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求求你们！幽明，幽明哥哥，我求你，你放过他！”齐云说着，双腿一折，砰地跪倒在地上，垂头便往地上磕去……

阵法之外，幽明痛苦地扭过头去，那老僧看了他一眼，却又闭目诵经，佛力源源不断向那阵法输入。

齐云这个头却并未磕实。齐帧骤然发力，扳直了他的身体：“云儿，不许求他！”

齐云热泪迸溅：“哥哥，你——”

才说了几个字，就见齐帧又闷哼一声，又一道金光打在他后心。

这一击太重，几乎将齐帧的神智都击溃了。两颗獠牙，立时便狰狞伸展了出来。

在那一瞬，受本能驾驭，齐帧忘乎所以，停都未停便往齐云脖子上咬去！

颈间一痛，齐云想要挣扎，却又停了。

他反手搂住齐帧肩膀，任齐帧吸吮了片刻，略感眩晕时，才在齐帧耳畔呢喃：“哥哥，我不能失去你，我才知道……”

就在这时，齐帧却醒了。他抬起头来，看着齐云面无血色的脸，忽然惊惶，忽然不知所措。

齐云却安然一笑，迷雾之中，宛如下凡的仙人：“哥，我爱你，不管是哪种爱……”

齐帧只觉心脏骤然停了。过了许久，仿佛从世界起源到毁灭那般久，它才又“噗通”、“噗通”跳起来。

就在这时，唇上一软。

是齐云将唇舌一齐递上来。

哥哥啊……齐云含笑闭目，当初我求你留幽明一命，你曾问我，他日幽明欲置你于死地时，又当如何……哥，这就是我的答案。

齐云一边想着，一边咬破自己唇瓣舌尖，鲜血丝丝缕缕，伴随着齐帧热烈的吮吸进入他的口腔……那般香甜，那般致命……齐帧亦很快离开齐云双唇，双手粗暴地撕开齐云上衣。除去上衣，齐云身上斑斑驳驳，满布伤口，血气几乎盈溢而出。齐帧彻底失控，竟伸出长而黑的指甲，骤然插入那伤口、撕裂伤疤！

“哥哥，你不是魔……”齐云用最后的力气，在齐帧耳边轻声絮语。齐帧却早已没有了神智。

在这阵法之中，他的本能本就被激发的淋漓尽致，何况又是这样致命的诱惑。

“世间妖魔者众，齐云心中，你却是人世上最好……是我……一心向往……西天极乐……”

齐云声音渐消，痛感渐消。命运或许就这样走到了最后一刻，齐云一笑，他已经知足了。死在齐帧怀里，他永远不必再于黑暗寂寥中挣扎，他从此永享光明与温暖……

“住手！”法阵之外，幽明看见这一幕，目眦欲裂。

然而齐帧哪里听得到他嘶吼。齐帧什么都听不到了。他眼前尽是一片血红。

看到齐云脸色惨白如纸，玩物一般被齐帧搂在手上痛饮凌虐。幽明忽然意识到，他犯了怎样的错误。

是人都会犯错。有些错犯了，很简单就能弥补，有些错犯了，却终此一生，无可释怀。

幽明不希望自己如后者悲惨。

他看了眼身旁闭目诵经的老僧，终于默默告一声得罪，擎出禅杖，向他后脑砸去！

再好的法阵，也要靠人催动。老僧昏迷在地，阵法登时乱了阵脚。幽明更一不做二不休，趁另外两位高僧专心维持阵法，出其不意，接连将其击昏。

直到幽明出现在齐帧背后，陷入本能地齐帧都未曾注意，阵法已停了。再没有金光攒射，再无人能伤他一分。

幽明伸出禅杖横亘在他与齐云之间时，他本能一扑，将幽明狠狠按在地上——尹啸从来没说错，全阴之血，的确大补，顷刻之间，他伤势已大为好转——幽明被他按在身下，丝毫动弹不得。

幽明也未想如何动弹，只是近乎绝望地望进齐帧毫无感情的深紫双瞳：“求你，救他——”

齐帧低头撕咬的动作一滞。

幽明见状，大受鼓舞：“云儿！求你，救救云儿！”

云儿？云儿……齐帧忽然放开手，猛地抱住额头。獠牙伸伸缩缩数回，齐帧终于猛地睁开眼，瞳仁恢复黑色！紧接着，一股毁天灭地的疼痛便袭上他心头，让他后悔自己清醒：

齐云遍身浴血，破布娃娃一般倒在地上，了无生机。

了无生机，可他偏偏又笑着。笑得那般天真无邪，笑得齐帧跪下来，眼泪不要钱一样喷涌。

齐帧将齐云拥在怀里，小心翼翼，仿佛他是纸片一般，力道重了就会碎去。但是慢慢，慢慢，他拥着齐云的手臂越来越紧，力道越来越重，手上青筋猝然绷起：“云儿，你怎能如此对我？你怎么忍心如此对我？！”

齐云不说话，仍是笑。笑得那般刺目，刺目到让齐帧骤然发力向自己双目戳去！

“住手，我能救他！”千钧之际，幽明匆匆出声。他抖着双手，从自己身上取下褡裢，在齐帧恶狠狠地注视下，将褡裢里的东西通通倒出来，翻找片刻，才找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玉瓶。

“小还丹，可以吊命，求你——”幽明将一枚赤红药丸递向齐帧。

齐帧接过来，犹豫了一瞬，便撬开齐云下巴，一用力，助他将那药丸吞进喉咙。

幽明见状，松了一口气，这才觉身子瘫软，再难坚持，就这般跪倒在地上。

齐帧抱着齐云站起来，看向幽明，形容凄惨，神色凛冽，宛如浴血魔神：“他不活，你必死。”

幽明呵呵惨笑一声：“是。他不活，我便死。”

他笑完抬头，却见齐帧身形疾动，数息之间，已不见了。

幽明等了许久，慢慢攒回一点力气。他麻木地撑开褡裢，收拾起一地琐屑。收着收着，身形却忽然一僵：眼前地上，安静躺着一只红漆木鱼，眼珠底下掉了一点漆，宛如落泪，宛如珠玉……

41.小圆满

幽明最终没有死。换个说法，齐云最终被那枚小还丹救回一命。

幽明云游四方，不知不觉，年纪渐长，也收了一徒。一日，他带徒儿经一处山麓，忽驻足道：“走，为师带你去探望一位故人。”

徒儿自幼跟随师父，却从未见师父有什么朋友故交，当下兴致勃勃，随师父往深山走去。

深山之中，人烟罕至，草木遮天蔽日地长，连条通行的路都没有。小和尚被荆棘刺得满身疼痛，正奇怪这种地方怎能住人，就忽觉眼前一亮，视野顿时开阔。

他好奇四顾，见有草庐两间，良田半亩，旁边更有一条小溪，溪边是一片果圃，果圃中，一个身形颀长、面目俊美的男子正在悉心照顾一株桃树。

小和尚走过许多地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他恍然大悟：师父的朋友，原来是住在桃花源中的桃花仙。

“你来做什么？！”小和尚正想着，就见草庐中走出一个男人，虽也面貌不俗，却端是凶神恶煞，盯着自家师父，宛如见到了天敌。

师父却不气不怒，甚至向那人合十作礼：“阿弥陀佛，施主，好久不见。”

“幽明，是你？！”小和尚一抬头，就见那桃花仙满脸惊喜，丢了手上的物什，向师父跑来。

可惜，跑到一半，就被那凶神恶煞的男人给拦住了……师父面色也甚是激动，却站在那里，不肯往前走一步。小和尚眼尖，看见自己师父瞧瞧将双手背在身后，微微颤抖。

“幽明，多年不见，你竟也带起徒弟了？”

小和尚坐在桌前低头吃着点心，耳朵却竖起来听桃花仙与自己师父说话。奇怪的是，桃花仙说得多，师父却说的少，全没有平日对自己讲经时的唠叨。

“你教他什么？降妖伏魔？”桃花仙又问了。

“不，我教他直观本心，先除心中妖魔。”这次，师父终于开口了。

“心中妖魔……”桃花仙重复一句，忽然笑了，笑得当真比桃花还要好看，“幽明，你如何笃定，他心中便有妖魔？谁告诉你，你不懂的，便是妖魔？”

“我不懂的，便是妖魔？我不懂的，便是妖魔……”这次，桃花仙说完，师父却神经质地反复念叨起来。

小和尚大觉丢脸，伸手去拽师父袖子，这一拽，却没拽到，反是碰到了那个凶神的手——接触这一霎，小和尚忽然触电般收回手去，从座位上跳了下来：“妖怪！”

齐帧一愣。他不过是拗不过齐云叮嘱，过来上茶，如何就惹到了这小秃驴？哼，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的眼睛，是紫色的！”小和尚过了初时惊诧，此时却好奇看向齐帧，“真好看……”

齐帧有些诧异——他并未显露真形，这小贼秃又如何知道的？

“这孩子天生鬼眼，只要触碰到，就能看见些常人看不见的……”正奇怪，就听幽明向解释道。

他方解释完，小和尚就一脸兴奋拽住他衣袖：“师父，你好了不起，你的朋友是妖怪！”

幽明听他如此说，先是一愣，后来却一笑：或许，世上本无妖，怕的人多了，才有了妖。

正隐隐开悟，就见自己徒儿又一脸兴奋，向齐云抓去——小和尚想了，既然那一个是妖怪，那这个必定是神仙了！他心中亢奋，只想看看神仙是什么样子，会否就是一株其华夭夭的桃树？

齐云见小和尚伸手抓来，微微一笑，却未躲避。

然而，肌肤相触那一刹，小和尚的脸色却骤然垮下来。接着，小和尚的话，更让屋内一片死寂：“神仙哥哥，你要死了！”

齐帧很想把这小屁孩一巴掌抽死。

但是他没有，他只是抓过这小孩的领子，将他一把提起来：“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小和尚瘪了瘪嘴，眼中登时蓄出两泡热泪。

“你做什么，快放开他！”齐云站起来，伸手去解救小和尚。

齐帧却不放。齐帧眼圈几乎都红了，神色简直比那小和尚更委屈：“不行，他必须得把话说清楚！”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幽明低下头去感叹，却不知是在感叹谁的罪过：当年那一战，齐云根本已伤，能有这十年寿数已殊为难得……

是夜，月华如洗。齐帧待齐云睡了，才静悄悄起身，来到院中，轻身飘到石磨上，抱膝坐下。

过了许久，才沉声开口：“和尚，你那徒弟所说……可是真的？”

幽明不知何时出来的，此时便站在他身后。

“鬼眼神奇……多年来，贫僧未见劣徒料错一事。”幽明的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情绪。

齐帧又沉默半晌，忽而开口道：“当年那种丹药，你可还有？”

“小还丹？”幽明轻摇了摇头，“丹方失传，那是最后一枚。何况，纵是有，怕也无力回天……”

齐帧身子一僵，紧紧抱住自己双膝，将头埋在两臂之间，无声颤抖。

“你可恨自己，不死不灭？”良久，幽明的声音传来。

“恨。”齐帧抬起头，泪痕满面，并不避讳，“但转世轮回，我总能等到他。”

“转世轮回，他已不是他。”

幽明声音淡淡怅惘。齐帧听了，忽而自嘲一笑：他忽想起多年以前，齐云听闻父亲死讯，郁卒难解，责问他人怎能一入轮回便销尽过往。他那时潇洒不屑，哪料今日千般无奈，万般憎恨？

笑了许久，他才正色：“他不是他，我却还是我！”

天方亮，幽明便携徒向二人辞别。

齐云向齐帧笑了笑：“我送幽明一程，可好？”

齐帧不情不愿，却还是点了点头。

走出数百米，齐云一径沉默。幽明只觉心里愈来愈重，重的他将负担不起，只得驻足道：“云儿，便送到这里吧。”

齐云依言停下来，却直视幽明双眼问：“我如何能死而不灭？”

“阿弥陀佛，”幽明心下一颤，“再入轮回，你自然不灭。”

“幽明，你当知我不是问这个。”

幽明脸色一凛，良久，才语重心长道：“你为人，他便留一分人性，你为魔，世间对他再无束缚。”

“我愿为好魔。”

“魔即是魔，好坏勿论。”

“幽明，你当真不帮忙？”

“阿弥陀佛……”幽明垂头，沉思良久。只觉将自己一生信仰，都翻来覆去拷问了一遍，却仍旧首鼠两端，寻不得答案。

“云儿，你何必强人所难，叫我这个佛门弟子助你成魔？你该去求助齐帧才是……”

齐云讪讪一笑：“求他，怕不会答应。”

“他的确不会，”幽明沉吟，“只因他知道，成魔的苦楚。”

齐云笑容不变，神色愈加坚定：“我不怕苦，只怕连苦的滋味都不再知……何况，两个人苦，总比一个人寂寞要好。”

幽明闻言，一声怅叹，良久，才复又抬头：“我可以帮你，但你需与我约法三章，如何？”

“哪三章？”

“不饮人血，不脱金刚咒，不现身于人世。”

“如你所愿……”

齐云答完，开怀一笑，彷如见到自己与齐帧驰骋林野荒郊、沼泽深海，上天入地，并肩执手……从此做这世上最快乐，两只魔。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