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拉笑了，即便那笑容一样空洞。

「……当陷溺于爱情的甜美地狱时，你恨不得赶紧逃出去，再也别回来……然后你又忍不住害怕、怕失去了这样甜美的情绪，你再也不完整……」

吉罗德叹气，开门见山问：「镇长的死对你打击很大，是吗？」

「不，我身体不舒服，想休息个一天。」维拉疲惫否认。

吉罗德拉了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弓着背倾前问：「……在他担任本镇镇长前，曾在诺福克郡首府待过两年。你跟他是在那时候认识的吧？你根本不是从南威尔斯来的，而是东盎格里亚的诺威治。」

维拉紧张起来，想从座位上逃走：「你、你是他妻子请来的私家侦探？」

「不是，但我可以替你保守秘密，只要你说实话。」

「……没错，我是他情妇。」维拉瘫回座椅，问：「……你还想知道什么？」

「镇长前一天晚上是不是跟谁约了见面？而且，跟狼有关？」

「……他只说发现了一个秘密，能拿到一大笔钱……他说要带我出国去好好玩一阵……」

「什么秘密？」吉罗德忙追问：「谁会给他钱？」

「我、我不知道……他说对方一定会给他钱，那笔钱对那个人而言是小数目……前天晚上你们从这里回去后，他就是去赴约，早知道……早知道我就阻止他……」

维拉掩面悲切哭泣起来，因为秘密情妇的身分，她没有当着镇民抚尸痛哭的特权，只能偷偷躲在店里哀祷，独自吞着悲伤。

吉罗德陪她哭完，然后拍拍她的肩。

「维拉，你是个好女人，找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男人过下半辈子吧。」

「……比如说你吗？」

「不巧，我已属于别人。」

离开人鱼旅店，他接着访遍大半个镇，扣掉维拉这个嫌疑犯后，目前为止谜团最多的人就落在艾布特·W·瓦格纳，以及墓园管理人安奇洛身上。

艾布特德谜团在于他虽然长相跟三年前无异，但大部分的镇民都说，他从伯明罕回来后个性丕变，由以往的开朗少年变为如今的阴沉难解，但是所有人都说道应该是他双亲猝死所影响的。

而他跟妹妹艾葛莎名字的缩写都同样是A.W.W.。

至于安奇洛，镇民对他的怪都视若无睹了，只是没人能确定他何时出现于镇上，有人说是三年前，有人说五年前，甚至有人说是十年前，没人知道他从何处来，也没有任何亲友来拜访过他。

吉罗德本来打算要往镇公所去查一查人事资料，可惜，因为镇长发生意外，整个镇公所一团乱，没人有空去理会他的请求，他于是决定等过两天再去试试看。

回到家后就这样思考着疑团，两个小时过去了，麦伦却还没回来，吉罗德担心起来，也不知道他的爱人是否被别有心思的艾葛莎小姑娘给逮着说话、或者在路上遇到不怀好心的安奇洛，因此耽搁了回家。

他虽然已经不怀疑麦伦对自己的心，但从古至今爱情这条路也没听说过是平坦的，他偏偏又知道麦伦对安奇洛有特殊的好感，这让他慌张，决定还是早点把人给找到带回家来。

先往镇上逛一圈，没见到人，他又特地转往黛西婆婆家，黛西婆婆同样回答人没来，吉罗德于是又走回大街，遇上一群小鬼头，喊着要英俊潇洒又强壮的吉罗德哥哥陪他们玩。

「英俊潇洒又强壮的吉罗德哥哥现在没空，忙着找温柔和气又美丽的麦伦哥哥。你们看到他了吗？」

小女孩说：「我看到温柔和气又美丽的麦伦哥哥往、那个、妈妈说有大野狼的地方……」

吉罗德气到头晕，喔、他的爱人怎么老爱乱跑？镇外随时可能出现兽化狼人，而爱人不巧又曾经伤了对方，要真狭路相逢怎么办？

拔腿往镇外去，遇到巡逻的镇民，再度询问有否遇见他那不乖的病贵族。

「几个小时前看到了，我们有提醒他尽量往人多的步道走，他却一下不见了人。」

吉罗德听到这么说，更加深了把人找到后要带回去好好唠叨一番的决心，因为小吸血鬼总是防备心太轻，难怪从以前就是惹麻烦的体质。

转往小路，总觉得不对劲，发现其中一段草相凌乱，仔细检视了下，有兽类及人脚的足迹，几棵树的枝条不自然折断，他甚至看到了干涸的血点。

发生了何事？

忐忑顺着血迹找去，最后的目的地竟是墓园，他敲开了安奇洛的门。

「日安。请问麦伦有迷路到贵处吗？」吉罗德问，两眼迅速扫过安奇洛身后的起居室。

起居室跟上回来拜访时没两样，满墙壁的蝴蝶标本，屋角鸟笼里断翅的白鸟依旧垂头丧气，除此之外，没其他人的气味。

安奇洛大方任他看，却也没邀人入内，只是答：「麦伦？喔，他受伤了，我包扎好了伤口才放他回去。医生啊、你不是专责照顾他的吗？这回可大大失职了。」

一开口就指责对方没尽到责任，才会让人受伤。

吉罗德也懒得辩解，问：「他怎么伤的？伤得严不严重？」

「应该遇到了咬死镇长的那匹狼吧？麻烦你回镇上时通知警备队说狼又出现了，我很担心独居的自己成为狼吻的下一个对象。」

「我会的，但是……」吉罗德往墓园那一圈紫色花卉瞄，又说：「我觉得你早有防狼的准备，乌头草植得其所。」

「这两天墓园里的鬼魂特别不安分，都说月夜下的狼最凶残，我担心民间传说的驱狼秘方没用呢。」

「旁边就是教堂，我建议你向神祈祷救赎。我还想提醒你一件事，墓园管理员先生。」

「请说。」

「没有比我更适合他的人，下次请务必谨言。」

安奇洛呵呵低笑起来，说：「我会记得。但，爱情是魔鬼的恶作剧，好扯着人陪同下地狱，我只是盼望能在地狱门口前将可怜的羔羊拉回来，我不希望有人伤害他。」

「你若志愿当传道士，就别继续跟墓园里的鬼魂厮混，赶紧离开这里，因为死人不会告诉你爱情的真谛。」

「医生，你所谓的爱情真谛又是什么？」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

安奇洛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但是笑什么，只有他心里知道。

第八章

麦伦睡了好久好久，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什么完全不记得，只觉得醒来后浑身舒畅，就像有人趁他睡眠时，于床头放了个幸运的捕梦网，将美梦捕捉进来，恶梦阻挡在外。

见外头日光照耀的方位迥异于睡下之时，难不成已经是第二天了？这事实让他大惊，忙要从床上爬起。

「啊！」左脚处有被火燎烧的炽热，痛彻心扉，他掀了被看，左脚维持着被安奇洛包扎时的样子。

纳闷起来。以吸血鬼的体质而言，饱睡一天的伤口早该有愈合的迹象，结果如今不但没有好转，反倒更严重，难道是因为狼人口涎的毒不寻常？

起居室的安奇洛听到卧房内的痛呼，走进来。

「我睡了多久？」麦伦忍着痛问。

「……一天。」

「你、你连络上吉罗德了吗？我……」

「你家没人，所以我留了纸条，他回去就会知道你在我这里。」

麦伦放下心，但是新的隐忧又来，吉罗德去了哪里？是不是因为自己失踪，所以着急出门找人？

安奇洛俯身拆开了绷带，检视麦伦的伤脚，又问：「很痛吗？」

「不动就不痛。」眉峰聚拢，麦伦发愁地问：「我何时才能走路？」

「你的确体质特殊，伤口已经生肉了，但还是别乱动，时间是治疗一切的良药，知道吗？」他殷殷告诫着。

麦伦低头不语，安奇洛还想说什么，窗外鸟雀突然间起了骚动，诡异的风将墓园里的落叶及花草卷在旋风里刮上了天空，沙沙风声像是鬼魂在哀哀哭泣。

安奇洛凝神倾听，仿佛真能从鸟雀及风声里听出些讯息；他眉头愈拢愈深，双眼更是炯炯盯着窗外墓园的入口处。

「谁来了？」他喃喃自问，脸带不安。

麦伦好奇也往窗外看去，有个高大男人正穿过墓园，那是位灰发的中年男子，肩上背了个高尔夫球杆袋，跟他身上穿着的休闲外套很搭，踩在铺石小径上的脚步无比沉稳，一丝不苟的打扮则显出他严肃的个性。

「维多·塞尔斯！」麦伦惊叫，随即低身躲着，又小声怒问安奇洛：「你、你通风报信！」

「我为什么要通风报信？」安奇洛否认，又问：「你认识他？」

麦伦正要开口，安奇洛已经猜出了答案：「很像是神御骑士团的人……奇怪，他来干什么？」

麦伦这时对安奇洛已经产生了不信任感，狠狠说：「装什么？维多·塞尔斯是神御骑士团总管，你把我跟吉罗德躲在这里的事情上告了教团，所以他来抓我！」

「我不知道神御骑士团要抓你。」安奇洛这时紧张了起来，见维多·塞尔斯已经接近屋子，忙又说：「我会打发他走，你别发出声响。」

麦伦怒瞪着他，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该不该信任这人。

安奇洛回复了自若的神情，摸摸他的头，说：「相信我，我绝对不会害你。」

麦伦咬唇，目前他脚受伤无法逃走，也无法与维多对抗，只能选择相信安奇洛了。

只希望安奇洛不会像从前的吉罗德那样，当他交付了所有的信任之后，却在一转身，成为了敌人。

维多·塞尔斯对来应门的安奇洛有些惊艳，在此之前他没见过这人。

「日安，我是维多·塞尔斯，神御骑士团总管，奉大团长的差遣，前来拜访守护者安奇洛。」说完亮出手指上的权戒，那代表他骑士总管的身分。

安奇洛验证后，怀疑地问：「我是安奇洛。一向都是大团长亲自前来，这回为何派了你？」

「伦敦情势紧张，大团长须亲自坐镇，再说还不到他亲自来喂血给暗帝逼迫沉眠的时刻，我只是被吩咐来送封信，顺便询问此事。」掏出一封以蜡印缄密的信封给对方。

安奇洛接过，确认蜡印是以骑士团最高指导者大团长的印戒戳印上的，这才请维多进屋里去。

当安奇洛背对客人泡茶的时刻，维多·塞尔斯注意到地下有个发光的东西，拾起来，是根漂亮的羽毛。他狐疑地往四周看，一面墙上摆满了蝴蝶标本，角落里的白色鸟儿无精打采，翅膀处被绑上了绷带，上头有血迹。

鸟儿就是羽毛的主人吗？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于是将羽毛给放入口袋里。

安奇洛泡好一壶红茶，又送上茶点，这才坐定折开信，看了里头寥寥几句话，他抬头问：「大团长说，你有口头谕令？」

「是，关于一百年前的事。」

「那事情已经完美结束，而暗帝也由我牢牢看守，百年来没发生过任何意外，我更定期供应他的血液给阿尔法研究中心，还有什么疑问？」

「不是暗帝，是暗帝的最小儿子吉恩·特伦森。」

「……我没听过这名字。」

维多巨细靡遗观察着安奇洛的表情，吉恩·特伦森这名字滑过空气时，他眼镜后的眼睛连一丝波涛都没涌起。

他解释：「吉恩·特伦森是年轻的血族，改过两次名，上一次被神御骑士团追缉时用的名字是麦伦·特伦森，目前全名应该叫做欧尼斯特·麦伦·特伦森。」

「嗯。但这与我何关？除了守护暗帝，骑士团与血族之间的冲突不在我应该关心的范围内。」

「我也不知道大团长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答案。他要我问你：吉恩·特伦森为天使与血族的混生，你应该认识那位天使，希望你把实情说出来。」

「我认为没有天使会为血族生子，因为血族体内有黑暗与叛逆的因子存在，怀了他们的孩子，无异是玷污天使自身的血液。」安奇洛冷冷答：「天使不会那么傻。」

「但吉恩·特伦森确确实实存在于世间，也就是说，某位天使与暗帝通奸犯了罪……」

安奇洛插口问：「我想知道，为何过了一百年才有人来问我这问题？骑士团又如何判定吉恩·特伦森为半血族半天使？」

「吉恩·特伦森长出天使的翅膀。另外阿尔法研究中心也验过他的血液，神圣与罪恶并存，没错，他是天使与血族的混血，而且因杀了凡人之故，正被骑士团通缉中。」

安奇洛眼睛终于动了动，沉默良久。

维多·塞尔斯暂时停止了咄咄逼问，安静地啜茶，他对眼前这人是完全陌生，从神御骑士团出发前，大团长也没交代这人太多的背景，他只知道，安奇洛在这一百年来担负了守卫暗帝身体的任务，他的行踪向来被列为机密。

来之前，他甚至以为安奇洛是位耄耋老人。

「……一百年来都由你接手这麻烦的工作，但你看来竟还如此年轻，时光在你身上似乎失效了。」

的确是麻烦的工作，终日低调独自守护一个人，随时警戒血族的窥探，有风吹草动就得立刻搬离，暗帝虽然被囚禁在这人身边，失去了自由，相反的他也同样被囚禁在暗帝身边，将过去与未来的一切放弃。

该说是彼此成了彼此的囚犯吗？但这人看来甘之如饴。

安奇洛推了推眼镜，答：「不死种族不只是血族，维多·塞尔斯先生。」

的确不多，但你又是哪一种？维多·塞尔斯虽然想问，但知道就算问了，这人也一定不会回答。

「既然你活了相当久，对一百年前的事情一定知之甚详，大团长相当信任你，但如今他对你的忠诚起了疑心。」停顿了顿，让这疑问多了一秒的空挡，才又问：「谁是吉恩·特伦森的母亲？」

「或者等暗帝醒来，大团长可以亲自问问他……噢对，他被大团长下了深沉睡眠诅咒，若大团长愿意冒着将他唤醒后的危险……」奸猾笑意漾起于安奇洛蓝色的眼球里。

维多脸色俨然了，因为暗帝绝对不能苏醒，一旦醒来，血族将再度与神御骑士团分庭抗礼，骑士团过去的努力都会白费。

他知道安奇洛隐瞒着什么，维多·塞尔斯从他特意闪躲某些疑问就可以确定，安奇洛一定知道吉恩·特伦森的母亲是谁，却打算守口如瓶，那么，根据大团长的指示，他决定在此地待上几天，好多多观察这神秘的人物。

「……我会将你的回答传达给大团长。」他起身，又说：「我目前在在镇上的人鱼旅店，若你想起了什么，去那边找我。」

「为什么逗留此处？」安奇洛捺下不安，装做不在意地问。

「我从旅店老板娘那里听说了狼咬人事件，死者被残忍撕裂，让我担心此地出现狼人。」一笑：「保护人类免受妖魔侵扰，是我神御骑士团的职责。」

「我在这里三年，没见过狼人。」安奇洛说。

「这三年没有，但三百年前曾有过。」维多从口袋掏出一本厚厚的册子，上头全是他的手写字：「……骑士团三百年前在这里捕杀了一只兽化狼人，狼人死前诅咒本地望族……带着怨恨与诅咒的灵魂很有可能复生，我必须确认这事，在事态扩大前先解决。」

「希望只是你的多虑。」

「我也希望如此，谁都不希望看见恶根发芽。

送走了维多·塞尔斯，安奇洛心神不定回到里头卧房去，见麦伦背对躺着，他过去要喊人，猛然胸膛处一痛，低头看，血痕由破裂的衣服渗透出来。

再深一分就会被开膛破肚，但安奇洛却没一丝愠怒，反倒往床边坐下，看着已被墨夜染黑的麦伦，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对方另一半黑暗的体现，不再清灵若天使，蝙蝠似的邪佞神情扭曲了他，而他尖长的指甲正滴着血。

恐怖的外貌并未惊吓到安奇洛，因为这是另一种凌厉的、野性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