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宅故人——李阿夸
李阿夸  发于:2011年11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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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住处,总被他有意无意地岔开。他喜欢我租的园子,甚于他自己的房子。

陈生出来接待我,陪我到他书房。这是一套大而冷清的洋房,主人几乎没有在家的痕迹,说是公寓,不是说是酒店套间。

我到书房很容易找到文件,刚拿起要走,书桌上镇纸下压着的东西映入我的眼帘。

那是一封没有完成的信。吸引我的不是信的内容,而是信的开头。短短几行字间,我已经看到抬头。

那是个“郁”字。

如五雷轰顶般,我呆住了。

好半天,才回过晌来,发现陈生奇怪地看我。我定了定心神,朝他笑笑“东西拿到了,走吧。”

不用细看,甚至不用多看几眼。我已认定,那是“他”的字迹。

就是旧宅中,我夜夜翻开的那些旧信的字迹。那些字字深情,句句缠绵的字迹。就是我忐忑提笔,却收到平静回复,指引

我心中问题的字迹。

我与其风共事多时,却甚少看过他的字。电脑时代,真是讽刺。

若不是陈生在侧,我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自己也不敢想。

走出家门,我屏住呼吸,回头细看。房子门口,赫然挂着门牌:“渣甸山,26号。”

这正是那捆信札上,寄件人的地址。

12.遗嘱

房门在我的身后“砰”一声关上,我告诉自己,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从青花瓶中取出小钥匙,躲进那个没有人注

意的小房间,我把手机关机,告诉方伯不要接待任何客人——事实上,除了其风,也不会有什么客人。刚才的惊鸿一瞥给

我的震惊并没有消失,但我不能冲动。我需要时间,来重新整理一下我脑海中的故事。

我把那些信重新排列,努力辨认模糊的邮戳,按时间顺序,从第一封到最后一封码好。那些信是在大约七、八年前写的,

那时候其风的年龄应该与我现在差不多相同。信的时间,持续了大约三年年前后——并不是有规律的,而是有时几周一封

,有时候一月一封,有时一周会有好几封。

我重新拆开那些曾让我心神摇曳的信。从第一封开始,按顺序通读下来。

“郁:

也许这封信根本寄不到你手里。我只能按照小道打听来的地址,无望地写下这些字句,怀着万分之一的梦想,希望有朝一

日你能看到。我不知道你身在何处,甚至不知道你是否还在世上。我只能在这个远离尘世的宅子里,写下我这些梦呓般的

愿望……

“郁:

家里的事情太复杂,我无法去找你,也不知道从何下手。母亲病得很严重,显然这件事给她的打击太大了。我不祈求你可

以回来,我知道我的罪过已经太深重,但起码给我一点暗示,让我知道你还在这里,你还好……

“亲爱的郁:

母亲去世了。当一切都尘埃落定时,我发现我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当我以为安定下来就可以找你的时候,我发现你却不

再属于我。我们的一切都已经随着这个分崩离析的家庭远去了……我希望一走了之,但没有你的消息前,我无法离开。

“我最亲爱的,最想念的郁:

你有没有收到过这样开头的信?无论如何,你绝不会有过一封代表写信者这么真心实意的信。词语不能表达我心意之万一

,我与你在一起是如此,你走了之后更是如此……

“郁,亲爱的郁……

“郁……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想理解这个故事。从时间看来,这些信的寄出时间,正是我高中前后的时间。我自己,当然是

不记得任何那时候任何的变故,取而代之的记忆是一个平静似水的高中。而根据林医师的判断来看,我在那一时间的记忆

很可能是被自己虚构的。我甚至记不清之前发生过什么,因此也从来没有想象过,这些信会是写给自己的。

而现在,那个抬头的“郁”,那些亲爱的想念的缠绵的称呼,竟然会是给我的?

竟然会是从我认识不过数月的方其风手上,给我的?

我摇头。如果是给我,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些信件?而我也并不认得信上的收件地址。我和母亲一直在亲戚家寄人

篱下,并没有住到过那样的地方。

然而,我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象,如果那些信真是属于我的话,会发生什么。如果真是这样,那说明其风和我,认识了起码

七、八年,而从感情上看,我应该是离开了他——为什么?我根本不觉得自己认识过他,而这一次,我不过认识他数月,

就快忘记了之前的伤心,如果真是年少的我,为什么会主动离开他?为什么,伤心的又会是他?

而他又要隐姓埋名,给我写信,却不让我知道真相?

而这些信,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我深吸一口气,无法得出答案。我不希望看到他的欺瞒,但心里想到我本该就是这些信的主人,脸上竟然有一丝发烧。我

无法不被这些信打动,这些占据了我目前所有思绪的字句,我无法不承认,写信的人是怀着一颗何等热烈的、绝望的心下

笔。

我想起上次生病时,其风跟我说的话。我们应该信任。我应该放下自己的包袱,何况我是如此爱他。

我想起了当年的我住的地方,那个在我进大学之后,发誓再也不回去的地方。为了防止记错,我又找出通讯录核对好。无

论如何,这是最后一个希望了。

当年的亲戚早已搬走。在香港闷湿的鸽子笼里,我找到了现在的公寓门房,他告诉了我房客的联系方式。

我没有想过我会拨起舅母的电话。那个对我和母亲冷眼相加的女人,是我一辈子都不愿再碰的噩梦。曾经,我连面对自己

的勇气都没有。然而,现在的我必须强大起来。我离那时的我,已有近十年之久,我应该成长,应该无所惧怕。

女人好半天才听出我是谁。很不耐烦。“这事你应该问你母亲啊!她临死的时候没告诉你吗?”我能想象电话那头是个涂

着红蔻丹剔着牙的俗艳女人模样。

“没有。难道,我们还有别的住处?”

“什么别的住处?还不是那个男人给她的。她一死,我早卖了,给你交大学学费还不够呀!”

“唔该,你能告诉我那个住处的地址吗?”我忍着骂她的冲动。

虽然她说得很模糊,但我还是确认了,那与信件上收件人的地址几乎无二。

“你能不能再说得清楚点,那个男人是谁?”

“是谁?除了你爹,还会有谁?”不耐烦的女人终于挂了电话。

我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无法排解。我心里竟然有一丝欣喜:那些信件是给我的,是其风写给我的,虽然那些信上的语气

,现在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来,但某个时候的他,出于某种心情,写下了那些东西。

与现在风轻云淡的他不一样,原来的其风,是爱我的。

原来我们,竟是深深相爱的。

在生命的某一个阶段,我们曾经有过交集。在生活的舞台大幕拉开之前,我们就曾在后台执手相惜;那间古老的宅院,是

我们第一次度过的地方

但更多的疑团,充满了我的脑子:如果爱我,为什么我要离开呢?我的母亲,为什么又不去住父亲留给她的屋,反而要跟

舅母挤呢?

我拨通了其风的语音信箱,简短地告诉他,等他回来,我要和他谈谈。

我必须,自己解开一切。

我回到公司。其风应该会在今天回来,他听到我的语音留言,会过来找我。

还没在座位上坐定,看见公司的律师黎明辉朝我走过来。他跟我打招呼:“叶总,我顺路过来,给方少爷他要的文件。怎

么,人还没回来吗?”

“他今天回来。你要是还有事的话,东西我帮你转交吧。”

“好啊,多谢赛。”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微笑把东西给我。

如是往常,我绝对不会看一眼他的东西。但是这封黄牛皮纸的厚厚卷宗落在我桌子上时,我忍不住绕开丝线,抽出了里面

的文件。

出乎我意料的,那是一份遗产继承文件。

“本人方鼎,系方氏实业股东,立此遗嘱,对我所有的财产,作如下处理。长子方其风,继承股权30%及方氏名下地产,

并所有现金以用于寻找次子方其郁。如方其郁在一年内出现,则方氏股权的70%及名下拍卖行嘉德由方其郁继承。如一年

之内无法找到,所有股权自动由方其风继承,嘉德拍卖则捐给慈善机构。”

下面是交割手续,有律师和其风的签名。我看了落款,发现到嘉德股份被转移给我为止,正好一年。

方其郁……方其郁……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了真相。我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从头凉到脚,如立寒风中。

方其风,是你无比真诚地看着我的眼睛说,我对你可以信任的!

当我交出我的信任,交出我的心,甚至想让你帮我找回记忆时,你却设计了这样一个圈套,让我落入彀中!

你把你抢不到的嘉德顺水人情似的送了我,却对我隐瞒了整个遗嘱。一年之内我没有出现,整个方家,已经归入你,方其

风名下。

你找到我,不过是想控制我。办公室的镜子,宅院的租约,甚至我对你的爱,都可以成为你的控制手段!

13.前尘

那天直到天黑,其风都没有回来。

而我坐在椅子里很久,看窗外的日光一点一点变暗。

我不能思考,就像我不能呼吸一样。原来,我是方其郁,而不是叶郁。但这个消息给我的打击,远没有我知道其风对我做

的一切深远。

我望着远处维多利亚港的灯火渐亮,华灯初上。香港,永远是爱人造的浮华多于自然的美丽。整个香港彷佛忘记了冬日的

寒冷,红男绿女融化在这温暖的歌舞升平中。这就是我结识其风的红尘万丈。

我要离开。

我把所有的个人物品拢好放到箱子中,把桌面打理得一尘不染,上面放着那份卷宗。在黄色的牛皮纸袋上,我放上了自己

的辞职信。我穿好风衣,抱着纸箱出了门。这是我曾经以为是归宿的地方,如今却变成了我的宿命。

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找来平时只是点头而过的方伯。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安静,专业得让租户几乎注意不到他,而今天

我特意找他,他一见我申请,大概就知我心里已然了然。

我客气地让他坐下,直截了当:“方伯,你认识我多久?”

方伯一见我这样,眼里有喜忧不定的神色。他端起面前的茶水,啜了一口,又看定我,如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良久,他说

:“二少爷,你终于找回来了。”

我心里已知大概,但饶是这样,我还是几乎坐不稳。最后的一点希望,在方伯说出这句话时灰飞烟灭。我点起一支烟,深

深吸了几口,让自己冷静下来,示意他说下去。

他思考了一下,彷佛是在想如何给我讲这个故事来的妥当。然后他开口:“二少爷,我认识你,是在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你和你母亲进门的时候,瘦得就像一只小猫崽。你母亲那时是大世界歌厅的红牌,因为有了你,太老爷才让

你们母子俩进门。”

“那时候,你谁都不理会,好像跟这屋子的人都有深仇大恨似的。只有大少爷亲近你,老逗你玩,渐渐地,你便也只跟他

在一处。你身体瘦弱,性格却倔得要命,我们做下人的,都说这孩子不好惹。可偏偏只有大少爷压得住你。你们俩天天玩

,大少爷宠你,下人便没一个敢欺负你。”

“你们俩天天在一起玩闹,你就跟他小跟班似的。大少爷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比你大八岁,最好的年纪。我眼看着你们

一天比一天更好,眼看着你们如胶似膝,眼看着他眼里的心思,一点一点藏不住。我知道他做事,那是说一不二。他决定

的东西,除非他自己改变,否则没有人可以说服。”

他说到这里,看着我,眼神中似要确定我理解他的意思。我心里风起云涌,问:“我们……我们之间……”

“你们的心思,除了你们自己,那是再没有外人会看不出来的。大太太知道,不说而已。”

“那时候,大约是你十七、八岁吧,你母亲和大太太天天闹。那阵子这家里,可真是鸡飞狗跳,终日不宁。后来也不知道

为什么……”他闪烁其词,“老爷让你和母亲走。”

“我和其风争?……他把我赶走?”

方管家的眼睛眯起来:“二少爷啊,我带了你十几年,你和大少爷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可是你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的心思,我看得出来。你小时候像豹子,张扬在外,可是那颗心呢,就像水晶一样,一下就能看个通透。你的心都在

大少爷身上,可是大少爷呢,”他顿了顿,“他到底怎么想的,没人能懂。他对你好,谁都看得出来,可是除了你他心里

有没有其他的东西,谁也不知道。”

“那后来呢?”

“中间有几年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总之大少爷当了家。你母亲带着你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你走的那天,大少爷在

楼上没有出来,说猜不透他心思吧,他在窗帘背后悄悄看你的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本来留了一间屋给你们母子,但

你母亲也不住在那里。”

“后来听说,你们似乎是住到别的地方,什么都改了……我不知道有没有派人找过,总之你和这个家,是完全断了关系。

“老爷去世前,不知道为什么改了遗嘱,要大少爷找你。老爷去世后,大少爷也搬出了这里,只剩我一个人看房子。几个

月前,大少爷突然找我,说找到你了,想让你住过来,可是你已经完全变了个人,谁都不认识……”

我听到这里,上楼取出那个青花瓷瓶,摆在方伯面前。“这个瓶子,是谁的东西?”

方伯仿佛早料到我会问他这个。“二少爷,我知道这个东西。这个瓶子,和楼上的另外一个,原本是一对。这是方家的家

传,你和大少爷出世的时候,老爷分别送了一个。这个瓶子上的图案,本就是寓意‘母子平安,阖家吉祥’之义,象征家

庭和美的。你手里的这个,本来一直跟着你母亲,后来你们搬出去,也就没有了下文。”

难怪我对这个瓶子这么熟悉。原来它曾在母亲的手中,伴随我成长,也伴随我和那个应该是兄长的人的少年心事。

倔强的母亲拒不收父亲的赡养费,这个瓶子,应该是变卖走了的。

而他又不知从何处辗转收购回来,送还给我。他是否,对我还怀着当年的感情?

如果有,为什么又对我隐瞒大部分的遗产,只留给我一个并非主要业务的嘉德?出于同情么?

我竟然错得如此离谱。从我进入嘉德,到第一次在舞会上见到他,到相熟,到生日,原来都只是一个局吧。我原来,只是

一个方家的弃子。我应该姓方,母亲却让我改姓她的姓,为的是一辈子再与方家人无关;然而我还是逃不开这样的宿命,

注定与我的兄长和情人纠缠不清。

然而我已经什么都忘记。此时我面前的方伯,只怕对我的了解还多一些。在我的所有记忆中,都只有车祸之后我,错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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