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一沓纸，不下百张，同样的内容，起初还是工工整整的，后来字迹却越来越潦草模糊，最后几张甚至有被水洇湿糊掉的痕迹。

单子上有些印着深浅不一的脚印，有些被人用笔胡乱添加了词句，有些似乎是被团成团又一点点铺展开来。大概是分发过的，却没有收效，反倒更多的是被无视。

一页一页翻着看，在传单的下方，他看到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和一句话。这是唯一一句在几百张单子上都完全相同，却一点走形也没有的话语。

很简单，却足以让一个八尺男儿泪盈于睫。

扬扬，爸爸在等你回来。

“扬扬……”

双膝一软，季涵顺着床板跌坐在水泥地上。木床板很硬，硌得后背生疼。水泥地面很冷，寒凉从心底漫上来……

“扬扬……”

用力仰起头，蹙着眉，扯得脖颈的筋肉都发疼，还是抑不住在眼眶里叫嚣着要冲出来的滚烫热流。

都说好男儿流血流汗不流泪。

可是，那孩子就是自己的心头血啊！

从自己身体里分离出去的血肉，曾经血脉相连，被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爱着护着，可还是把他弄丢了。而从那之后，关于扬扬的每一件事，都是伤心处。

死死咬住下唇，让咸涩的泪水倒灌回去，却止不住双肩的耸动。季涵摊开手掌，罩住自己的脸，掩耳盗铃般自欺欺人的以为遮住了自己的脆弱。

嘴唇轻颤，一句外人几不可闻的话从唇间飘出……

扬扬，爸爸和大大都在等你回来。

＊＊＊＊＊＊

季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那个门，又是怎么开着车把自己载回了家。

他只知道，他没有资格崩溃。

撑下去，找到儿子，这才是他该坚持的。一天没有找到儿子，他就不能也不会放弃。

那些伤痛，就暂时藏起来吧。

拍拍发僵的脸，叹出口气，当季涵推开家门的时候，才发现理应没什么威力的冬风竟然将他的手脚都吹得像冰块一样。

季涵一边脱下外套，一边循着光线走进小儿子的房间。

卡通台灯里流泻出柔和的灯光，暖光里，一人倚靠在床头，手里摊开的一本童话书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从手中滑落一样。

“爸爸，错了，讲错了！”被窝里的小家伙推推自己头顶的大人，一脸清醒，微怒着表示不满。“诺德警长是狗熊，这会儿他还不该出现呢！刚刚都讲过他了！”

“嗯？”打瞌睡的人一下子惊醒，快速甩甩头，有用手拍了拍脸，“错了错了，好好，让爸爸重头讲好！嗯嗯，这回一定不错了！”

像是要振作精神一样，他一手撑着床沿，坐直一些。雪白色的宽大毛衫下腰腹间显露出微凸的弧度，他抵着后背，难耐的挺了挺腰，发出一声似喟叹似轻吟的叹息。

“嗯，现在要讲的是小狐狸巴巴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塞坦魔法大陆上，生活着一群可爱的红狐狸，他们每个人都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小狐狸巴巴……”强打着精神念了几句，方旻的眼睛又开始打架，口中的词也开始含混不清，“诺德警长……”

眼看着小儿子又要摇醒爸爸，季涵跨进卧室，他脚步很轻，并没有惊动昏昏欲睡的人，却被本该进入梦乡的小家伙发现了。

“大——”

“嘘——”呼唤还未出口就被拦下，季涵把食指挡在脸前，和早早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之前也和小家伙商量过了，爸爸肚子里住着小弟弟，很辛苦，所以大大说不可以吵到爸爸的时候，早早作为哥哥就要听指挥。

一大一小，一站一躺，很默契的做出噤声的动作。

季涵走过去，摸摸儿子的头，替他拉好被子，轻声对他说，“早早乖，早点睡觉，明天大大带你去幼儿园。”

小儿子脸上有些失望，但还是很懂事的点了点头，乖巧的闭上了眼睛。

张开左臂环住进入梦乡的方旻，让他靠在自己胸前，他迷迷糊糊的贴过来，丢了故事书的手搭上自己的肩头。把右臂从他腿弯下穿过，季涵双臂使力，把方旻抱了起来，快步走回主卧。

好不容易收拾停当，季涵也钻进被窝里，把睡沉了的方旻搂进怀里。

方旻从前就喜欢趴着睡，现在腰间的压力增大，更是不喜欢仰睡，但害怕压到孩子，他侧身的角度又不敢太过。寻了好久，季涵才帮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拢拢手臂，季涵接着月光看着窝在自己怀里，侧躺着半趴在自己身上方旻。

母体已经睡了，可孩子还是精神头十足，季涵感觉到方旻贴在自己腰间的肚子里仍然时不时有些动静，可方旻却不再像前几日那样容易被吵醒了。孕育一个孩子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他常常犯困，越来越容易累。每每在半夜被他无意识的呻吟叫醒，季涵都要全身上下找着他痛苦的来源，帮他按摩揉抚直到他绞在一起的眉头散开。

方旻的胳膊搭在胸口上，有些沉，可季涵却觉得很踏实。他从前总喜欢打呼噜的，为此还嫌弃过他。可现在却万分渴望听到他哪怕弱弱的一阵呼噜。那声响，莫名的能让自己安定下来。

都过了这么久了，你还是无法安睡……

把手臂收紧一些，季涵也闭上双眼。

过了这么久，我又何曾睡得安稳……

68、入园

隔天就是幼儿园开学的日子。二月底的早晨，空气里已经了有隐隐可察的暖意，东风拂面，也不再携卷着浓浓的冷冽。

把车停在离幼儿园一条街之隔的停车场，季涵牵着早早的手过马路。

小家伙今天打扮的格外精神，米色毛线衣配着黑色条绒背带裤，一件大红色的棉外套衬得小脸红扑扑的。彩色的小书包背在身上，拉着大大的手一蹦一跳的，早早似乎对于即将开始的幼儿园生活很是期待。

临出门前，方旻告诉他在幼儿园要和小朋友好好相处，他小大人似的摆摆手，让爸爸放心。

没有让方旻也来，一是今天方旻要给几个孩子上课，不想他跟着折腾，再一个就是怕双亲接送的阵仗吓到早早。季涵早就发现，早早在方旻面前就会特别依赖忸怩，再加上方旻从不会和他想对扬扬那样凡事有商有量，迁就的厉害。季涵还真怕这小家伙哭起来，方旻心一软抱着儿子就回家去了。

那自己前一段时间的软硬兼施就算白费了。

低头看看走在自己身旁的小儿子，季涵嘴角微微扬起，看儿子现在的模样，自己的担心大概是多余的了。

早早踢着小皮鞋，好奇的瞅着从身边走过的小朋友，这样的场面，他真的是很少见。被方旻严实的护在羽翼下，和同龄人相比，他的交际能力确实差一些。和熟识的人可以又唱又跳的，遇到生人第一个反应就是躲到爸爸或者大大身后。

还好，不算晚。

捏捏手心里软软的小手，季涵微微俯下身，看着仰起头来看向自己的那对黑溜溜的小眼珠，“在幼儿园可以认识很多新朋友，早早要和小朋友好好相处。”

早早偏着小脑袋，一本正经的纠正大大，“爸爸说在幼儿园要叫方敏文，叫这个就是长大了的意思。”

被他的严肃逗乐，季涵揉揉儿子细软的发丝，带着儿子在幼儿园门口停下。

背对着幼儿园的大门，季涵蹲下来，帮早早把滑下来的书包带扶正，又用手理了理他额前的头发，“在幼儿园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吃饭，好好睡午觉，听到了么？”

早早的目光早就越过他，飘进了大象拱门里面的小世界，蓝色的滑梯，黄色的秋千，红色的跷跷板，还有穿着各色各式漂亮衣服的小朋友，早早眼底有向往也有畏惧。

季涵没再说什么，摸摸小家伙的脸蛋，把他外套的拉链向上拉了拉，站了起来。

把入学通知单递给等在门口的老师，季涵把早早推到走上前的年轻女老师面前。

“方敏文小朋友么？我是卢老师，以后就和我一起学东西，做游戏，好不好？”漂亮的女老师在早早面前蹲下，甜甜的笑着做了自我介绍，然后拉住小家伙的手，“那么，敏文和爸爸说再见，和老师走吧？”

早早在被拉住手的时候稍稍挣扎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扭头看大大。

“去吧，跟着老师到教室去，认识认识新朋友，大大下午来接你。”季涵知道早早送来的那个眼神有些祈求的意味，可还是回应他。这也算是迈出第一步了，小孩子，总要有离开父母独自应对这个世界的时候。

“和爸爸说再见吧，敏文，我们走了。”

“大大再见……”早早冲季涵摆摆小手，跟着老师向园里走。他一步不停的走着，但头却一直回着，看着门口的季涵。

季涵对他挥挥手，看着儿子的小小身影随在小卢老师的后头消失在楼梯间里。早早没哭没闹，虽然眼睛里隐隐闪着水光，却还是很乖很懂事的跟着老师走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孩子总要走这一步，总不能一辈子把他锁在自己身边吧。

又看了眼儿子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季涵转身走出大门。

想想今天的事情还真不少，去年接的一个单子，前几天交房，客户反应和当初的约定不符，底下的业务员几番解释，自己也出马协商，都无法调停。不得已，还是要已经休假了的张楠出面，从设计师的角度来和他们对话。跑完这个还有一个现场，下午还要带方旻去产检……

往前走了几步，正准备过马路，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喊。

“大大！别不要我！大大，爸爸！呜呜~~”

幼儿园门口正有低年级的小孩子窝在爸爸妈妈怀里哭鼻子，那一声呼喊显得很远，却也异常响亮。季涵甚至不用辨认，就知道那个声音是谁的了。

“大大……爸爸……别丢下早早……呜呜呜……”

早早从没这样嚎哭过，这样的声音让季涵有些揪心，脚下踌躇了一下，他还是回到了幼儿园门边。往门内一望，就看到了扒着二楼栏杆大哭的红色小人儿。

许是看到大大回了头，小家伙哭得更起劲了，顾不得抹泪，两只小胳膊从栏杆里探出来，张开双手，拼命地向前想要抓住什么。

“大大，大大！别不要早早，别~呜呜~不要~”

没想到刚才还乖乖的跟着老师走掉的儿子会突然大哭起来，满脸泪珠用力挣开老师的手。季涵蹙了眉头，心里有些刺痛，却没有任何举动。

他不能心软，这是为孩子好。

“爸爸……我要爸爸……呜呜……爸爸……”看到大大的无动于衷，早早开始喊爸爸，声音也有些破了，没方才那么清亮了，“爸爸，别丢下早早……”

早早的可怜模样映在季涵眼里，激得他有种冲动，冲上去抱住自己的宝贝儿。

楼上的老师冲这边挥挥手，示意季涵放心离开，季涵点点头。

这个时侯，他该做的，就是离开吧。

不给自己心软的机会，也不给儿子任何希望。

决然的转身，季涵忍住回头的冲动，快步过了马路，把那一声声“爸爸”留在身后。

虽然明白不过是让儿子学着成长而已，小事一桩，孩子会痛会哭，自己一个大人该要平常心对待。可是听着儿子要把喉咙喊破似的哭喊，季涵心里还是有种说不上的酸楚滋味。

那张小脸，不知怎么的，就和扬扬的脸重合了。昨天下午勾起的回忆，让心底对扬扬的思念更甚，甚至压的人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坐进车里，季涵抓了一把头发，这是碰上心硬的自己，要是方旻在，铁定是不可能就那么看着，一定会跑上去不管不顾的把孩子抱走。

可就算再护着，也总还是又要松手的那一天不是么？

就是怕一松手，他就飞走不见了……

六年前的那场意外带来了太多的伤痛，连小小的早早都被波及到了。季涵不敢想象，如果找不回扬扬会怎样，这么多年，他们都一直抱着希望在找寻，在等待。

扬扬……

上午和客户的交涉并不算顺利，那小公司的负责人一直强调他们当初的要求就是用磨砂玻璃做隔层，现在一半木一半玻璃的风格，不是他们想要的。季涵告诉他在作变动的时候是和相关主管协商过的，而张楠则在努力的一遍遍和他们解释这样处理的实用性和性价比。

两个人直说的口干舌燥，那边人才勉强接受他们的说法。

一人握着一瓶矿泉水从写字楼里走出来，两个人都有些脱力的感觉。

“真是对不住，致鑫那边正缺人照顾，还把你找出来。”

“没事儿，本来这摊子事就不该全推给你的，阿姨回去以后你也是要兼顾两头。”张楠把外套穿上，朝季涵笑笑，“你回公司么？”

“不，下午带方旻去产检。”正说着，季涵裤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掏出来一看，真是说曹操，曹操就找上门了。

“方旻，我这边结束了，现在就回去，什么？”

“季涵，你找一下张楠，快点！”

电话那头的方旻很急躁，气息很不稳。

“找张楠，怎么了？”方旻的话有些颠三倒四的，听得季涵直蹙眉，“你怎么会和致鑫在一起？”

“先别问了，快点，致鑫怕是要早产了。”

“早产？”

“怎么了？”自从听到自家那位的名字就已经凑过来的张楠，敏锐的捕捉到了那两个字，瞬间脸色都变了，“是致鑫么？”

隔着电话问不清，季涵放了电话，直接拉开车门，把已然慌乱的张楠推进副驾驶座上，直接奔向医院。

医院的走廊里，来往的脚步声纷乱无序，丝毫不冷清，却让人莫名的冷。

吊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缓缓的坠落，顺着透明的管线流进微蜷的手背上青色的血管里。那只手的手掌里有长期做活留下的茧子，握着有些粗糙，包住它的手却因为感受到了过低的温度而不愿放开。

“好点了么？”季涵低下头，轻声问斜靠在自己怀里的方旻，搭在他肚子上的手很轻很轻又小心翼翼的揉抚了两下，“还疼不疼了？”

方旻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一脸疲惫，可眼睛还是盯着那扇门不偏移。

看他的样子，季涵也不劝他找个床位休息了，只是不无担忧的扯了扯他身上的棉衣，裹住他圆隆的腹部。里面那人一刻不能安产，这人都不可能安心躺下的。

知道他心里愧疚，季涵开口劝他，“别想那么多，没事的，致鑫这不是头胎，顺产问题也不会有大问题。他早产不干你的事，只是孩子急着出来的。”

“要不是我突然戳破，他怎么会突然那么激动，不激动怎么会早产！”方旻猛地坐起来，动作大得把季涵吓了一跳，连忙搂住他，把他的手固定住，生怕再像刚才那样回血。

“就算你不说，难道他肚子里的就真的是男孩了么？张楠怕致鑫受不了打击，更怕他知道自己又怀了女孩之后还要再生，就骗了他，这才说通他做破腹产手术产子。可是这样的谎言迟早要穿帮的，孩子一出生就真相大白了。不是你的原因，你别往身上揽，好好保护自己肚子里这个吧。”

刚才自己和张楠冲进医院，就看到在手术室门前靠墙站着的方旻。张楠找了医生，知道任致鑫确实是要早产，却死都不同意之前商定好的剖腹产手术计划，之后张楠就急匆匆冲进产房去了。

一问方旻才知道，原来任致鑫早上自己开车来找方旻，希望他能陪自己去产检，在B超检查室里，任致鑫问方旻能看出男女不，方旻看了看，告诉他是女孩，任致鑫一脸不愿接受，又让他确认了好几遍，逼得医生也给出同样答案之后他就不做声了，一脸怒容直喘粗气，然后突然就蜷起身子呻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