,只觉得左眼一凉,甚至不觉得
痛,路放就收了刀子,将一个圆圆的物件收进瓷瓶里。
夏未央这才发觉左眼已是看不见了,有几丝暖暖的液体顺着脸颊淌下来。
果然妙手,片刻功夫一颗眼珠就去了,连痛都来不及察觉。
路放给他眼睛裹上净布,淡淡嘱咐:“这几天不要碰水。一会儿去外头桌上拿三服药,贴着红纸的那个,自己煎了喝
。”
“那,贱内的眼……”
“急什么,总要用药水泡一泡,才能安进他眼眶里。”
夏未央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愣才道:“怎么,是将在下的眼珠安进桂子眼中?”
“不然我要你的眼睛做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穿的。”
夏未央心里生出无端的欣喜来,朝自顾自离开的路放背影深深一拜:“多谢神医!”
第十六章
桂子醒来,就看见少爷坐在床边,原本无瑕的脸上裹着净布,白得刺眼。桂子的泪一下就下来了,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
纵然已经明了少爷心意,桂子又如何想得到少爷竟能牺牲若此?桂子整颗心都是满满的,一则喜,一则忧,还有几分
生气,气少爷怎能如此不在意自己身体。
夏未央倒是淡然,甚而有些愉悦的过分。告诉桂子,今后,就真的是你中有我了。
桂子自少爷口中晓得始末,终是忍不住,掩面哭出声来,一时竟辨不出喜怒来。
几日过后,桂子的眼也裹上了净布。此时夏未央却觉出不对来,私下里找到路放,正颜道:“路神医,桂子,到底得
的什么病?”
路放有几分惊异于他的敏锐,顿一顿,道:“既然你已看出,我也不瞒你。桂子的眼,并非天生如此,是在出生后不
久,教人用了阴险的法子毁去的。”
夏未央大吃一惊,桂子本出身农户,从来安分,怎会招惹上这等事?
“路神医,这是教什么人弄的?对桂子的身子可有害?”
路放定定看着夏未央,半晌才开口:“我问你,桂子,可是你家里人为你娶的亲?”
“是。但这……”
“再问你,可是有人说你八字不好,须得有人冲煞?”
“是。但我……”
“最后一问,可是你自小体弱,从那圆房后,身子就逐渐好起来?后来分离,就又差了些?”
“是。路神医。这是……”
路放却不回答,目光越过夏未央头顶,遥遥的望向窗外,清冷的面上似乎划过一丝柔软的弧度。
夏未央素来有礼,可如今这事有关桂子,如何也不能带过。追问许久,路放倒不曾露出过不耐烦的神色,只是不回答
,偶尔看着夏未央益发焦急的脸,摇摇头,长叹一口气,往日的刁难也少了。夏未央追问的多了,也只说一句若想桂
子长命百岁,就与他断了罢。夏未央因了他这一句,好几夜不曾睡好,连桂子也瞧出他心里有事。
夏未央上了心,却是怎么也想不出缘由来,越发的担忧起来。
过了几日,夏未央觉察出异样越发明显起来。桂子倒还好,反是他,不论白日黑夜都仿佛睡不醒似的,纵使醒着,头
脑也一片混沌,什么也想不了。有时左眼会隐隐作痛,仿佛有活物在里头蠕动,每每教他一身的冷汗。
桂子也察觉了,焦急起来,也找过路放,同样一无所获。
一晃,又近年关。
这日下起罕见的大雪来,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夏未央哄桂子睡下了,独自一人来到院子里,看那一片较起雪来还白
上三分的月色。
不想,院子里已有了人。
“路神医好兴致,把酒问月。就是一个人冷清了些,不如在下作陪。”
“古人云,对影成三人,不冷清了。”
“只是月也好,影也好,都解不得人间愁绪,还是要个如在下一般的凡人才好。”
路放不再说话,兀自斟半杯酒,一饮而尽。
夏未央在他身边坐下,也提出一瓶酒来,又从袖子里如变戏法一般变出一个白玉杯子,也同路放一般自斟自饮起来。
“……你可知天下有一件奇物,唤作?rdquo;路放酒至半酣,忽然对夏未央一笑,平凡的脸上忽的露出难言的丰采。
“可是大理三宝之一的酰吭谙侣杂卸牛幌辍?rdquo;
“桂子,便是中了酢?rdquo;
路放说,桂子眼睛看不清,便是因了这/,与蛊相似又不同。蛊是万毒之王,褪窃鼓钪鳌V漂须得用怨
气极重的尸首喂养妫闫咂咚氖盘旌笥梅椒馄鹄春媒淘蛊诏中散不去。这还不算完,用时,选定的宿
主须得从小就下,心里,脑里,血肉里都可以。桂子,就是下在了眼里。
“跻鹾荩圆蛔⒁饩突岷α诵悦O炉人并不想要桂子性命,就下在了不会立刻致命的眼睛里。”
下了剐朐傺Q擞梦骞仁呷猓朴镁缍玖乙,须得用怨念恨意。
“所以,桂子他……自小就受这许多苦,为的,就是养?rdquo;夏未央握紧拳,指甲都刺进掌心里去。
“是。桂子父母的怨恨,旁人的嘲弄,还有桂子自己的自伤,都成了娴淖萄P业霉鹱犹焐嵘疲艋桓鲂宰痈?/p>
烈的,说不准早就叫娣词闪巳ァ?rdquo;
夏未央想起桂子恬淡的微笑和温暖的眼,心头忽的仿佛被堵住,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桂子,桂子,你受苦了。
“桂子……他只是普通人家孩子,究竟会有谁,要用这阴狠法子来害他?”
路放忽然嗤嗤笑出来。“谁?还能有谁?”
“除了你那疼你的爹,还会有谁?”
夏未央浑身一震,不可置信的看向路放。路放已有了七分醉意,趴在石桌上,还在往嘴里倒酒,杯子也不用,直接就
拿酒壶。自己的一瓶喝完了,伸手拿过夏未央带来的那瓶就喝,老实不客气。
那素来清冷的脸上泛着微微的红晕,不知怎的,夏未央觉得那平凡的眉眼竟有几分熟悉。
夏未央摇摇头。醉了,醉了。他和路放都醉了。他开始眼花,而路放,醉得比他还厉害,开始说胡话了。
“呵呵……孽障,孽障……谁都逃不过……”
夏未央一句话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
果然醉了。
第十七章
这个年,是在洛阳的路府过的。到了年,桂子就三十了,少爷,也已经二十有三。记忆中那个娇小瘦弱的孩童,会为
桂子偷偷留下一份点心的小少爷,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呢。
有雄健的双翅,能翱翔于天际了呢。
桂子轻轻抚摸着床帐上细密的花纹,轻轻叹息。从年前一个寒冷的夜起,就不曾再来过他的房间。不是桂子多心,就
是再迟钝的人也瞧得出,少爷似乎在躲着他。
桂子此时脸上依旧裹着净布,什么也看不见。反正是自小习惯了的,倒也没什么不方便。只是偶尔,在拐角处与少爷
不期而遇时,在少爷忽的转身避开自己时,桂子很想看看,少爷此时,面上是什么表情呢?是不满,是怨恨,还是避
之不及的厌烦?
为什么一夜之间,少爷就变得如此,桂子心慌焦急,却始终找不到答案。
于是这个年,自然也就过得不好。眼见又到上元,路府却是冷冷清清,仿佛外头的喧嚣繁华与此间的三人无关。
元宵夜,洛阳的大街小巷一片喧闹。洛阳的花灯是有名的,就是帝都也比不上。传说上元灯火缘自天帝火烧人间的旨
意,东方朔就叫全城百姓点起灯火,教天帝以为人间已经烧尽。
但为什么好好的,天帝要下旨焚烧人间呢。是因了人间太多的罪孽,还是其他?桂子想不透。也说天会下雪,亦是为
了掩盖人世间的污秽罪恶,可是开了春,一样会化作一地污水,又净得了什么。
桂子靠在窗边,听外头儿童高声叫嚷母亲殷殷呼唤。还有不知是谁家的小女儿,见了英俊少年,掩着嘴与同伴嘻嘻的
笑。此刻少爷,该是在人群中,做那比花灯还教人注目的人罢。遥想去年元宵夜,少爷一身湖色丝袍,衣角绣着不知
名的乳黄小花,不知勾去了多少闺中少女的心思。
洛阳城里传说,若是未成亲的男女在元宵夜买到同样的灯笼,在廿四桥上相遇,就会一生相守。少爷遇上的,会是怎
样一个女子呢。
桂子忽然不甘心起来。明明,明明已经说好一世不离的,怎么不过大半年功夫,那犹在耳边回响的声,就化作烟霞叫
风吹去了?
桂子立起身来,摸索着从衣橱里寻出件新衣来,匆匆换上,悄悄地,从后门走出来到街上。
桂子,纵然是从小没人疼的桂子,也想要幸福。
桂子的幸福就是少爷,就是与少爷,一生相守。
桂子立在洛阳最繁华的丹郁大街上,神情茫然。四处都是人声,高的低的,老人的小孩的,陌生的音调,桂子就是仔
细分辨也只能辨出一半来。时不时有人与桂子擦肩,偶尔会压低声音说两句,桂子也听不明白。还有淘气的孩童,成
群的从街角往他身上丢小石头,一齐大笑,叫着瞎子瞎子。
桂子一步也走不动。恍惚中,仿佛回到了被父母厌弃,村人嘲笑的童年。
原来,鬼子终究还是鬼子。就是改了名,还是鬼子。
与少爷一世相守的,不会是鬼子。隐约想起参加杜其锋与公主婚礼的那几日里,少爷抱着公主的孩子笑得多么欢喜。
院子里腊梅花开,带来一室浓香,端的是良辰仙境。
少爷该有一位美丽贤惠的妻,几个聪明活泼的儿。
而不是守着半瞎的鬼子,糊涂一生。
桂子恍恍惚惚的随着人群走着,也不知走向哪里。一路有许多小贩向他兜售花灯,说,自家的花灯全城也只得两盏,
刚好买来寻那命定的另一半。桂子无意识的点头,也不知怎么的,真就买下了一盏灯,也不知是怎生模样。
桂子终究没去成廿四桥。人群把桂子又带回丹郁大街,这么巧,就在路府的门前。桂子进了院子,回到自己屋里,将
那灯往桌上一放,衣裳也不曾脱就倒在床上沉沉睡去,竟是一夜无梦。
自然,也不曾发觉,在夜深的时候,他的少爷提着一盏花灯走到他门前,徘徊许久还是静静离去。
更不会晓得,院外的老槐树下,宅子的主人看着这一对被一扇门生生隔出了天涯海角的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第十八章
翌日,日头将近当午,桂子还没起身。桂子素来勤勉,睡懒觉的事从来也不曾有过,就算是每个人都心安理得睡元宝
觉的年初一,他也总是习惯早起。
夏未央有些担心,差路府里唯一的老奴去瞧瞧。老奴回来,步子匆匆的,见了夏未央就叫,不好了,桂子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