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少来他的办公室,大部分时间是他过来,或者在拍卖厅。此时,我却发现他办公室一面原来被帷幕遮住的墙,完全被
拉开。
我明白了我屋里为什么会有一面茶色镜。我这边是镜,在他那边是玻璃。
他在监视我。只要他愿意,我在办公室里的一举一动,他随时都能看到。
我终于明白我来此的第一天,为什么站在我的办公室里,却觉得有目光如芒在背。
他早就知道我,了解我的一切。
我刚才的一切,也被他尽收眼底,只是听不到声音。
我还没来得及说出我的愤怒,他却步步紧逼,把我逼到角落。“我看到托尼,看到齐名,我还有多少人没看到的?……”
他把我按在巨大的落地窗上,眼中的神色像野兽一样狂乱而残酷。“你是喜欢这里吗?这里,还是这里……”他疯狂地吻
着我,似乎要把整个人化掉在他的唇间。我还没有意识过来,衣襟已经被撕开。他离我太近,我只能看到他瞳仁中无尽的
黑色。我的胸前是他温热的呼吸,背后是冰凉的窗,雨滴打在玻璃上,水花四溅。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两种极端矛盾的心绪占据了我的心,我无法挣脱出他的怀抱。好啊,来吧。我一口狠狠要上去,
两人的唇齿间立刻弥漫了血色。他比平常更用力地要我,到后来我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往下软,呻吟像廉价的叫春一样脱口
而出,肉体的快乐比以前更加敏感。“啊——”高潮汹汹而来,席卷一切。
溺死我吧。让我死在这快乐和痛苦的天堂里。
我忘记自己是如何回到家里,也忘记他送我回家后有没有离去。但半夜,自己倏地醒过来时。还是下意识地摸摸旁边,却
发现空无一人。我收回手,心里竟是失落的感觉。难道他走了?
远处有烟嘴暗暗的闪烁,他在凉台上抽烟。
我模模糊糊地下了床,走到门外,弯下腰。暴雨已停,空气中满是寒意。“睡不着?”
“没有……”他叹息般地说,抬起头吻住我的嘴。我的发丝滑过他的脸颊,他的烟草香味淡淡地飘散在空气里。“郁……
对不起……”他叫我的名字。
我有一刹那的冲动,想问:你爱我吗。但随即,我放弃了这个念头。我是不可能得到答案的,与其自己烦恼,不如抛却这
个想法。我不想问他的过去,只愿意看见当下。在他粗犷的、经历风霜的外表下,这个午夜的吻来得如此温柔,我的愤怒
在他的温柔中烟消云散。我不敢让我的问题出口,怕一出口就会破坏我们之间难得的默契。
09.虚忆
自从那天之后,其风得空就到这个园子里来。他一直叫我的名字,仿佛是多年的习惯那样顺口;他抚摸我的肌肤,带着霸
道的爱欲和占有;但更多的时候,我们是下午在幽深的小花园里喝茶,或者傍晚在小客厅里一言不发,看窗外的暮色一点
一点侵入眼角,爬上我们的额头,等方伯来点起橙红色的灯笼。
我爱他吗?我无法控制自己不爱他。如同孤独的儿时生活一般,我是如此迫切需要一个人在身边。我对他的感情是最原始
的需要,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把他当成齐名的替代品,但他确实给了我想要的一切。我甚至会欢喜他带着霸道的爱欲和占有
,习惯半夜起来闻到他身上混合着古龙水和烟草的气味。
他仍然很忙。方家产业很大,风雨飘摇中,他这个方家的独子也需要勉力支撑。在更多的时候,我维持着两点一线的写字
楼生涯,闲暇时间大部分都宅在家里。如果有人问我,住在这一个深宅里,我害怕么?不。我迷恋卧室中低垂的帷幔。我
流连书房中的青花。我享受凉台上的海风。我倾听海鸥振翅的声音。我已经习惯将这里称为“家”,这是我不会与外人道
的,秘密的花园。
在这样的爱情中,我是否忘记了那个无人的书房和隐秘的房间呢?没有。自从我发现那扎信件以来,它就成了打发我独处
时间的最好伴侣,小小的房间仿佛把我与世界隔离开来,让我在里面能获得片刻宁静。信笺多,字又密,我还舍不得看完
,总是看一两封就放下。这些字句仿佛映出我内心的秘密,像一面镜子一样,让我看到自己。我一连几个星期,都沉浸在
这些只字片语之间。
一个其风出城的下午,在无数短短长长的信笺之间,我随手拿起了一封。
“我最亲爱的,最想念的郁:
你有没有收到过这样开头的信?无论如何,你绝不会有过一封代表写信者这么真心实意的信。词语不能表达我心意之万一
,我与你在一起是如此,你走了之后更是如此。我一要表达自己的心意,就变作结结巴巴的笨蛋,好像要说的话化为一道
墙,疏离在我面前,而隔墙就坐着孤独的你。你知道吗,我早已后悔,我愿意放弃任何世物,只要能于现在看到你的脸。
主啊,我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我坐在属于我们两个的地方,而不知道你是否能收到此信……
最想念的郁,我已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写给你的还是我自己。昨天,我又收到你的退信,而明天,我也要搬出去,以后也
许连退回来的邮戳,那一点点属于你的东西都看不到了。在这个风雨如晦的世界,我惟愿你能安好,安好,安好……”
信的最后,是寄信人留下的新地址。
我手里拿着信,在地板上痴痴地坐了一下午,直到夕阳西下。我想起自己刚离开齐名的时候,胸中翻涌不去的情绪。是不
甘失败,是相思,还是别的什么?自己的心绪,竟被别人写在信纸上,这世上的爱情,果然都是一样的么。
我站起来,我拿起笔,做了一件自己也想不到的事。
我给那个地址写了一封信。我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称呼开头,所以就干脆略去。管它呢,我下笔的时候只顾着倾注自己的
感情,写完了之后理智才回过神来,略觉不妥。但我是既已出手绝不反悔的人,于是当下出门下山买好邮票,贴上寄走。
我甚至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信给他。写信给他,不如说是把我自己的心情寄走,仿佛一场大梦,
春梦无痕。
这是个冬日难得一见的小阳春的黄昏,空气中隐隐飘动的旋律是张国荣的一首老歌《共同渡过》,夕阳的倒影被香江映得
如此美丽。我不知道这封信是否为齐名而发,但突然有不可抑制的愿望想见到他。我犹豫了一下,拨通了他的号码。
他再次站在我的面前,脸上不是那个雨夜的失魂落魄,而是多了一些。胡子还是拉碴,眼中却目光炯炯,已经恢复了齐氏
少爷几分精明能干的景象。我不知怎地脱口而出:“那天……对不起。”
他苦涩的笑:“怎能怪你。那天我唐突了,应该我说sorry。”
“齐氏现在可好?”
“还好。股灾那日人人自危,我一时乱了阵脚,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情急之下,除了找你,竟没有想到别人。”
“你知道吗,郁?我这辈子的前二十年,过得太顺,不知道世情变迁。我眼看着我们齐家起高楼,眼看它宴宾客,却没有
想到有一天,能眼看它楼塌了。我出国读书,回国做事,跟你在一起,都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走的时候,我跟自己
说,不就是个情人,我还有大好江山在手里。再看到你才知道,爱情都是天意,跟疾病、绝症一个道理,你没法争取也没
法预料。我以为可以没有你,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我端着手里的红酒杯,心中似有千言万语要出口,却都忍住。我想告诉他那天我其实很想留下他,告诉他那些信件的故事
,告诉他我的心绪……但最终,还是没有出口。
“其实,那天的事情也许只是一个借口,我不是要你帮什么,只是想看看你。”他喝干了杯里的酒。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要伸出手,就可以重回到他的身旁。他已经恢复自由身,而其风对我,显然
是极为默契互不打扰的床伴吧?然而,咫尺之遥,我却已经无法迈出这一步。他知错能改,我却不再是五年前不识世事服
务生,虽然多了识人的眼光,却也少了初生牛犊的勇气。
“保重,阿齐。”我笑着拍拍他的肩。我们击拳,随即告别。他送我上车,眼中又重拾当年的意气和坚毅。
这一个,还是香江好男儿。
翌日,我来到九龙长沙港道约好的心理诊所。医师姓林,有着能让人信任的干净笑容。我和他描述了一遍自己的基本情况
,从童年讲起,直到现在,着重提了自己记忆模糊和做梦的事情。阳光透过桌子斜射到办公室的桌角。我一边讲,一边不
时地瞥几眼那一缕阳光。直到阳光消失的时候,我才把整个过程都讲完。之后,我又做了一些测试,是在电脑上听音高辨
认字母一类的测验。
林医师很少打断我。直到我全部讲完,他才站起来走到窗边,把百叶窗打开,让助手给我们换上了热咖啡。
他表情严肃地看着我。“叶先生,你可能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
“怎么了?”
他用一种复杂的表情看着我,然后说:“叶先生,你是第一次见到我吗?”
我云里雾里。“当然,我通过秘书琳达跟你们预约,然后才找到这里。”
他不说话,从档案柜里拿出一碟资料片,然后放进录像机。屏幕上开始放映我和林医师的一些咨询和实验的录像,在那个
录像上,我与他侃侃而谈,说的内容与我今天几乎完全相同。
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录像,大脑仿佛被黏住了一样动弹不得。我不能说是震惊,因为一种更深的情感已经攫取了我的心灵
——那是心底慢慢蔓延的恐惧。我以为琳达是第一次帮我预约,但她其实是用了几个月之前的联系信息。我曾经来过这里
,认识过这个人,而今天的我,对此一无所知!
我感到寒冷,脸色发白。他递过来一张纸。“这是我们之前的协议,我可以对你的咨询进行录像,这是协议上写清的,你
看看你的签名。”我迅速地看了一遍这份简单的协议,这已经是几个月前签的了。
是我。没有错。我曾经来过这里,但我已经完全丧失了这部分记忆。
“你在几个月前找到我们,那时,我们已经初步分析了你的病情和症状。为了防止再次遗失,我让当时的你签了这份文件
,而你也同意了。”
“请问……我的记忆丧失到什么程度了?”我咬着牙问他。
“不是丧失,而是虚构。”他示意我冷静,然后跟我说起他的分析。大部分的术语名词我听得不是很懂,但有一个长单词
——Confabulation,他特意解释,中文应为虚构症。患者都具有失忆的症状,并且会根据身边获得的信息区虚构过去未
发生的事情。从我的叙述中他推断,我的记忆能力与那些失忆症患者完全不同,也就是说,我的记忆并非完全错误,而是
照我自己心里的片段把本来并非真实的事情拼了起来,成为了自己的回忆。
“叶先生,根据今天的情况来看,我们觉得你的问题主要不是记忆的问题,而是认知的问题。也就是说,信息写入记忆系
统的过程出错了。当然,这是第一步的分析,我们还需要更多确认性的检查和测验。”
我一时觉得无法接受,默默地回想这几个月存于我记忆中的东西。在工作上,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掌控不了的地方,私生
活上,除了与其风认识,仿佛也没有其他重大事件发生。干扰我的只是那些旧梦,过于遥远的童年,古早的时光。
“林医师,那么有可能,我之前的记忆都是错误的?”
“我无法现在给你下定论。但根据我的经验判断,你应该隐藏了自己一部分的记忆,而给自己创造了另一部分。举个例子
,美国在20世纪初也曾有过女孩产生父亲强奸,促使她怀孕并堕胎的记忆,并控告父亲,但在最后的检验报告中发现女孩
是处女的案件。”
“那么,有没有可能找回我的真实记忆?”
“催眠是一个办法,更重要的是,帮你找到当初这些认知发生障碍的原因。你知道,有很多人是在生命的某一个时间中受
了刺激,或者变故,也会影响到这些记忆。比如,可能故意把痛苦的记忆隐藏到自己都找不出来的地方……”
“我的记忆,原来和你们不一样。”我自言自语地说。医师的话,像一颗陨石击中我心中的堤坝,几个月来的种种不安的
迹象带给我的迷惑、焦急和恐惧,终于决堤了,而乐观和自嘲随之轰然倒下。
糟糕的事情只会向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我离开诊所时已经半夜,筋疲力尽。那些对于童年记忆的模糊,那些梦境中的真实,竟是我死去的记忆王国的残片断简!
那么,我的童年是真实的吗?我记忆中的母亲是真实的吗?我遇到齐名的情节是真实的吗?……我不敢想下去,只觉得如
堕冰窟。
回到家,正打算冲个热水澡冷静想想,却见小客厅多了一盏明灯。其风又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却眼中带笑,显然是在
等我回家。他见我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忙收敛笑容,问:“怎么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直接抬起头吻住他的唇。天雷地火,我的热情烧得自己都要化掉。我恨不得直接
剥了自己的衣服就和他在客厅里做。他抵挡不了我的诱惑,却发现我不对劲:“郁……郁……你怎么了……”
我无法开口。我怎么说呢?我说了,他会如何回应呢?我发现,自己心中,只把他当成一个情人,一个床伴,一个高高在
上的暗恋对象。他太完美,太强干,不会理解我宁愿与他无止无休地做爱,也无法向他出口自己的心事。
从客厅一路唇齿纠缠到卧室,耳鬓厮磨间,却突然发现方伯的一双眼睛,在暗处冷冷地看着我们。
10.重游
一如既往地,我还是不能安睡。我听见孩子的笑声又在我耳旁闪过,齐名、托尼、其风……各种有过往和没过往的人在我
的梦境中一一呈现。我的十指在噩梦中紧紧抓住了什么,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般,汗水涔涔。当我终于醒来时,发现
我在梦中抓住的是其风的胳膊,他看着我,脸上是担心的表情。
我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还没有从梦魇中完全清醒过来。“把你弄醒了?……”
“不,没事。你的脸色怎么白成这样,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他的脸庞与我近在咫尺,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手指去抚
摸我的嘴唇,似乎要用摩擦增加一点红润的血色。
我下意识地搂紧他。他的手掌在我背上轻轻拍击,仿佛是要给我什么安慰。我知道,他希望知道我的心事。
我几乎想把一切对他和盘托出。但最终,我没有开口。我知道,他并非想要我的真心,而只是调节气氛的手艺。很明显,
他想听的,和我想说的,未必是同一件事情。
“郁,这次回来,我想,应该在董事会里给你加一个位置。”
他很少在我们独处的时候提起公事,尤其在床笫之间。这样的谈话起头让人惊异。但当我很快明白了这样安排的用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