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僵尸哥哥——尽余欢
尽余欢  发于:2013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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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施主聪慧,想必不需贫僧多言。”

直截了当够了,净空又打起言语机锋。

齐云垂头不语,仍想着退缩。

此时,净空却一把撩开自己的袖子,将胳膊伸到齐云面前。

这不是一只普通的胳膊。

普通的胳膊不会让齐云面色大变,胸闷欲呕。

这是一只血斑遍布、肌肤青灰的胳膊。

见齐云变色,净空才收回胳膊:“小施主该当庆幸,未如贫僧这般身中尸毒。”

“尸……毒?”齐云又讪讪发问。

“正是。贫僧当日斗不过那僵尸邪物,被他咬伤,中了尸毒——”

“真有,真有僵尸吗?”齐云咽了口唾沫,仍觉喉中干涩难受。

“呵呵,小施主何必明知故问?”

净空言辞咄咄,眼神锋利。齐云面色苍白,冷汗淋漓直下。

“不……”他摇头,否认。

却不知自己否认的是什么。

否认自己并非明知故问,还是否认僵尸的存在?

他不知道。人心何其复杂艰深,他看不明。不明他人,亦不明自己。

净空却明白。至少,自以为明白。

“小施主,你往日为那邪魔表象所欺,唤他一声哥哥,如今通晓本质,可是害怕?”

净空和气发问。见齐云怔怔不答,他便接着开口:

“不必怕,贫僧赠你汤药一剂,自可抵御邪魔——”

“你说谁是邪魔?”净空正说到一半,齐云忽然抬头发问。语气茫茫然,仿佛神游在外。

“自然是你那堂兄——齐帧。”

“齐帧”两字出口,净空便听见“咝”的一声抽气。

抽气声来自幽明。幽明看着齐云,有些呆怔。

齐云手指正掐住自己腿上一道伤口,方才用力,竟掐的鲜血渗出。

一点殷红,渐渐扩大,最终晕成一片,颜色由深至浅,参参差差,既鲜艳,又朦胧。

鲜血有种独到的美丽。

当你撕开温热的肌肤,獠牙直抵血脉深处,让那殷红液体侵润你的双唇与咽喉……鲜血有你无法想象的独到美丽。

你无法想象,因为你不是齐帧。

你不会知道,你无法想象,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因为鲜血之后是罪恶,沉沦之后是空虚。

空虚裹挟了齐帧,哪怕身体传达给他的是一阵又一阵饱腹感。

十分矛盾,又极其自然。

齐帧松开胳膊,一个女人从他怀里软软倒下,脖颈两个血洞,犹如开在暗沉肌肤上的艳丽花朵。

齐帧抹了把嘴唇,蹲下来,重新将女人抱在怀里。

这是个普通妇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卷起的袖口被水沾湿——遭遇齐帧前,她正在浣洗衣服。

她在一条熟悉的河边,浣洗着熟悉的衣服。

这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黄昏。这本该是一副无聊但娴静的情景。

但是现在,她静静躺在齐帧怀里。静到全无声息。

齐帧面无表情整了整妇人鬓发。那满头乌发松散凌乱,齐帧整理半晌,仍整不出个眉目。

良久,他似乎终于不耐烦了,弯下腰,松开手,将妇人轻轻送入河中。

她像一只小舟,很快乘着夜色顺水而下。

齐帧目送她远去。在河水中远去。在静谧中远去。

没目送到底,他就猛地扭过头来,看向身后灌丛。灌丛中传来窸窣声响。声响处,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齐帧转过身来,未见他如何动作,身体便陡然跃至灌木丛旁,一只冰凉大手,紧紧卡住一根脖子。

一个小男孩的脖子。一个眼睛怯生生的小男孩的脖子。

被这样怯生生的眼睛望着,让齐帧有一瞬迟疑。

迟疑之后,他手下还是用了力。

小男孩被掐的眼带水光,呻吟出声:“大……大哥哥……”

18.小天真

一碗药摆在了齐云面前。新鲜出锅,热气升腾。

幽明拿了把扇子在药碗上方扇风,好让药汤尽快凉下来,齐云就可以尽快入口。

入了口,病才能尽快好。

齐云躺在榻上,低烧使他脸色薄红,双目黯淡。这黯淡的双目投注在空处,叫人猜不出主人所思所想。

幽明手上动作不停,眼神却不时瞄向齐云。

冷不防,齐云也转过头来,迷惑地看着他:“幽明哥哥,什么是妖魔?”

“阿弥陀佛,妖魔……自然就是妖魔。”

幽明说完,自己也觉勉强。

妖魔自然是妖魔,就像佛自然是佛、人自然是人——幽明从没想过这是个需要解释与证明的概念。

仿佛在世界源头、阴阳初分,便已这样定好了。

可齐云不能认可。他不满足于一加一等于二,偏要求问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

“为什么?”他看着幽明认真地问。

晦暗眼神,都因为这认真而有了几分闪亮。

“妖魔,生来,生来就是妖魔了。”在齐云专注的眼神下,幽明一句话说的磕磕绊绊。

磕磕绊绊,且不清不楚。

他深憾自己佛法学的不精深。被齐云这一问,竟给不出个清晰的答案。

若师父在此,一定能给出他答案。

好在,齐云似乎知道问不出什么,没再强求。

他扭过头去,眼睛茫然望着屋顶,不知在想什么。

幽明低头,恰看见他手上攥住一只根雕小鹿摩挲把玩,那小鹿形态朴拙,却又带了几分精巧,虽是个小玩意,想必匠人也花了心思。

幽明看了两眼,忽然又想起龙盘山上那只风筝。他自幼跟随师父修行佛法,讲究的是六根清净,从不曾有过玩具,也不曾尽情嬉戏。

不管根雕还是风筝,都超出了“清净”的范畴。

幽明转过头去,压下心中艳羡,托起药碗,递给齐云。

药已经凉得差不多,苦味不似方才浓厚。

齐云看着褐色药汤,却不接过。

幽明以为他怕苦,便将药碗又往前递了递:“良药苦口。”

良药苦口利于病,齐云承认。只是……他望着药碗,面色十分不解:“一碗汤药,如何能抵御僵尸?”

“一碗药自然不行,师父说这副药要连用四十九日。”

幽明说到此,也有些不忍,这剂药闻着便有些刺鼻,不知喝起来又是什么味道?更何况连喝四十九天……

齐云果然皱眉更深。

幽明便又耐心解释:“连服四十九日,药力才能化入精血,到时便不惧僵尸侵袭,因为这药力于人无害,对僵尸来说却是剧毒。”

“剧毒?”齐云面色犹疑,似是不信,“如果如此简单,你师父怎么还斗不过——斗不过……”齐云声音低了下来,似是说不出“僵尸”二字,又喊不出那句“哥哥”。

他仍不愿想、不愿信:哥哥就是僵尸。

好在幽明已懂了。

幽明脸色有些沉重:“这药方是我师祖留下,只有残本,这次师父中了尸毒,在自己身上反复试验,才配出全副方子。”只可惜,亡羊补牢,为时已晚,这药始终解不了师父的毒……

齐云不知幽明在想什么,他接过药碗,却只怔怔看着,仍旧不喝。

幽明以为他担心:“你放心,师父既然说这药有用,就一定有用的。这是师祖留下的方子,我师祖当年——”

“这药是剧毒?”齐云突兀张口,打断幽明的话。

“对常人无害,对僵尸才是——”

他说到一半,停住了。

停在一地碎屑与药汁面前。

——齐云打翻了药碗。

“对不起,幽明哥哥,这药我不能喝。”

“为什么不能?”一道声音传来,幽明下意识抬头,望见师父净空。

净空被老太太邀去饮茶,不料一回返,便瞧见眼前这幕。

“你又为何加害哥哥?”齐云抬头仰视净空。虽然仰视,神色却不卑不亢,语气更针锋相对。

“他是妖魔,并非你哥哥。”

“不,哥哥就是哥哥!”齐云一脸执拗。

“他抬手间便可取你性命,你不怕?”老和尚企图换个角度说服齐云。

“这么简单,他不也从没取?”齐云反口诘问。

“过去未取,不等于将来不取。邪魔自然当诛。”

“哥哥不是邪魔!”齐云脸色涨红。

“以血为生,如何不是邪魔?”

“哥哥,哥哥他从未作恶!”

“山民张二,龙盘山中被吸干血液而亡,死状可怜可怖,那便是你哥哥的恶!”

净空声音骤然加大,如棒喝当头,叫齐云愣在当场,再开不得口。

“你又怎知……怎知那人是哥哥杀的……”失神半晌,齐云才低声申辩。

“贫僧自祁连山一路追逐他南下至此地,沿途他作恶无数,你可要一一听来?”

“不,我不信……”齐云喃喃。

“阿弥陀佛,”净空语重心长,“世人多被皮相所惑,不能辨妖识魔。小施主切不可学愚昧众生。妖魔便是妖魔,伪装再深再妙,也还是妖魔。”

“害人性命,便是妖魔?”齐云仿佛并未听见净空这番指点,仍是喃喃出口。

“我听人说,如今世道沦亡,纷争四起,那些挑起战乱的派系军阀,动辄死人无数,岂非更大妖魔?我父亲与人争斗,杀过人,又最终被人杀,是否也是妖魔?”

齐云声音起初还不甚有底气,越说到后来,却越加坚定,简直义正言辞、字句铿锵起来。

净空一滞,半晌才望着齐云轻轻一笑,转移了话题:“小施主果然慧根独具,单这诡辩的本事,已叫贫僧自叹弗如。”

很多时候,转移话题无疑是化解尴尬的最佳技巧。

可惜,齐云很天真。

天真的同义词之一是较真。是不会轻易被技巧所胁迫。是坚持自己的想法一百年不动摇。

齐云天真地望定了净空:“既然世上妖魔如许多,大师为何紧盯我哥哥一人?倭寇匪首,作恶之多,不更在我哥哥之上?”

这一刻,净空也不得不认真起来:“贫僧心力有限。哪怕妖魔遍地横行,贫僧也只管眼前这一个。除一恶,便是行一善,贫僧不求除尽世间恶,只求无愧当下!”

谈到这里,便没办法谈了。

各人有各人的坚持,你说服不了我,我也改变不了你。

这种时候,最明智的办法就是你放过我一马,我网开你一面,大家相视一笑,就此别过。

至于悬而未决的分歧?不妨记在心里,等着时间来验证。

大部分问题,时间总会给你最终答案。哪怕沧海桑田之后,这个答案对你早已丧失意义。

因为时间这家伙,就是这么善良。善良到残忍。

回到此时此刻,问题仍悬而未决。

齐云与净空,仍在两两对峙。

仿佛要对峙到天荒地老。

好在没等到地老天荒,净空便动了。他扭头看了眼幽明,开口打破沉默:“徒儿,你去重新熬一碗药。”

“不必了!”齐云紧随净空开口,话是对幽明说,眼睛却直直看向净空,神色坚定,仿佛挑衅。

幽明看看齐云,又看看自家师父,再次紧张的忘了该如何开口。他喉头仿佛有一道闸门,每到关键时刻,便紧紧关闭,将他囫囵锁在门后。

“去熬药!”净空板起脸看了幽明一眼。

“大师恕罪,药熬出来,我也不会喝。”齐云不复从前乖巧,直言顶撞起来。

幽明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还是走出门去。去熬药。

待他出门,净空看着神情倔强的齐云,忽而叹了口气,神色和缓下来:“好孩子,你既然不惧他身为妖魔,又何必惧这一碗药?药力在你体内,只要他不吸你的血,便丝毫害不了他。”

齐云摇了摇头。

这不是惧与不惧的问题。这是信与不信的问题。

“何况,如果不喝药,你身体内可能有尸毒隐而未发,一旦发作起来,便会要了你的命。”净空见开导不成,转而威胁。

齐云迟疑了一瞬,却仍旧摇头。

“即便如此,你也不肯喝?”

“天道无常,云儿将来或者老死,或者病死,或许登高坠崖,或许落水丧命,或许出行遭遇个劫道的、杀人的,还或许被征兵作战,埋骨沙场……有这么多未知的危险可能使人赴死,谁又能一一防范?云儿不会因一个可能,就在体内埋下置哥哥于死地的种子。”

“你当真只有十二?”

净空半晌怔然,才讷讷开口。

“云儿说的都是心中所想,无意拂逆大师,大师勿怪。”齐云说完一通话,彷如解开心中一团缠绕不清的线。浊气吐出,清气下沉,心中累日郁结,竟消去近半。他心中一通透,对净空倒愧疚起来:“大师一番好意,是云儿不知好歹。”

这番话说出,净空更哑口无言——十余岁已如此性灵通透,这孩子,是真与我佛有缘啊!

“好孩子,你既不肯喝药,我却还有一法,教你自保。”

“什么法子?”

“剃度受戒,随贫僧修行。”

19.小争执

净空对齐云循循善诱的时候,齐帧正在与人争执。

争执存在的一大意义,在于解决争端。然而事实与理想,往往背道而驰。争执的结果,往往是加剧争端,不欢而散。

对此刻的齐帧来说,这结果还要严重些。一个不慎,他可能就要命丧深山无人知。

谁能让齐帧丧命?让一个不老不死的僵尸丧命?

答案是——另一个僵尸。

事情是这样的:

我们都知道,齐帧在河边,扼住了一个男孩的脖子。

这个男孩有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

这双大眼睛看向齐帧时,齐帧曾有一丝犹疑。

这犹疑起初并未发生作用,直到那男孩又好死不死叫了他一声“哥哥”。

于是这犹疑变作了动摇。

这动摇变作了不忍。

不忍的齐帧松开了掐住那男孩儿的手。

异变就陡生在他松手的一刹。

陡生在小男孩的脸上。

脸依然是脸,开不出花来。但开不出花,却能长出獠牙。小男孩怯生生的神情在呼吸之间变作狰狞一笑,两根利刺般的獠牙电光火石般向齐帧刺来。

齐帧来不及思考。

电光火石间,齐帧能做的只有竭力避开要害。本能告诉他,不避开,他会死。死在同类爪牙之下,成为其营养大餐。

孤独行者齐帧,第一次遭遇同类,没想到场景是这般不愉快。

“不愉快”已经不适合形容他们的狭路相逢了。他们的相逢,是血光迸溅、你死我活。

是掐住你的喉咙的我的手,和刺进我的肌肤的你的獠牙。

是一场无声却激烈的争执。

还是势均力敌,争执不下。

最终是数过“一二三”,齐齐撒手,闹剧般收场。

于是齐帧正式认识了尹啸:一个小男孩,一个活了近百岁的小男孩。

近百岁是他自己的说辞,有没有往年轻了说,还很值得怀疑——毕竟,尹啸最大爱好,似乎就是扮嫩。

当他重新挂起那副怯生生的神态,开口叫齐帧“哥哥”,齐帧眼前发黑,胸口发闷,险些喷出一口老血:“你行行好,叫我什么都行,就别叫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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