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这个冰激凌太多，你老爸知道我带你吃这个，会灭了我的。”

“你还怕他？看不出来啊，大阳~”

“怕，怕得厉害呢！所以不行。”

“啊，不是吧！唉呀，就一个，我就吃这一个，行不行？”小男孩把食指伸出来，放在脸边，似是乞求似是撒娇的和伍旭阳打商量。

“不行，你用这招哄你老爸去，对我没用。”

“大阳~”

“你就是咩咩叫也没用！”从孩子手里抽过Menu，伍旭阳招来服务生点单。

季涵看着他们两个之间的互动，一阵羡慕与心酸。

伍旭阳不是个办事不靠谱的人，既然他把这个孩子带来了，那么必然说明他已经有八分的肯定了。那这个孩子，真的就是扬扬么？

不是小时候肉嘟嘟的脸颊，头发也有变褐色的倾向，和记忆中的奶娃娃相去甚远，可是生身之人对于亲子的那种来自天然的敏锐洞察力告诉季涵，这孩子，就该是那个八年前从自己身体里剥离出去的小孩子。

好像伸出手，摸摸孩子红扑扑的小脸，顺顺孩子耳边翘起的碎发，可是交握着放在桌面上的双手，只是绞得更紧。

服务员送餐过来，彩色的甜甜圈颜色很漂亮，小家伙用手抓着，五色糖粒粘得他满脸都是。吃相不怎么雅观，伍旭阳拿了餐巾纸给他擦，他还呵呵笑着直躲。季涵一下子就想起扬扬小时候用勺子把米粒弄得整个围嘴上都是，方旻用手巾帮他擦，他还咯咯直乐。那个捣蛋的小模样，真的是一模一样……

“好啦，吃完去那边玩会儿。”

“不要，那是小孩儿玩的，我不去。”男孩子看看游乐区的滑梯，一脸不屑。

“去去去，小屁孩一个，装什么大人，去玩儿去，大人说正事呢。”拍拍孩子的后背，伍旭阳把一脸不情愿小家伙推向游乐区。

看着他在跷跷板旁边坐下，又掏出自己的那本画书津津有味的看起来，季涵的目光更是一刻都挪不开了。

“认出来了么，这孩子。”伍旭阳看出季涵已经猜出孩子身份，也不拐弯抹角，直接把一个文件夹推到季涵面前，“看看吧。”

文本整理的很简洁，一份DNA检测结果，一份领养证明，一份户籍证明。

毫无疑问，这超过99.999%的相符度证明那个正倚着跷跷板看书的瘦弱孩子的的确确就是那个季涵苦苦找寻6年的亲子，季思扬。

杨阳，他现在是叫这个名字么？

能看到你健健康康的长到这么大，是不是也该感到欣慰呢？

银色海马平缓的驶入地下车库，季涵把车停好，却迟迟没有解开安全带，就这么在有些昏暗的车内安静的坐着。

“阳阳现在是我房东的养子，那男人一个人把阳阳养大，一直没结婚，其间受到各种非议，虽然家里条件比不上你这里，总归是把孩子拉扯大了。他很不容易，对阳阳的感情也很深。我和他提过寻找孩子亲生父母的事情，他很抵触。我知道你们找孩子也找得很辛苦，现在也算是找到了，却又急不得了。毕竟现在，阳阳不止是你和方旻的儿子了。”

伍旭阳分析的很客观，季涵组织不好语言来反驳他，更没有用行动阻止他把扬扬载回去的行为。只是望着那辆载着儿子的车驶入车流，又一次渐行渐远，季涵心中的压抑让他喘不过气来。

孩子是安全的，是健康的，虽然离开双父六年之久，仍然像根小苗一样长得茁壮，这些都是季涵感到庆幸的。且不论生活条件怎样，教养规矩如何，能再一次看到健全平安的儿子，他这个做父亲的，已经是满心欢喜了。

他想起临走前讨来的那个拥抱，孩子有些不明所以的被他搂进怀里，两个人都有些僵硬。他身上再没有奶香的味道，而是一股尘土的味道，有些陌生，却不该引得伤感，因为这个味道，才正是半大小子身上该有的活力气息。

孩子的养父不愿意让孩子回到亲生父亲身边么？

这一点是绝对不能让步的。

季涵看看被自己放在副驾驶坐上的文件袋，那里面装着扬扬养父的联系方式，看来，是有必要沟通一下了。

走进家门的时候，早早正趴在餐桌上画画，见季涵进来，还用身子捂住不让看。季涵笑着揉揉他的小脑袋，循着琴声向琴房走去。

小心翼翼的把门推开一个小缝，季涵倚在门边上向里看。

方旻正在给一个小男孩上课，那孩子正是和扬扬相仿的年纪，并算不上天赋有多好，也很调皮，但方旻却格外有耐心。虽然看得出他已经有些疲倦了，可还是认真的对照琴谱一点点给孩子讲解。见孩子领悟不到位，便自己起身，做到钢琴前做起示范。

音乐对于方旻来说，有种特别的意义，每当他在钢琴前落座，必定坐得端正，每一个音符都演奏的极其投入。

因为腹部拱起一个弧度，他只好微微叉开腿，脚下又要去踩踏板，那较真的样子，看得季涵有些心疼。

劝过他无数次停了钢琴课好好休息，他却坚持要挺着肚子上课。

他倒从不抱怨腰酸背痛，季涵却不能当做毫无所觉。

知道，他是舍不得。

这些正是争分夺秒学习知识的孩子，一旦听课小半年，大概就再也聚不回来了。

算了，既然他闲不住，就由着他吧。也算是给他找些伴儿，没有早早在家的时候，他时常也能有个说话的对象。

人都会孤单，尤其是方旻这样闲不住的人。

如果扬扬能找回来的话，每天为了弥补孩子，他估计就要忙得不可开交了吧……

晚饭后，季涵照例去冲澡，披着浴巾走出来，就看到自家那个似乎有干家务癖好的男人正对着一个拉出来的抽屉翻腾着。

“又收拾什么呢？上了一天课，不累么？”自从方旻搬进来住，季涵这间小屋在他自己眼里已经逐步达到卫生无死角的标准了，可方旻仍能三天两头找到要收拾整理的对象，这让季涵有些无奈。

“这些用过的票据，票根什么的，你要收集么？都留着，整个抽屉都满了，也不知道整理一下。”方旻把一张张票据分门别类的放好，又把每一类的卡片纸条放在手里捋展。

“这不是收藏的，就是……随手放在里面……”

“这几年你去过的地方还真不少啊，海南，贵州，哈尔滨，兰州……”方旻稍稍侧过身，让季涵爬上床，坐到自己身后，舒服的靠着。

“嗯，全国各地几乎都跑遍了。”季涵圈住方旻，伸手摸了摸在爸爸肚子里不肯睡觉的小宝宝。

“你一个搞室内装潢的，出差出得这么勤快干什么？采风？”

嗅嗅他发丝间的洗发水香味儿，季涵把下巴支在他的肩头，轻轻的说，“找儿子。”

“嗯？”

“这六年里，只要有消息，我就往那个地方跑，所以哪里都去过。”

方旻突然就安静下来，没接话，只低头看着票据上的地名。

“找了六年都没什么结果，不过……”季涵停顿了一下，还是决定把事情告诉方旻，季涵相信，他爱着的方旻是坚强的，是乐观的，不管在任何时候，就算把儿子重新迎回来这件事再难，两个人一起努力，一定可以。

“这次我找到了。”

方旻猛地扭过头，一脸的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下午，我见到扬扬了，他很好，很健康，也很懂事。我们的儿子，他很好，他会回来的。”

71、争执

孩子的事情季涵和方旻都是一刻都不愿耽误，之前是不得不等，现在有了明确的消息，就无法再坐等。

第二天一早，季涵电话联络工作室里的小组长，安排好工作，直接驱车到临城去。方旻本也是要跟着的，一来季涵考虑他身体不便，二来总要留人接送早早上下学，商量的结果还是季涵一人先去和那位领养扬扬的人见面。

轿车在小镇里穿行，越往前季涵就越觉得有几分熟悉，直到他按着资料上的地址寻到了地方，才恍然忆起这就是上次来过的那个学校的家属区。

把车停好，季涵拿了文件袋下车。昨天已经和伍旭阳说好，今天自己会过来，也在早上和那位先生通了电话。考虑到电话里谈重要事情不够妥当，季涵并没有透露自己的真实目的，只是说有关于孩子的事情想找他谈谈。电话那头的男人似乎有些起床气，口气不太好，一提到扬扬更是立马有些火气上扬。虽然对他印象不好，眉头一直皱着，季涵还是耐着性子和他解释了一阵，才说好上午到家中拜访。

循着资料上的门牌号找过去，站在那扇隐约有印象的木门前，季涵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而下一刻，来应门的那人则恰好肯定了季涵的猜测。

“找谁？”

眼前站着个趿拉着拖鞋，打着呵欠的男人，头发蓬乱的像草窝，无框眼睛下的眯缝眼似睁非睁，一副邋遢的模样。他恰恰就是季涵上次来找过的那个男人。

“请问您是杨达程先生么？”

“嗯，有事？”那人抬手抓抓后颈，丝毫不觉得自己这样的举动不够雅观。

“我是早上打电话来的季涵，想和您谈一谈关于孩子的事情。”

听到“孩子”二字，本来一脸倦怠的男人神情一凛，上下打量了季涵一番，往后退了一步，让季涵进了屋。

屋子里的摆设很简单，比不上方旻收拾出来的干净，但也不能算是凌乱。客厅里没有沙发，两人面对面的在餐桌前坐下。

“你早上说有关于阳阳的东西要给我看，是什么？”

杨达程直奔主题，季涵也不再拐弯抹角，“我想杨先生也清楚，扬扬并非是您亲生的，而是领养的。”和上次一样，一提到扬扬的身世，杨达程的眉头就蹙了起来，张口要说什么，季涵却没给他机会，“而我，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杨达程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但很快他就回嘴，“你说是就是啊？切，当人傻子？”

“虽然之前我来找您的时候，您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但是这次我已经手上有了一些资料，可以证明您的养子杨阳就是我在六年前被人拐走的儿子，季思扬。”

“什么资料？你不要以为查到阳阳是我收养的就可以随便乱说，穿得人五人六就能随便认儿子？我呸！”

季涵也不和他争，只把手里的文件袋拉开，抽出资料送到杨达程面前，“这里是DNA检测结果。”

男人低下头去看，短短的几行字他看了半晌，仍旧没抬头。

“杨先生，对于您之前一直阻挠我寻子的事情，我可以不计较，但是扬扬是我的亲生儿子，我还是希望能通过合法的手段让他回到亲生父亲身边。”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您出于什么目的一再否认扬扬是领养的，我从伍医生口中也得知了您抚养扬扬这些年的不易，所以我现在的愿望是您能配合我，让孩子回到他该在的位置。”

“你想把扬扬带走？就凭这一张破纸你就想把我儿子带走？”杨达程把手里的纸片甩得哗哗响，眯着眼看着季涵，突然站起身，用力的把文件往季涵脸上摔，“老子告诉你，不可能！”

打印纸划过面颊，丝丝刺痛，大概是划出了一个口子，季涵也被激怒了。他并没有起身，反而从下至上看着撑着桌子一脸怒容的杨达程，目光里的冷峻让人不敢逼视。

“杨先生，我想你没有资格阻止。而且，我想我们有必要讨论一下扬扬是如何到你这里，你的收养手续又是如何办理的。”

“你！KAO！”杨达程明显没有季涵的涵养，更没有他的气场，只有不断的爆粗口，用脚踢打着有些晃动的餐桌，“MD，老子凭什么要向你交代！”

“凭我是孩子的亲生父亲，我有权利知道这些，并且有权利以非法收养的罪名起诉你。你的收养手续是找办假证的人办的，不是么？”

骂骂咧咧的杨达程一下子哑口无言，咬牙切齿的看着季涵。四目相对，目光相接，是两个男人的角力。

房内的气氛瞬间跌到冰点。

直到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安静，推门而入的伍旭阳看到的就是这一坐一站的两人相对峙的画面。

“你们这是？”

“哼，老子告诉你，这六年是老子把这小子养大的，这么长时间你在哪儿，你干了什么？现在找上门来要把孩子带走，还要告我？你告啊，有本事TMD你就告去！你以为老子怕你？呸！”

说完，男人看也不看门口站着的伍旭阳，气冲冲的就进里屋了，末了还用力把门甩上了。

“你……和他说了什么？”伍旭阳有些不明所以，扭头问仍然坐在那里的季涵。

“说了事实。”

“唉！”伍旭阳叹了口气，走到桌边，“我想着你就得和他杠上，他是个毛糙脾气，你又冷得像块冰。可是他养了扬扬六年，也没亏待过孩子，你总该有点感恩之心吧？”

“感恩？我很怀疑，他这样的能不能教好孩子。”

“季涵，你怎么这么说！”

“伍旭阳，我很感谢你帮我们找到扬扬，但是，你知道这份收养手续并非是走的正规程序，是不合法的么？那时候扬扬明明是在有护士值班的病房里，为什么会到他的手上？”刚刚的对话让季涵也很不爽，再加上事情牵扯到扬扬，他也难得的有些冲动起来。

“这……”伍旭阳一时也被季涵呛得答不上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这些让我去问问他，我知道你们着急，可是这件事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六年了，再怎么说孩子和他也有感情了，如果你们想把孩子领回去，又不伤到伤害孩子，最好还是换个态度来谈事情吧。我想，大成他不是坏人。他不愿说孩子的来历，大概是为了保护孩子，你不知道那些流言蜚语对孩子的伤害有多大，没人要的小孩，这样的话会让孩子在梦里都哭醒的……”

伍旭阳把桌上的纸片拢起来，在桌上磕了磕，递回季涵手上。

“我和他好好谈谈，他脾气不太好，也粗俗，但人不坏。”

季涵从杨家走出来，心情很糟。浑浑噩噩的走回车上，就看到小学生放学的路队走了过来，他连忙在孩子堆里搜寻那个身影。

终于还是被他找到了，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和前面的同学笑着说话，手指揪着红领巾绕圈，脚步踢踢踏踏的，似乎哪里都和同龄的小孩子无异，可他脸上的笑却又偏偏吸引了季涵全部的目光。

不是不感激杨达程，就算没有好的物质条件，这六年来他总算是给了扬扬一个家。可是孩子一天不会到自己身边，他这个做父亲的，都无法真正安心下来。

做父母的，大概都觉得自己给的才是最好的。

季涵有种冲动，想要冲下去拉住那孩子，再抱一抱，再亲一亲，可是手搭在把手上，犹豫了许久，还是没有行动。

会吓着孩子的吧……

直到最后，季涵也只是拿出手机，拍了一张扬扬的照片。

无功而返的季涵推开家门的时候，早早像只小鸟一样飞过来，钻进他的怀里。在儿子脸蛋上亲了亲，一抬头，正看到，闻声走出来的方旻。他脸上的失望是意料之中的，自己的心疼与无奈好像也是意料之中了……

当着儿子的面，两个人谁也没提扬扬的事情，季涵很想告诉早早他还有一个哥哥，又怕孩子整天追着问哥哥什么时候来，更让人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