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僵尸哥哥——尽余欢
尽余欢  发于:2013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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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人生最幽默的地方莫过于,你明知这是句无法实现的空话,偏偏还那么想相信。

你明知他对你许过的誓转头即忘,却还是沾沾自喜将之记在心里。

因为他神色那么认真,你差点儿就真信了。

你已经真信了。

你在痴心错付、撞了一头一身血之后,才知道你原来真信了。

才发现你以为把持住了,却最终不小心失陷。

自然,此时齐帧并非痴情女,齐云也非花心郎。

但人世间的道理,一通则百通。

所以齐帧呵呵一笑,不信。

若错信,今后不老不死的漫漫生命中,每当寂寥时,该是何等幽怨?

不如不信。

不如默默陪他走一程,待他凋落,便去寻下一处风景。

不管齐帧信不信,齐云自己是信了。

自信的人生才有滋味。自信的人生才有奔头。

哪怕头破血流,哪怕万千冷眼,也别丢了自信。

自信的齐云和多疑的齐帧,一时陷入了两两对峙的沉默。

沉默中,齐帧自柳树梢摘下一片叶子,凑到唇边吹奏。

他双手各执柳叶一端,上唇微启,悠扬清脆的乐声便神奇地飘荡在齐云耳边。

齐云怔怔望着齐帧。

齐帧并不知齐云在看他,他半垂着双眼,专心吹奏。

他也因此并不知,齐云心中,他的形象愈加高大,简直无所不能。

他不知这枚鲜嫩柳叶,吹皱吹软了少年齐云的一池心湖……

……

齐云陪母亲住的第三日上,母亲宋岚便病了。

由小病到大病到重病,终于一病不起。

初秋时候,她已昼夜咳嗽,痰中带血。

老夫人便说什么也不允齐云再同母亲住。

齐云不肯搬走,扒住母亲房间的门框不放。

老爷子听说了,毫不客气,抄起根鞭子就赶了来。

鞭子落在齐云手背上,一道血红骤起。齐云仍不肯放。

这样热闹,引得人都来看。

齐云疼得浑身直打哆嗦,却垂着头一声不吭。

他垂着头,脸掩在朦胧阴影中。人们看不清他的神情,也看不清他的心思。

母亲羸弱躺在身后,他得学会少年老成。

一鞭下去,齐云不出声,齐容却扛不住了。

下一鞭到来时,齐容站在了齐云身前。

没有人看清他的动作。

就如同没有人看清他的心。

没有命运驱使,没有外力鞭策,他就这么,站到了齐云身前。

站在他身前,替他挡下这一鞭。

这一鞭挺疼。因为鞭稍好巧不巧抽到了他的脸。

这么疼,他却挺开心——原来这样疼!幸好没落在云儿身上。

牺牲,大概是人类身上最不可琢磨的东西之一。

至少惠蓉就琢磨不透。

惠蓉在给儿子上药时眼圈都红了。

别误会,她不是感动的——虽然她真没想到自己生出个这么仗义的儿子。

她是心疼的。不是只有宋岚才懂心疼儿子。

但齐容竟面带微笑。

这是神秘的微笑。

这是惠蓉无法理解的微笑。

无法理解,更无法认同。所以她一掌拍在齐容后脑:“你傻了?!”

齐容自然没有傻。

他匆匆推开母亲,卷起桌上伤药往门外跑去。

一直跑到齐云院外,齐容才放慢了脚步。

放慢的是脚步,放不慢的是心跳。除了心跳,还有心思。纷纷乱乱理不出头绪的心思:

如何跟齐云说第一句话?

如何安慰他?

如何帮他上药包扎?

如何才不结巴不失态?

如何……

如何太多了,他已然头大。

然而很快他便不必头大了——他的头一空。

脚一空的感受想必谁都有过。头一空就不一定了。

头一空,那得是大大的吃惊、大大的呆怔。

齐容就呆怔了,为眼前的情景:

齐帧牢牢抓着齐云一只手,头低低垂下,唇深深吻上。

吻那只手。

似乎听见脚步,齐帧骤地拧过头来,一道红光闪过,齐容但觉亡魂皆冒!

12.小微妙

一个人哪里最忠诚于自己?

不是心,是眼睛。

因为眼见为实。因为眼睛不像心,七窍玲珑、专擅欺骗——不仅骗人,也自欺。

但齐容此刻,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他以为自己一定是眼花了。

——眼花了,才看到齐帧双瞳血红。

不怪他不信自己,等他定睛细看时,齐帧早已恢复了正常。

早已直起身来,放开齐云的手。

齐云手背上还是那道鞭痕,一点儿没变深,也一点儿没变浅。

从始至终,齐云都没发觉什么异常——在他看来,哥哥不过是查看他的伤口罢了。

齐帧背过身去,喉咙滚动,口干舌燥。

齐容咽下心头疑惑,迟疑了片刻,还是走上前来,把伤药打开,要帮齐云处理伤口。

齐云乖巧地伸出手。

同时他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齐容脸颊:“哥哥,疼不疼?”

齐容拿药瓶的手一抖,心头那慌慌的感觉不由分说又蹿上来,使他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不,不疼……”

不疼自然是假的。

但有些时候,假也可以真。齐容心里,是真不疼。真甜。

齐帧不觉得甜。

齐帧觉得很怪。他看齐容格外碍眼,十分想把齐容拎起来丢出屋外。

但另一方面,他又感谢齐容在此。若不然,他再一个把持不住……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后果会不堪设想,齐帧愤怒了。

愤怒祖父平白将齐云打伤,让自己无端受这鲜血引诱之苦。

又愤怒齐云倔强、不知躲闪。他从前怯懦爱哭的样子去了哪儿?

还愤怒自己当时不在,未能力挽狂澜……

愤怒来愤怒去,齐帧也不知自己在愤怒什么了。

他愤怒着的时候,齐容已经笨手笨脚给齐云包扎好伤口。

齐云抬起头来一笑:“哥哥,谢谢你。”

笑容并无往常灿烂开怀,但齐容没有发现。齐容放开齐云的手,有些心虚地站起身来:“云儿,明天,明天我再来给你换药。”

“不必了。”——冷冷站在一旁的齐帧突然插嘴。

“药留在这,你不必来。”

齐帧说的斩钉截铁。

不管什么话,一旦斩钉截铁地说出,便显得格外不容人拒绝。

齐容便不知该如何拒绝。

他下意识瞟向齐云。

齐云心不在焉,看起来并没有帮他拒绝的意思。

他只好灰心,只好丧气,只好留下药瓶自己孤单单地走了。

走之前不忘留下一句嘱托:“云儿,别碰水。”

齐云点点头。

依旧显得心不在焉。

齐容一走,房内便只剩下心不在焉的齐云,与心神不定的齐帧。

齐云心不在焉,是因为母亲宋岚这来势汹汹的一病,使他心中终日惶惑。

惶惑表现在外,就是心不在焉。

而齐帧的心神不定,似乎是因为空中属于齐云的淡淡血气漂浮。血气一向令他烦躁。

但又似乎……不只是如此。似乎齐云受伤,更让他心烦意乱……

人心最微妙,齐帧看不透自己。

一个看不透自己的人是失败的。好比闭着眼睛走路,深一脚浅一脚,往往生出不必要的差错。

比如此刻,齐帧就烦躁地一把拉过齐云,捞起他的手问:“疼不疼?”

他本意是想关心一下的,只是动作不由自主有些粗鲁。

齐云疼得一抽气。

齐帧触电般放了手。

作为僵尸,他的痛觉已迟钝很久,自己感受不到疼,便忘了齐云会疼。

齐帧愈加烦躁:“知道疼,还做傻事!”

什么是傻事?什么事不傻?

齐帧说了并不算。

傻与不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评判标准。有些人貌似没有,那是因为他还没发现。

且,每个人的标准都不尽相同。你既不能将你的傻强加于人,也不能怨怪别人的傻。

怨怪也没用,别人心甘情愿,照傻无误。所谓你自怨之怪之,他自疯之傻之。

所以齐云既不辩驳,也不解释。

他与齐帧在“傻与不傻”上的标准不一样,辩驳也是没用。

他打算清者自清。

齐帧却不让他清者自清。齐帧逼迫他表态:“知不知错?下次还会不会这样?!”

生活就是这样,常有这样那样的事需要你表态。还有这样那样的人逼迫你表态。

表态使你感觉你像一个人质,被这操蛋的生活所劫持。

可你一边骂,还是一边表态。你在一步步的屈服中走到今天,你还将在一步步的屈服中走远。

齐云表态了,表的模棱两可——他点了点头。

同摇头一样,点头也是个暧昧的动作。比如你不知道齐云点头是因为知错了,还是打算下次继续这样做傻事。

齐帧一厢情愿地以为是前者。

遂满意了。

遂心生不忍。

遂将齐云抱上膝头安抚。

这动作来的突兀。但齐云并未反抗。

他们各自的身体都僵硬了一瞬,便很快恢复自然。齐云甚至将头自然而然靠在齐帧肩上,娴熟得好像他已靠过千万次。

有一瞬齐帧真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他的父亲。

但是父亲这么崇高的词儿齐帧终究不敢玷污。尤其是当他执起齐云的手。

尤其是当他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他执起那只手又放下,神情纠结:“云儿,哥哥带你出去玩吧?”

他这提议来的突兀,看上去似乎是一时兴起。但齐帧知道不是。

他知道他只是不想让齐云再这么心不在焉下去。

他不习惯。

是的,他绝不承认自己是想让齐云开心,他只是不习惯。

不习惯齐云背负忧伤,如此深沉。

齐云没有答应。他还打算再去照顾母亲。

但他不知道的是:答不答应,有时是由不得一个人自己做主的。

有时,会有势力大、拳头硬的人,很乐意替你做主。

齐帧便替齐云做了主。他不由分说拉着齐云走出了院门,准备带他去散心。

这世上散心的方式太多了:聊天散步、胡吃海喝、拉住朋友一通狂侃、空旷无人处大吼三声……这么多,你是哪一种?

不管你是哪一种,肯定和齐帧不同。

齐帧最爱的散心方式,是抓一只兔子,喝点血,放掉……再抓一只兔子,再喝点血,再放掉……

太特别了是不是?

这么特别,他无论如何不敢用在齐云身上。

所以他带齐云走出齐府,去逛庙街。

庙街是平安镇一条老街,整个镇子的商贩几乎全集中在此,那些好吃的、好玩的,自然也集中在此。

齐帧带足了钱。准备但凡齐云看中的,就全给他买下。

可惜天不从人愿,齐帧牵着齐云溜了大半圈,发觉似乎并没有什么能引他开怀。只有一个根雕小摊处,他逗留片刻,还是一声不响地走开。

脸上还是带着闷闷不乐的神色。

齐帧万分憋屈。

有时你不怕对一个人好,就怕不知怎么对他好。

就怕全世界捧到他眼前,他也只是看一眼。看一眼,说:不要。

最怕就是“不要”……

好在齐云终于要了。

终于有一只风筝入了他的法眼。

齐帧一高兴,给了双倍价钱。是,他就是钱多撑的!他乐意如此!不如此不足以表达他的满意。

齐帧带着齐云和风筝上了山。

龙盘山。

山顶有平地,风大,他幼时放风筝都是在那里。

上山时齐云气喘吁吁。齐帧不耐,将他背在背上。片刻功夫,就到了山顶。

山顶视野开阔,阳光饱满,齐云从齐帧背上跳下来,脸上终于云开雾去,有了笑意。

齐帧望着他笑脸,半是满足半是鄙夷:到底城中小孩儿没见过世面,放个风筝都如此兴奋。

齐云看不到齐帧心中鄙夷。

他眼中的齐帧笑容温和,平日苍白阴森的脸庞在阳光下显得格外俊朗。他骤然发现自己从不知齐帧年纪有多大,平时教训自己极老到,如今看着也就十七、八岁。

齐云觉得对哥哥的敬畏一下子丢掉不少。

人的感情是世上最不可琢磨的东西。它的转变也许就在一念之间。它的固执也许水枯石烂。

少了敬畏,多了亲切。齐云手捧风筝,心情也一下子开朗不少。

心情这玩意儿还不如感情忠贞,往往说变就变,水性杨花,全无操守。

少年齐云手捧风筝,站在山顶,一时忘了痛苦忧愁。

这时,齐帧却有些慌张。

被齐云璀璨笑脸搞得有些慌张。

笑让人不舒服是正常的——笑有阴笑、苦笑、冷笑、悲笑……不管哪一种,都能让人不舒服。

问题是,齐云的笑并非以上某种。

齐云的笑至真至纯,酣甜甘美,让人看了愈加想把全世界捧到他眼前。

就是这样的笑,却让人害怕。却让齐帧慌张。

然而不容他慌张了。

齐云正一边高高举起风筝,一边向齐帧叫喊:“哥哥,扯线啊!”

齐帧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自然地看向手中的线。

线扯在他手里。

命运扯在他手里——别想太多,风筝的命运罢了。

今日风小,它可有运道高空遨游?

自然得有。为了齐云,没有也得有。

齐帧手上一紧又一松,风筝直飞上天。

齐云跟在风筝底下奔跑。欢笑。

齐帧便也不知不觉弯起嘴角。

才弯起不久,便落下了。因为两个人站在了他面前。

两个和尚,一老一少。

老和尚看了眼天上的风筝,满面慈悲,一声叹息:“阿弥陀佛,施主好雅兴!”

13.小执着

龙盘山山顶,秋风乍起,枯叶纷飞。齐帧与老和尚两两相望。

这是深沉的一望。这是惆怅的一望。

这一望,望出了道不尽的哀思与幽怨。

幽怨的是老和尚净空:“施主,贫僧找你找得苦啊!”

哀思的是齐帧:“大师,你我之间,勉强不得……”

净空双掌合十:“施主,你我之间有缘。”

齐帧摇头:“有缘无分。出家人讲究‘放下’,大师何必执着。”

“有执才有放。施主就是贫僧的‘执’。”

“愧不敢当。”

“施主过谦了。”

“大师过执了。”

“施主,请吧。”

“这里吗?”

“这里不行吗?”

“这里行吗?”

“施主……”净空口气又幽怨起来。

“好吧。大师且待我一二。”

齐帧说完,向齐云一招手。

齐云随风筝渐渐跑得远了,只瞧见齐帧对面站了一人,走近了,才发觉竟是个老和尚。

老和尚身后,还跟了个小和尚。

背着包袱,风尘仆仆。

齐云还要细看,已经被齐帧一把拉过来:“云儿,见过净空大师。”

“阿弥陀佛,小施主面相不俗,骨骼清奇,一望便与我佛颇有缘法。”

缘法你个鬼!

齐帧暗骂一声,把齐云往身后扯了扯。

“云儿,大师远道而来,哥哥请他去山下喝杯茶,你且自己在这里玩,如何?”

齐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他觉得虚伪,齐帧这话很虚伪。

——齐帧这句话后面虽跟了“如何”两字,却不过是走个过场,并没有当真征询齐云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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