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船上,我们开车经过中环尖沙咀,海风吹起,东方之珠的景色尽收眼底。
“这港岛风情,真是叫人忘记不掉。”
“你真觉得自己忘记不掉?”他抛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便专心开车不再看我。
我们来到诺士佛台,找了家拉丁酒吧,坐在窄窄的天台上。穿红色超短裙的女郎从我们身边过去,臀部几乎从我们眼前擦
过。不时有流莺过来,媚眼抛得甚是直接,仿佛在奇怪着两个穿着体面的男人不来寻欢,却只要一份饭。夜深,潮湿的海
风带着细雨飘落下来,再熟悉不过的家乡。
我仰头看,正入神,却发现他在看我。我只能找话:“那个……你要分点?”他拿了个小盘,用叉子拨了点过去。我只好
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直接坐在桌边猛啃起来。他吃的甚少,大部分时间是在沉默。我才发现他虽然人前话多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确实沉默居多,一份饭都吃完,却都是在看细雨落下。我只能找话题,跟这个老板聊。
“方少爷,你……”
“叫我其风吧。”
我颔首,说:“其风,你在这一行,很长时间了吧。”
他不答我,却问:“叶先生,你可知道拍卖的最大诀窍是什么?”
我挑起眉毛。他接着说:“家里的东西都是古物,小时候和朋友在一起,随便玩随便看,碰坏也不可惜。后来长大入行,
家父说物品和人一样,最大是一个情字。我之所以做这一行,不是因为有利可图,而是因为看到它们觉得亲切。每件东西
,背后都有故事。我不把他们当东西看。他们不是死去的遗迹,而是活着的亲人。”
“物品都是这样,但取主人知,谁言盆盎是。”我不由脱口而出。
他提到本行,眼中的光芒顿盛几分,在夜色中灼灼发亮。“方家利润不在这里,嘉德对方家来说,更像是保存家族历史的
地方。对于我来说,我喜欢有故事的东西。”果然我猜得对。但是,何以让外人来执行经营?
他仿佛看出我的心思。“我看过你在齐氏的记录。身为外人而能为家族事必躬亲的,这世上没有几个。”
难怪我和齐名的对话他一眼就看穿,而这事知道的人也寥寥无几。原来他远在我认识他之前,就知道了我。我对他的调查
感到不快,但也不得不同时为他的能力折服。
“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故人……你的……你们的气质,让人很难忘记。”他仿佛是解释般地,缓慢地说。
“忘记?那齐名不就把我忘了?”我真是喝多了。
“相信我,那远不是你的前尘往事。你是有故事的人。”
“是么?我自己都忘了。”除了母亲告诉我的那些,我想不起关于童年的任何事情。我能想起来的,只是我爱错人,如此
而已。
他倾身过来,把手放在我肩膀上,眼光灼灼闪耀。他比我高不太多,却是经过锻炼的体格,时间的风雨在他面貌上留下的
痕迹不是伤痕,却是种叫人心折的沧桑。在这个暧昧的、带着凉意的夜晚,周围都是卿卿我我的情侣,他整个上身向我俯
靠过来,离我极近,我甚至可以看到他瞳仁里面我的影子,甚至以为他下一秒就会吻上我。我有心想躲,却又不甘示弱,
定定地看着他。黑暗中,不知道他看见我脸红没有。良久,他却克制地收回目光,把两个人的距离特意拉开。
“走吧,很多话,以后再慢慢跟你说。”
卧室的垂幔轻飘。躺在床上,我回味着刚才他临别的话。这是我和给我饭碗的人第一次见面,却像人海中两个陌生人的相
逢。该说的不该说的,听懂的听不懂的,在这个晚上都说了。很多话?这是意味着,我们以后的碰面机会会很多了么?他
说我像故人是什么意思?他的动作和克制,和那个故人有关吗?
第二日一早上班,漂亮的秘书琳达就跑来跟我说:“叶先生你知道吗,方少爷回来了,一大早就来了,把公司弄得措手不
及的,整理办公室都来不及呢!”
这香港姑娘一如既往地八卦。按礼貌,我应该去跟他打个招呼,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我又犹豫起来。还没动身,
发现他正从旁边的办公室穿过来——也对,股东的办公室在执行人旁边,真是便于监督。他见我不提昨夜的事情,却跟我
谈起生意。下月正有一批明清御制瓷器工艺品专场的秋季拍卖,我本不用过问货品本身,但我本爱这些,又有机会,于是
跟他去到藏室,一一过目。
这批瓷器有三十余件,分门别类装好,看起来不像要拍卖而像展览。我刚戴上手套,却听其风说,“叶郁,你过来看看这
个。”
他拿起一件天球瓶,正是我之前在书房见到的那些青花瓷样。这瓶子是穿花龙纹,发色鲜亮,腹部浑圆,龙纹描绘栩栩如
生,我虽不甚了了,也觉得颇具皇家气势。
“这是乾隆年间制品,算是这次拍卖的翘首。”
我接过去细看,端详半日。虽是青花纹,上面却绘有仕女婴戏图案,栩栩如生。我用心摩挲,抬起头对他说:“奇怪了,
仿佛在哪里瞧见过似的。”心下想,不知比那些书房里的瓷瓶如何。心神不定间,脱口而出我这辈子说过的最不专业的话
。“能拿回去晚上看看?”
他盯着我的眼睛。玩味地笑。我心下大窘,差点要出口说我宿醉未醒说错话。他却收敛笑容道:“知道你会喜欢这一件。
拿去吧。”
我松了口气。
下班后,我抱着瓶子宝贝似的回了家。方伯见我一副兴高采烈的神情,问到:“叶生今天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哦,没有,有个好东西给你看看。”
方伯本来话语不多,我知他是看到这个瓶子也有兴趣,便大方地递了过去。
“是好东西,不过……”方伯接过去,小心观赏,动作一看就不是外行。
“怎么,方伯,你也懂?”我恍然。这么个大宅子的看家人,一定也不是俗人,应该是有来历的吧。
“其实也不是我懂,是老爷懂。”这个宅子住进来时,托尼只跟我解释是他父亲熟人的故宅,他也不太熟云云,这下子我
倒来了兴趣:“老爷是……”
“哦,其实我们做下人的,也不太懂,只是擦擦扫扫。”他却收敛话锋,把瓶子还给了我。
饭后我回到书房,小心把瓶子拿出来,拧亮台灯,在放大镜下仔细摩挲。那仕女手牵幼儿,三两童子,欢闹嬉戏,画工精
细,能入得画来。仿佛看到那个把爱与信仰都烧进这水纹云纹的青花瓷里的工匠,我想到自己儿时彷佛也有这样的生活,
心神都被摄了进去。
已是夜半。看着看着,那瓷瓶上的童子好像走出来,在我身边玩耍一般。不是好像,我都能听见他的声音。声音?我从沉
思中抬起头,这里有孩子吗?是上次我见的男孩吗?
我走出房门,“方伯!”我喊管家。却听见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少爷,什么事?”吓我一跳。我抚着胸口,说:“你以
后叫我叶郁就行了,我不是少爷。”
“叫惯了,一时改不过口来。”他向我微微颔首。
“方伯,这里的厨子园丁什么的,会把自家孩子带来玩?”
“孩子?这里从来就没有孩子。”方伯的脸色一如既往地平静。
是么……是我陷得太深了么……
06.倾谈
我是被満室的阳光唤醒的。昨夜的影像、迷茫,仿佛都像前尘往事一样,在明朗的光线下烟消云散。早饭后,我去小花园
里散步。这间宅子自从那日看屋细细看了一回之后,入住以来因为工作繁忙,竟没有再好好享受过着良辰美景。今日是周
末,这里的静谧与山下的红尘万丈,简直像是两个世界,而奇怪的是,自从入住以来,我便喜欢这屋子愈来愈多,除了工
作和应酬,反而下山得少了。
这花园是典型的岭南景致。不同于北方园林的大开大阖,江南园林的纤秀,这个园子自有一番轻盈空灵的姿态。珊瑚石的
堆山与静水微澜相映成趣,椰林、槟榔、三角梅让这里绿树茵茵,而夜来香、紫藤、簕林鹃、绿萝繁茂却不堆砌,石径小
路微微晕着湿意,仿佛能闻到夜来香的淡淡香气。绿荫掩映之间,时时能听见海风却只能偶尔看见海天一角,提醒我这里
离大海只有咫尺之遥。
自从住进这里,就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亲切,看着绿油油的植物心里舒畅太多,
好像我真是这里的主人一般。改天有空要跟方伯好好聊聊,这个宅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回到书房,我拿起昨天研究了半夜的天球瓶,打算先把它放回多宝阁上。昨夜光线昏暗,今天満地阳光,映得百宝阁上的
青花瓷瓶满室生辉。刚举起来,却突然发现,多宝阁上有一个几乎一样的瓶子!
我以为自己眼花了,擦擦眼睛,又细细看一遍,没错,这个瓶子和我手里这个太像了。我放下手中的瓶子,把多宝阁上那
个拿下来,两只瓶子放在书桌上一期细看。
多宝阁上的青花瓷,我一向都是走马观花没有细细玩赏过。自己恰好在这个行业,宅子里又有这么多陈年古物,按说是应
该好好欣赏。然而前一阵工作太忙,回到屋子里基本就直奔卧室睡到人叫都叫不起,更别说书房了。
细看之下,才发现这两只瓶子花纹相似,而相互对称,比如嘉德的瓶子图案在左边的部分,这只瓶子却是在右边——这瓶
子不是两只,而是一对。
我心下大奇,想好好琢磨这事的来龙去脉:到底是巧合,还是故意呢?想来想去也不得要领。我拿起多宝阁上的那只,细
细赏玩,偶然往瓶口里面一望,却发现瓶底赫然粘着一枚钥匙。
这钥匙不知用什么材料粘在瓶底,平时放在多宝阁上,是绝对不会有人发现的,只有我碰巧拿起这瓶子,又仔细观察,才
阴差阳错发现了这件东西。钥匙显然是有人特意放在里面的,但为什么放在这个瓶子里,又恰好被我拿到,却是奇怪。难
道是方伯?……
我正疑惑,不知道这钥匙是何用途,却听兜里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叶郁?今天是周末,要不要去喝个早茶?”竟是其风。
“……呃,好啊。”我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答应了。说完便觉答应太快,是期待与紧张并存的感觉。
“三十分钟后,我来接你。”他说完便放下电话。
自从那夜与他在诺士佛台上观雨之后,我和他几乎没有私人的接触。我早就发现,方其风这个人在公开场合和私人场合,
完全是两个人。他可以在谈起专业时滔滔不绝,在灯红酒绿中谈笑风生,但我与他独处时,他永远是安静、沉默的,只有
在他只言片语出口的时候,我才看到他眼中的光芒与激情。
我很快换了身粗花呢毛领外套,他已经在门口等我。今天他穿着菱格纹深蓝色毛衣,带着猎手帽,脚下踏着骑士靴,老远
望去都能感到遮不住的贵族风范,我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早啊!”我笑着向他挥手。
他仿佛被我的好心情感染,也微笑起来,对我说:“去喝早茶啦,你以为去打猎啊!”
“奇怪,穿的像猎人的不是你吗?”
“我是猎人,你倒像只狐狸啊!”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兔毛衣领,也哈哈笑了起来。车子很快驶往山下,在半岛饭店饮过早茶后,我以为今天的活动就到此,
他却说起香港最近流行的行山,在山间徒步十几哩,一览郊区景色。我被他说得挑起了兴趣,正好周末,放松一下也好。
走到车里,想起来难怪早茶吃得飞快,原来只是序幕。既来之,则安之,我便随他。
车子在大屿山的一角停下。他跟我解释:“这里是大屿山的一个小岭,名叫老人山,是行山的好路线,只是要爬山,你脚
力可够?”
小看我叶郁。我也是在健身房里挥汗如雨练就六块腹肌的大男人,抬腿便往山上迈去。走至一半,我发现自己还真不如其
风,要不是他故作随意地等我,我早就被他落下了。不能被人小看,我咬牙继续往上走,也渐渐挥汗如雨,甚是爽快。
老人山形为老人,半山有个无名小庙。说是小庙,其实不过几块石头一抔土,一炷香而已。我们在此略作休整,其风突然
说:“叶郁,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庙?”
我说不知。
他淡淡道:“这是求姻缘的地方。别看庙下,听说很灵,许多善男信女都来此处烧香呢。”
我开玩笑到:“难道你也来过?灵不灵?”
他却沉默。过了一会儿,方道:“跟一个朋友来过,但没拜神。”我看他彷佛被触动什么往事一般,不敢再问,两人往山
顶爬去。到山顶才发现,果然会当凌绝顶,这里是大屿山芝麻湾半岛的最高山峰,山下深海,贝澳景致一览无遗。我们默
不作声,静静地看着这香港红尘之外,难得的一方净土。
“叶郁,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我?我其实没什么可讲的……小时候的事情,记不太清了。就记得跟母亲过,后来认识齐名,你都知道了。”我讽刺地
笑笑,心里却想起了往事。齐名?我是多久没有想过这个人了?不知道他沉浸在蜜月的快乐中,是否还偶尔会想起我?
“郁,其实有时候人记得少一点,不是什么坏事。”他好像没见着我的讽刺一般。自顾自地说下去。
“像我,我记得事情太多,经过的事情太多,反而会被拖累。郁,我出身在一个大家庭,是父亲的长子,爷爷的长孙。我
记事起,就被大家视为家族的继承人。出国、历练,全是为了有一天,方家的大权能在我手里平稳接过。”
“后来呢?”我禁不住问。
“后来我爱上一个人,爱到要放弃一切和他在一起的程度。家里知道了这件事,不光是给我压力,整个家族的倾轧都由此
而起,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时候我太年轻。最后,我放弃了。”他淡淡说着这些前尘往事,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
般。在我心里,却让我想起自己的经历,不知如何开口。
他还是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山顶树林既茂且深,四寂无人,风在树顶哗啦啦地吹过。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深秋的香港已
有寒意。我刚才爬山出了一身汗,这会儿风一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只能不停地搓手。
他默默脱下外套,搭在我肩上。我回头感激地朝他一笑,却见他也静静看着我。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能听见自己狂乱
的心跳。
“郁,你真是……”
我看见他的身影仿佛在我眼前放大,然后我的唇被堵上了。
那是一个起初缓慢的吻,像慢镜头一样,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要凝固住。然后,仿佛是探寻到什么一般,他的舌尖狠狠在
我口腔里吮吸,如火的温度把我整个人都燃烧起来,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迷醉在其中不能自拔。
然后我推开了他。我的脑筋还没有糊涂,我理解了他刚才的那几个字是什么意思。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说他长得像他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