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代桃僵(生子 一)——千里孤陵
千里孤陵  发于:2013年1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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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岚微一怔,不由得微愠。待要上前再次敲门,衣袖被人轻轻一扯。回头看时,正是秦疏拉住了他。

“我们寻个僻静地方,自己进去。”

秦疏说这话时侧着头,既不看他,也不看向梁府,眼神空茫茫的不知落在何处。

青岚回头看了看那扇合上的大门,对此并无异议。

两人绕到一边角墙处。秦疏刚要提气纵上墙头。冷不防牵动伤处,顿时痛得眼前发黑,不由自主倒抽口气,险些一头栽下去。

幸而青岚就在旁边,住他手上一托,拎着他跃进院子里去。松开手时,觉得手上的触感隐约有些怪异。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他手臂的温度高得惊人。

略略一想,还是忍不住住秦疏肋下虚虚一指:“最好尽快找个大夫看看,苍衍下手重,大约骨头断了。”

秦疏一落地就坚持自己站稳,转眼打量周围。对他的话混不在意,轻轻点点头道:“多谢。”

两人落脚处是个不大的花园,种满了花木,大多郁郁葱葱,果真僻静得很。

秦疏显然还记得这个院子,露出一种很怀念的神色。

他并没有感慨多久,很快就辩明方向,寻到南面一道角门走出院来。

青岚随着他出院子没走几步,就遇见一人匆匆忙忙从内院奔出来。猛然间见到两人,显然很是吃惊。指着秦疏道:“你……?”

这人相貌十分的年轻,自然不可能是梁相。但他的表情显然同秦疏认识。青岚于是默不作声的去看秦疏。

秦疏勉强一笑,涩涩的朝他叫:“姐夫。”

“你……”这人神情中除了惊诧,隐约还有掩饰不住的慌张,难于置信的举着手指了秦疏半天,终于跺脚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想见见父亲。”秦疏垂下头低声道。

刘应照瞪着他,眼中阴晴不定,似乎并没有带路的打算。秦疏在这个家里反倒像是个外人。他不说话,也就只好笔直的埋着头站在地儿。

青岚咳了一声,引得刘应照看他一眼,他似乎才发觉青岚这个并不认识的人是跟秦疏一道来的。微微怔了怔。疑惑地朝青岚道:“这位是?”

青岚抢在秦疏面前,点头道:“我是破军的朋友。”他背对着秦疏,放出凌厉目光来往刘应照脸上一扫。刘应照只觉一把冰刀帖着脸皮刮了一遍,惊得往后连退了两步。

耳边听得青岚客气平淡的声音:“秦疏此次特意回来,正为了见梁相一面,有要事相商。”

定眼再看,青岚依旧是一付平淡无波的面容,仿佛方才只是他的错觉。刘应照不敢再拦阻,迟疑了一下道:”父亲大人在书房。你随我来。”

他引着秦疏住里院走,青岗落后几步慢慢缀着。只听他一路走一路压低了声音对秦疏道:“不是听说你被燕淄侯捉去了么?怎么就回来了……”

秦疏满心苦涩,只能苦笑不答。

青岚提高了声音道:“你同令尊许久未见,我们不相干的外人不便打扰了,”

刘应照一怔,见青岚正把目光投在自己身上,隐隐有些警告的意味。他虽不知青岚身份,却对此人有种无端畏惧。本想跟进书房里去,此时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朝秦疏强笑道:“你先去同父亲叙话,我去让下人准备茶水。”

青岚道:“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说罢居然也不跟进去。

秦疏朝他颇为感激的点点头。在房门口站了片刻,终于咬牙推门而入。

青岚挑了假山的最高处,远远坐着。

******

梁相把他六岁就送入宫中,就只把他当作扳平边的亲侍破军。纵然心中挂念,却从不曾借逢年过节的机会去探视他。侍日后破军年岁稍长,可以跟在皇帝身边当值,甚至出宫为皇上办些差事,父子二人见面的机会也不多,就算见了面也碍于彼此身份,不便表露得过于亲近关切。

而这个家,更是从送他出去的那一天,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书房大至还是记忆中的样子,连他幼时淘气而打坏了一角的雪石砚台,都还被父亲慎而重这的摆在书桌上,抬眼就可以看到。

唯一变化大的只是梁相本人。上一次见面不过是月前,然而数十日的工夫,梁相惊人的消瘦下去,忧虑和操劳在他清矍硬朗的面容上刻下难以磨灭的痕迹。白发如霜雪般的已经攀上髯角,潮水般起发不可收拾。就如同十年的光阴,在他身上一瞬间逝去。

而秦疏跪在他面前,无论人前如何强自支持,此时都如同在外受了委屈欺负的孩子,那满心的悲苦激愤,只恨不能痛哭一场。然而情知不能,只得强抑住心中酸楚,却几乎忍不住要掉下泪来。憋得嗓子都哑了,这才哽咽道:“父亲。”

“小疏。”梁相反而比他更加镇定一些。虽然乍见他惊喜不已,却还不至失态。仍旧能够保持端坐。轻叹口气拉他。“我们父子难得见面,更难得好好说话,有什么事都起来再说吧。”

秦疏不肯起身,梁相也不勉强,伸出手去慢慢摸着他的头发,自从送走他,就没曾想过父子间还能有这样温情脉脉的一刻,令两人都有些恍惚。一时都不说话,默默的过了一阵。

还是梁相先开口:“小疏,这几天你都上那儿去了?”

秦疏一窒,身体顿时僵住,冷汗慢慢渗出来,泅湿了整个背心,却不知要如何回答。他原本在来之前就存了死志,只求能见上父亲一面,而后以身相偿父爱君恩。但到了此时此刻,那个答案如一枚苦涩的青果含在口中,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对父亲吐露。

就听梁相接着说道:“我听应照说,你早就投诚了燕淄侯,这几天就带着燕淄侯去搜寻淑妃的下落……”

秦疏困兽似的在喉咙里啊了一声,低弱得连梁相也未曾听到。他只觉得自己明明是全身发冷,心头却有如火烧般炽热难受,偏偏一个手指也动不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又有人说你跟在端王身边,这几日同进同出,那人我也曾远远见过,别人看不出来,我却认得不是你。这是有人假冒,故意坏你清白。”梁相低声道:“应照说的那人也定然不是你,对不对?”

秦疏如堕冰窑,本想坦白自己所犯下的一切罪行。然而鬼使神差的,他听到自己虚弱的声音:“不是。这几天我一直藏在城外……”

随着这句话出口,他整个人都几乎瘫软下来。明知自己对父亲说了谎言,却再也没有力气也勇气去纠正。

梁相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但随即想到什么,笑容顿时变得苦涩起来。朝他轻轻叹了口气,指了指一旁的椅子:“你先起来。我有话同你说。”

秦疏见他神色十分的肃穆,依言坐到一旁,收敛心神仔细听着。

梁相却似十分的不放心,这不放心里又有十分的悲凉,半晌才慢慢道:“小疏,你可知道,贪狼一行在淮芜一带遇上端王精锐……据说,贪狼……已经战死……”

就听得器物倒地的声音,秦疏似乎想起身冲过来,却一连撞翻了两张椅子,连本人也被绊倒,一同跌在地上。他却如同混然不觉,死死攥着一只椅脚,口中却茫茫然道:“不……”

“小疏,你冷静些!”梁相知他同贪狼七煞一同长大,彼此之间亲如手足。只道他是一时悲痛而难以接受所致。急忙要拉他起来。

“不……”秦疏神情惊恐莫名,茫茫然的抬头看人,带着最后一丝期望轻声问:“那,郦贵人呢?”

梁相黯然轻叹,原本是摇头。半晌才道:“北晋将消息锁得严,消息传递得十分不易,也是昨天才得到只言片语,也未必就是真的……“说到后来,却知道这可能十分渺茫,连自己也不敢相信。

他拉住了秦疏的手,觉得温度滚烫,然而秦疏脸上青白茫然,那双乌乌的眼眸定定的看着自己,好似木头雕就,从此不会转动了似的。毕竟是骨肉连心,梁相不由骇极叫道:“小疏,小疏你怎么了?”

恍如晴天霹雳轰然击下,将最后一丝侥幸化为粉齑,秦疏如置身汪洋,放眼皆是滔天巨浪,而他在洪流中载沉载浮,纵然手中紧攥着木棍硬物,却空荡荡的半点不由自己,

耳边听得梁相唤他,却半晌才回过神来,对着他勉强扯出个笑脸,看了却比哭还要叫人难过。低声道:“我没事。我只是想,臣也愿如贪狼战死,以报圣上天恩。”

梁相望着他,眼中十分担忧,自小教他君父为重,朋友以信,儿子说出这样的来并不足为奇,就算想安慰一句,也是有心无力,无从提起。未了只能轻叹一句,说:“好孩子!”

他此时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向秦疏交代,在他手上轻轻一握。将翻倒的椅子扶好,又把秦疏强拉到上面坐着。自己快步走到一旁,启开书架上暗格,从其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瓷瓶来。

秦疏几乎将牙齿咬出血来,父亲的话如同刀刃,一字字扎进肉里,有如撕心裂肺,只恨不能就此死去。贪狼战死,而帝国最后的希望,敬文帝剩下的唯一血脉,却是由他亲手断送。面对老父,他却不敢吐露一个字——他是这个帝国的罪人!

梁相走过来,并不明白他心里真正在想些什么。见他仍然十分难过,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梁相一边将瓷瓶交到他手中。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半天才道:“从前不许你看杂书,不知道你是否看过一些记载,上古曾有一道方济,可以令人与男子之身承孕……”他多年研读的都是诗书礼义,圣人之说。提起此事来颇为尴尬为难。只寥寥几句把药效用法说尽。

“我得到这药有一段时日。只因此事讳逆伦常有伤天和,又不曾料到如今情形。一直也未曾有机会交给你。事到如今,再顾不得这许多。虽然淑妃从京中脱身,但凤凰尚有一年才能再次临世庇佑我朝。这唯一的血脉吉凶难料。北晋势胜,反而不欲战取而要降服。总还能拖沿数日。你有机会接近陛下身边,寻一个可靠之人……”

“男子总不如女子般引人注目,你要护一个男子逃出北晋之手,也总比女子容易些……”

第22章

父子俩在房中商谈了足足有一个时辰之久,才见着秦疏从里面出来。

其间刘应照亲自送了几次茶水过来,目光惴惴,皆被青岚拦在远处。猛然见秦疏从里面出来,不由得大是惊慌,几乎将手中茶盏打翻。

秦疏脚步略有些蹒跚,却不曾多看刘应照一眼,对青岚道:“走吧。”

青岚嘴角一动,却没有说话。

直至走出梁府,看着他颇有些艰难的爬上车坐好。青岚才问了一句:“成了。”

秦疏闭着眼,显出十分疲倦的样子,然而明显平静了很多,并不理会他的问话。轻声道:“送我进宫。”

他一路上再不肯看车窗外情形。宫城外被晋军围得铁桶似的,领兵的头目大多认识青岚,他又持着令牌,令晋军让出一条路来,马车直抵皇城。

秦疏下车时看了一眼鸦鸦一片森立的军队,一脸漠然的走进宫门去。

宫里宫外完全是两样情形。原本桐中的侍卫就不多,七煞又带走了其中一部分。人心惶惶了这么些天,晋军围城虽然迅捷,然而架不住人家早有打算。一部分侍卫宫人依旧卷了财物,乘乱逃出宫去。

此时还留在宫里的,不是真正忠勇之士,就是老弱病残,没办法远逃。偌大的宫中,只剩不到三四百人,顿时显得冷冷清清。

但这些人,看向破军的眼神,要么敌视要么鄙薄,个个不善。若不是青岚身上煞气太重,一开始就故意将腰刀半脱出鞘,放出凌厉冷酷的目光来震慑住众人。只怕早恨不能扑上来将破军撕作碎片。

破军低着头仿佛全没看见,在众人种种注目里径自走向敬文帝寝宫。

他还没走近养心殿,在院子外就被人拦了下来。一群对敬文旁向来忠心耿耿的侍卫将他堵在道上。为首的头领平时也认识破军。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口气里不无讥屑:“破军大人,听闻你最近认了新主子,卖了陛下换得前途无量,可风光得很。”

破军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连一句辩解的话也没有:“我要见陛下。”

“你要见谁的陛下?你的新陛下远在千里之外,这儿没有你的陛下。”这人冷笑道,拦在他身前不容他进去。“谁知道你见陛下有什么机心?”

破军沉默了一阵,转眼看了看一直站在旁边冷眼旁观的青岚。

青岚一怔,只得上前道喝道:“让开!”

“你又是谁?”统领喝道,他一直暗暗留意青岚,这才露出戒备之色,就有几名侍卫悄悄掩上来。

青岚道:“我若是要心要杀皇帝,就是十个敬文帝也死了。”他这话十二分的不敬,顿时引得众人怒目而瞪。恨不能立时蜂拥而上,结果了此人。

青岚抱臂而站,这些人虽忠心可嘉,功夫却稀疏平常得很,不要说青岚这等放到江湖中也排得上名号的高手,就连围在宫墙外的晋军,也完全不能相比。破国不肯与之为难,倒情愿搬出他的身份,不料他这两日也不堪痛快,并不忌惮拿这几人松活下筋骨。暗暗朝破军使个眼神,让他自行方便。

破军却不愿他动手,迟疑着不肯走,轻轻看他一眼,眼中大有央求之意。

两边正一触即发。院中奔出个公公,远远就喊:“且慢动手。”

一溜小跑地来到面前,神情颇为复杂地看了看破军:“陛下有旨,让你进去吧。”

众人认得这人是长年伺候皇上的张公公,神色虽有不仇,但相互看了一眼,还是让出一条路。

青岚点点头:“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燕淄侯一再交代他要跟紧了破军,他却两次不肯跟近前去。

众人对他戒心极重,闻言松了口气,仍是散作一个圆圈,把他围在中间。青岚也不在意,自行觅地而坐。

张公公引着破军来到偏殿之外,推门之前。破军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公公。”

他自小乖巧,幼时敬文帝最喜把他带在身边逗弄,甚至还曾亲自抱在膝上喂食。张公公是敬文帝身边的老人,可说是一直看着他长大。

张公公叹了一声,虽不看他,口气却低下来:“陛下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

敬文帝端坐在书案前,他是个三十多年的中年人,面目清俊瘦消,只因久病,面色苍白里带有一丝惨青的颜色,身上衣物穿得齐齐整整。桌上还摆了一副亮银的锁子甲。

敬文帝的手正话在铠甲上慢慢抚摸,此外殿中空无一人,只听闻敬文帝喉咙里刻意压低的咝咝喘息声。

破军走至敬文帝身前五步。跪下恭恭敬敬叩了几个响头。

“破军,起来说话。”敬文帝叹道:“传闻朕有所耳闻,但朕却信你。你一向在宫里当值,无权过问城中驻军何处,如何换防巡逻。就是你有心打听,也不一定能知道得这般详尽。话说回来,知道的人也不止你一人。”

秦疏并不起身,埋首低声道:“罪臣无知,一时不查而引狼入室。又才疏学浅,不能为陛下分忧。”痛至极致,反而能够平平道来。也不提罪该万死的话。

“你不过据实以报,真正做决断的还是朕。朕自己识人不明,不能再迁怒于你。”敬文帝神色萧杀。扶案轻叹。“朕受万民供养,然而国难当头,竟穿不得这身铠甲,快意恩仇。”

破军顺着他目光看向案上银甲,心潮起伏不定,话几番到了嘴边,又悄悄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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