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僵尸哥哥——尽余欢
尽余欢  发于:2013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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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他的声音越来越远,终于不再传入齐帧耳中。

齐帧心头松了下来。

这一松,便一泻千里了。

欲望一泄千里。

好在,山林中最不缺的便是鸟兽。活的、热的、带血的。

一个人饿极了,什么也不再挑。

黄昏,又是一个血色的黄昏。

……

夜来了。

夜色模糊,不知模糊了谁的梦。

齐老夫人没有梦。她只有眼。一双年老昏花的眼。

夜色模糊了她的眼。

她搂着怀中的孙儿齐云,被泪水模糊了双眼。

齐云躺在她怀中昏迷不醒。

镇上的大夫已经来了,又走了。上过了夹板,开过了药方。嘱托过了应嘱托的一切。

老太太还是含恨凝眉,泪眼模糊。

她恨什么?她恨龙盘山。

这座倒霉的山啊!为何就和云儿这样犯冲?不是让他掉落陷阱,就是害他摔下山坡。

瞧这满身伤,不知是从多高处摔下?不知滚出了几丈远?不知昏睡多久,才被那上山的采药人发现?

未知使人想象。

想象使人恐惧。

老太太抱紧了齐云,心头发誓:不能让孙儿再踏进龙盘山一步!老二走了,她无论如何要替他护好这根独苗儿……

……

夜来临的时候齐帧在外游荡。

游荡,游荡。宿命的游荡。无尽的游荡。从黄昏到夜深,从山林到平原,从……一只野兔到另一只野兔……游荡。

游荡到沉寂。

体内饥渴的叫嚣沉寂。

游荡到回归。

飘往未知处的意识清醒地回归。

这时游荡该停止了。每次游荡都是为了停止,就像每次离别都是为了再见。

齐帧默默驻足。

月色洒在他肩上。月色也公平地洒在任一处。

他开始想象月色是否已洒上了齐云的肩。

他开始想象月色中独睡的齐云会不会怕。

想象是人独有的天赋。

天赋,却不一定就都是好的。

至少,齐帧察觉自己的想象失控了。想象进行到齐云躺在榻上这一步时,便不由自主且不可抑制的扩大了。

扩大到他温热的小身躯。扩大到他细白的小脖颈。

齐帧红了眼睛,嗜血的欲望又在翻涌。

不同以往,这红色并未很快消褪。

血色长久弥漫他的瞳孔。欲望长久弥漫他的躯壳。

齐帧懵懵懂懂、又清清楚楚地知道了不对。

他的身体有些不对。

老和尚打入他体内的那个金刚咒虽已被他炼化,却还是破坏了什么。被破坏的是什么齐帧一头雾水。

行走世间我们不怕磨难,就怕一头雾水。

齐帧反复舔舐着他两颗无论如何不肯隐藏的獠牙,深深的一头雾水了。

当他走到齐府门外时,阴测测的獠牙依旧陪伴着他。

它们从不曾现世如此之久,久到齐帧开始感觉别扭。他很想和它们打个商量,邀请它们换个时间再出来放风。悲剧的是,他没有商量的方式。

他带着两颗獠牙羞羞答答进了齐府。

他的身影飘忽,几乎融于夜色,只要他不想,便没人能发现他的踪迹。

他很快到了齐云的窗外——往常,那也是他的窗外。

月色果然洒在齐云肩上。

除了月色,还有血色——他的脸上、手上,到处遍布擦伤。

齐帧身形一滞。

与身形一起停滞的是他的思想。

与思想一起停滞的是他的心——不,实事求是来讲,他压根就没有那玩意儿。他没有一颗活的、会跳的心。

但是那一瞬他真觉得他有了。

有了,慌着、疼着、不安着、愧疚着。

下一刻他已经进了屋。坐在齐云床边。

守在屋外的下人已经睡着,齐帧脚步比猫还轻,丝毫未将之惊动。

齐云在睡梦中半皱着眉,仿佛齐帧惊扰了他的梦。

齐帧下意识就抚上他的眉头。顺着眉头,又抚到脸颊。

他脸颊上有一道小指长的擦伤,半红半紫,有点破坏这张脸的俊俏。

但齐帧手指却在那里流连不去。

空气中飘着淡淡芳香。来自齐云血气的芳香。

齐帧在这芳香中流连不去。

万物相生相克,齐帧曾以为自己超脱了,如今却有些怀疑。

良久他低下头来,唇放在那紫红伤口上一吻。

小心又小心,压制又压制。

小心獠牙,压制欲念。

不同于以往的热和软,唇下有几分粗粝。伤口正结痂,所以触感才如此。

粗粝的触感却没有粉碎齐帧的柔情。

他血色的眼瞳幽深妖异,仿佛湮灭一切光采,却无法湮灭这丝柔情。

柔情像落进水中的石子。没有激起骇浪,但也没有消失。

石子可会发芽?石子可会生根?

齐帧不知道。

至少这一刻,石子只是石子,水还依然是水。石子不懂水的寂然,水也不懂石子的鼓噪。

若非要它们磨合融洽、矛盾挣扎,多累?

于是他舔了下唇边的獠牙,从怀中摸出一物,轻轻放在齐云枕边。然后站起身来,退了出去。

脚步并不轻快,却眨眼间消失了踪迹。

不是没有犹豫与迟疑。

但犹豫与迟疑这样的东西,就好像人生的调味品。

你加没加这点佐料,不过于味道上有了点变化,菜却还是菜,肉也还是肉。

菜变不成肉,肉变不成菜。

再怎么纠葛相缠,回归本质,还是那一点儿东西。

便不纠缠。

便让世事如烟。

便奔赴迢迢命运,走回一只僵尸的路。

一条夜路,寂寞如雪。

15.小留恋

屋外,一场大雨兀自磅礴。

屋内,齐云怔怔发呆。

你有没有这样的时刻?什么都不想做,只想一个人静静发会儿呆。

齐云此刻便是如此。

却不能如愿。

齐容不如他的愿。

齐容坐在他床前,看着他满身伤痕,面色不由戚戚:“云儿,怎么弄成这样?”

齐云答非所问:“哥哥呢?”

齐容怔了怔,才醒悟他问的是齐帧。

他口中的“哥哥”是齐帧。

一个词可以是泛指也可以是特指。如今这声“哥哥”,恰恰是特指。

能想到这一点,无疑,齐容变得聪明了。

一个人的聪明往往表现为多疑。

齐容多疑地想:当齐云叫自己“哥哥”的时候,是泛指还是特指?是出于礼貌,还是发自内心?

一个称呼而已。得过且过不是更好吗?何必认真,有些事情谁先认真,谁就输了。

可惜齐容不懂。即便懂了,也不能控制。每个人心中都有破绽。齐云就是齐容的破绽。

何谓破绽?破绽便是纸糊起来的墙,不经戳,一戳便倒。

齐容几乎听到自己心中一片破碎坍塌之声。

一个人从迟钝单纯,到敏感复杂,有时也不过一眨眼的事。

齐云听不到这坍塌之声。

齐云怔怔望着窗外的大雨,好像在等着齐容的回答。又好像没在等。

等待模棱两可。答案模棱两可。

团圆与离别,分分合合之间,宿命模棱两可。

齐容率先收拾起一颗破碎的心——其实也没破碎那么严重,只是一点儿嫉妒罢了。只是大雨瓢泼,世间一片模糊,这点嫉妒仿佛也模模糊糊被放大罢了。

何况,这嫉妒还有点儿无处着落——让他嫉妒的那个人失踪了。

他看着齐云苍白但精致的脸,心里说不出是幸灾乐祸还是心疼不忍:“云儿,齐——大哥他两天没回了,不知去了哪儿。”

果然还是这个答案。

齐云其实早知道了。他握紧了手中的小鹿——一只根雕小鹿。做工粗糙,但质朴可爱。

昨天清晨醒来时,这只来路不明的小鹿就平静躺在他枕边。

两天来,齐帧未曾现身,齐云十分担心。龙盘山上齐帧走得虚弱而惶急。齐云不能不担心。

然而他的担心并未化为什么实际行动。

阻挡他行动的不是孱弱的身体。也不是摔断的左腿。是这只鹿。

这只鹿被他攥在手心,有点潮,有点黏——那是他的汗。

他攥这么紧,却不是因为喜欢。

他的确喜欢过它——前天在集市上,他的确曾在它面前驻足停留。没想到那么片刻的驻足,也被齐帧抓到了眼里。

他攥这么紧,是因为它是齐帧留给他的礼物。

是因为想不通齐帧为何不告而别,离他而去。

是因为心里仿佛失了仰仗,必须抓住点儿什么,才能在世间立足。

齐帧亦不知该凭借什么立足于人世。

大雨冲刷干净他身上的斑斑血迹,却冲不掉他心中的丝丝彷徨。

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舔到一丝未散尽的血腥气。

也舔到那两颗刺出嘴唇的尖牙。

他悻悻缩回了舌头。

雨越下越大,齐帧终于扛不住,随意找到一个山洞蹲下来避雨。

山洞幽暗,隐隐传来扑簌声响,大约洞里深处居住了不少蝙蝠。齐帧就蹲在洞口,不去招惹洞中的“邻居”。

片刻那扑簌声响便消失了。

安静下来,齐帧反倒有些不甘。他随手捡了个石块,顽童一般往洞里丢去。

这一下果然不再沉寂,洞里一阵扑簌簌闹腾,还有几只巴掌大的蝙蝠仿佛察觉威胁,向齐帧身上冲撞来。

齐帧不躲也不避。蝙蝠冲到他身上,他还恶作剧得逞一般嘿嘿直笑。

笑声有些干涩。

有些寂寞。蝙蝠邻居听不懂的寂寞。

齐帧抹了把湿漉漉的脸——别误会,是雨水,不是眼泪——他抹了把湿漉漉的脸,望向平安镇的方向。

平安镇在雨幕中有种绰约的风姿。

齐帧意识到了自己两天还没走出龙盘山的原因——他不舍。

他留恋做人时的一切。他难忍独自飘零的寂寞。

但齐帧深吸了口气,命令自己转过头。他认为不舍也是正常的。

人本就是这样,只愿意得到,不愿意失去。得到多少都不嫌多,失去一样却立即如丧考妣。

齐帧以为自己只是劣根性发作罢了。

他以为劣根性不是用来屈服的,是用来克服的。

他认为男人的字典里,只有征服与克服,永远不能有屈服!

所以他转过头,扭过脸。大雨滂沱,他却上路了。

背向平安镇的方位。

转身的刹那,齐云的脸在他脑中出没了一瞬。漂亮精致,像个顶级瓷器。

瓷器不属于荒野。瓷器不能染血。

瓷器,注定得高高放在博物架上,摩挲一刻也怕摔破。

别了,瓷器。

齐帧嘴唇默默蠕动。

默默说出这句话,他心里却在迟疑:那样软软热热……岂是瓷器可比……

热。

齐云的确很热。

一块毛巾搭在他额头上,很快便沾染了他的热。

他脸蛋绯红,像涂了层上等胭脂,嘴唇却干裂起皮,如枯萎的花瓣失了颜色。

齐老太太面上对大夫客客气气,待下人将大夫送走,却立时开口抱怨庸医。

抱怨也无法,这已是镇上最好的大夫。只是他一番阴虚阳亢、精血亏虚的解释,老太太听得云里雾里,到最后,连齐云的病根在哪儿、病症从何而起也没弄明白。

她不明白是正常的。

因为大夫自己也不甚明白。潮热、盗汗,脉象寸盛尺弱,当是阴虚阳亢无疑,只是追溯根源,老大夫却找不到齐云起症的根由。小小年纪,如何就精血亏虚了呢?

他不知齐云亏虚的精血是往哪里去……

纵然百般隐瞒,宋岚还是得知了儿子病卧在床的消息。

说来奇怪,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再受打击、病情加重的时候,她竟奇迹般的好转起来。第二日上,已经可以起身,由人扶着来到齐云小院。

雨后初晴,小院已不似往日颓败。

齐云曾和齐帧一道整理院子,种下不少花草,此时虽然入秋,花草还是整整齐齐长了出来。

宋岚数日不曾出门,见了这陌生情景,竟有些恍惚。

恍惚了一刹,她便提起精神,往齐云屋中走去。饶是心里做好了准备,宋岚见着齐云,还是扑簌簌掉下泪来——齐云身上伤口还未结痂,左腿打着夹板,俊脸消瘦,往日美玉无暇,如今苍白似纸。

“云儿!”宋岚捏紧了手中帕子,半跌半坐在齐云床前。

齐云本自昏昏沉沉,听见这声“云儿”,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宋岚蹙起的双眉,细细弯弯,黛青婉丽。

齐云下意识抬起手来,仿佛要抹平母亲眉间起伏:“娘亲乖……”

宋岚双眼一热,紧紧抓住他这只手:“好孩子……”

她只吐出这几个字,便颤着唇说不出话来。

说什么好呢?说再多,亦不能挽回儿子受的苦。亦不能遮掩她的自私,不能安慰她的凄苦。

齐云神思昏沉,半睡半醒,直到手上一凉,才觉出宋岚在默默掉泪。他心里一紧,不知从哪里生出些力气,竟撑着身子坐起来,双手搂住母亲:“娘亲别哭,云儿在这。”

宋岚回抱住儿子,终压不住喉中那声哽咽,终于不管不顾哭出声响。

齐云在她怀中,瘦的还不够胳膊绕一圈,却温暖坚韧,好像给了她全世界。

他就是她的全世界。

她抱紧了儿子,像抱紧冬天里的太阳、抱紧黑暗中的光……

光。温暖,明亮,指引你晦暗中前行。

每个人都要有光。

每个人都是光。

你向人需索爱与暖的时候,也做着他人的光。

得到与付出,不是时时对等,却一定缺一不可。缺了一种,便失掉一半做人的意义。

齐云在母亲怀里睡去,一夜无梦,第二天醒来时,烧难得竟退了。

齐容坐在床前喂他喝粥,他也难得将一碗粥喝了个干净。齐容不由松了口气,仿佛阴沉许多时日的天空终于去了一片云,透了一束光。

喝完粥,齐云靠坐在榻上,手上仍拿着那只根雕小鹿把玩。玩着玩着,不知想到什么,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齐容将他笑脸收进眼底,见他虽照旧有些虚弱,总算有了些生气。齐容于是心下高兴了几分。

他高兴了,心里就藏不住事,犹豫一瞬,还是自怀中掏出一物来:

“云儿,给你。”

齐云抬起头来,看着他手上的小物件,神情有些错愕。

齐容挠了挠头,仿佛有些窘迫:“见你喜欢,我,我自己做的……”

他摊开的手掌上放着一物,也勉强算是一个根雕。似牛似羊,两只犄角在前,身子却几乎是一片木疙瘩。

见齐云不接,齐容愈加窘迫,后悔竟将这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拿出手来。

只是齐容素来好强,虽做的不好,也不愿承认,仍倔强地把手伸在齐云面前。

齐云发了会儿怔,才从他手中将那根雕接了过来:“谢谢哥哥。”

齐容撇了撇嘴,好似浑不在意。心中却莫名开怀。

可惜这开怀持续并不久,齐云将那根雕托在手心,好奇发问:“哥哥,这是牛还是羊?”

齐容绷着脸,沉默半天才闷声回答:“鹿。”

齐云吐舌,不知该如何接话,索性转移了话题:“是用什么雕的?”

齐容也正尴尬,巴不得他问别的,此时急忙回答:“桃树根。先前镇上说有僵尸,我就找来很多桃木桃根,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

他说完这句,却见齐云又愣住了。

他垂着头,怔怔看着自己藏在袖中的手腕,仿佛腕子上能开出朵花。

半晌,齐容几乎忍不住了,才见齐云抬头,眼中半困惑半忐忑:“哥哥,僵尸是什么样子?”

16.小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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