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昭罕终于忍不住了,大笑,“岩吞,摆夷人有句话:跟汉人做生意,会把人心学坏了。你学没学坏且不晓得,这份灵透,连吴少爷都要佩服的。”
吴崇礼有模有样地双手合十行个礼:“着实佩服!”
依旺等人也笑,毕竟与吴崇礼朝夕相处过,学车时也没大没小过,昨夜是被岩吞吓唬住了,今次看吴崇礼搞怪的样子,又是几个月前那个不摆贵族架子的吴少爷,于是都嘻哈坐下,不再拘礼。
吴崇礼待他们放松下来了,稍稍倾身靠桌上,说悄悄话般道:“既然大家没话说,那就我来说。”
其他人且懵懂着,岩吞一下僵了脊背。
吴崇礼瞟他一眼,转向刀昭罕:“头人老爷,我今要跟您讨一句话。”
刀昭罕是好猎人,晓得情况不明时,最好不主动,于是假装没听到,问桑乜:“烫个米线要多少时间,怎的还不来?”
桑乜乐得躲开,刚要起身,却被吴崇礼喊住。
“坐下,谁也不准动。”吴崇礼挑衅地看着刀昭罕。
刀昭罕咧嘴笑笑:“且听吴少爷吩咐。”
“请问头人老爷,玉蒽是我什么人?”
刀昭罕一愣。当初送玉蒽来确实有私心。
吴公子不是摆夷的孔雀,他的天地在山外边江那头。刀昭罕晓得这样的孔雀一旦放飞了,再想抓住比抽干怒江水还难。
对于吴崇礼回昆明后先跟外省人结交,又被南洋机工追求的事,刀昭罕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的成过亲的太太,凭什么让人想追就追想抱就抱?
灵机一动把玉蒽送来昆明,心里打个小九九,吴家公子是有女儿的,那些贪腥的苍蝇,或许要掂量掂量吴公子的家室之累吧?
如今看吴崇礼涎着个脸,问的话却暗藏杀机,刀昭罕笑道:“崇礼,我记得你说过,你像她亲阿爸,我倒像她的后爸。玉蒽也只拿你当亲阿爸看,你走后,她天天摆脸色,不绣花不织布,一开口就是吴叔叔说了应该这样,吴叔叔说了应该那样。府里个个摇头,都说她不是那朵能在摆夷盛开的鲜花,我实在没法,才把她捎给你。看在她年幼不懂事的份上,你担待些——就怕在小白楼打扰惹四老爷和太太心烦,我谋着,这刀氏公寓成日闹哄哄的也不合姑娘家住,过几日让岩吞去找个公寓,请上几个侍从……”
“说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哪个烦她了?”吴崇礼嗔怪一句,想想玉蒽坐在竹楼的楼梯上,嘟着嘴说“走开走开,我只要吴叔叔”,他就止不住高兴。没白疼那姑娘!
刀昭罕见他高兴,再捧一句:“昨天见着玉蒽,会说汉话了,全赖太太和淑珊小姐用心。”
“玉蒽漂亮又乖巧,我妈且当她是亲孙女看的。我今就想请头人给个话,玉蒽既然在我吴家,我当成吴家小姐养可不可以?”
刀昭罕听出味来,看向岩吞:“岩吞,谁敢说吴少爷的不是?”
岩吞百口难辨。
昨天刀昭罕也见着女儿了,只那玉蒽,从小就对阿爸又敬又怕,如今虽被吴崇礼惯得再怎么没姑娘样,面对阿爸时依然不敢造次。故在刀昭罕眼里,除了发型服饰有变化,玉蒽还是以前的玉蒽。
吴崇礼笑着:“既然头人不反对,那我就当是允了。玉蒽啊,是我吴崇礼的姑娘,待明年上小学,然后中学大学,毕业了找个有前途的青年做女婿。”
“崇礼,你操那么多心。”刀昭罕取笑一句,心头有些感动,很想把人搂进怀里揉搓一番,终究有属下在场,只能把玩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
“我就这么个贴心贴肝的姑娘,自然要操心。我们也不说她是摆夷人或是民家人,她就是昆明姑娘!”
“那是自然!”
岩吞双手合十赞一句:“玉蒽小姐好福气!”
17.寿宴
吴老太爷的七十七喜寿宴连摆五天,第一天是宾客祝寿,第二天开始就锣鼓家私上场了。
以前昆明人只能听着滇戏,如今从沦陷区来的戏班子多,吴公馆便把京戏、黄梅戏都请了,还请了一席皮影戏。
吴崇礼几人来到吴公馆,陪着老爷子听了一场七擒孟获,才开晚饭。晚饭却又是各房抢表现的时候,大伯敬酒、二伯敬酒、三伯敬酒……每个人端起酒杯就成了演说家,从出生感谢父母恩情说起,直说到现在为人父母更觉得父母恩情大如天。饭菜没吃几口,话已说了几箩筐。
好不容易吃完饭,娃娃们欢呼着看皮影戏去了,大人们也各找那有利可图的人加深感情。
吴崇礼自认为在吴家,自己就是颗鹅卵石,摆台面上丢人,放地上硌脚。最适合的用途是扔角落里,家人需要垫脚时拿出来应个急,其他时候不闻不问,才两下妥当。
今次,看情形又到该他垫脚的时候了。
吴老太爷对刀昭罕以礼相待,不全因为他是孙子的男人(媳妇?),而是为着他班宇寨头人的身份。吴家马帮进进出出必经班宇,如今头人远道而来贺寿,必然要待如上宾。
而吴二爷和吴三爷的态度则让人寻味,两位长辈均对“子侄辈”刀昭罕恭敬得近乎谄媚。
吴杨女士也一脸喜气,竟带着丝以吴崇礼为荣的骄傲,吓得吴崇礼一身鸡皮疙瘩坐立难安。
对于吴家大男人们的生意经,吴崇礼是不懂的,而子侄辈小男人们关于红角、电影明星的话题,他也掺乎不进去。正四处找牌局,却被吴崇仁抓住。
他两兄弟从小不在一起,他还记得第一次见着这位亲阿哥,是在吴崇仁的订婚宴上,那也是他第一次回金沧,第一次看见未来阿嫂家的马场,绿茵茵从这座山铺到那座山。
印象里,阿仁哥一直是个穿着长袍马褂戴着黑礼帽的小乡绅。吴崇礼能跟其他房的哥哥们喝花酒胡闹,唯独跟这位亲哥哥,从来没单独相处过。
家里到处是人,也找不到个清净地,两兄弟就站在荷塘边说话。
吴崇仁自小生活在大家族里,又是远离父母有点寄人篱下的味道,说话藏三分那是对老太爷,对其他人起码藏着六分。可怜吴崇礼个直肠子,听哥哥哈拉许久,也听不出个所以然。
吴淑珊正好路过,见他俩站一起也奇怪:“二位怎的碰着了?吴崇礼你闯了什么祸要找阿仁哥帮你圆?”
吴崇礼拍她一巴掌,探头四看:“玉蒽呢?你把她丢哪儿了?”
“你家姑娘有阿爸的,瞧你那样……我还正想着该找你家头人告个状,你这后爸不尽心,好的没教着姑娘,高兴起来就宠,不高兴了就欺负,着实不像样。”
吴崇仁笑道:“阿珊你自己也是姑娘家。”
“所以我见不得他这种后爸行径。对了阿仁哥,你家阿豪又扯玉蒽头发,说她小摆夷应该梳螺蛳头,把玉蒽惹哭了。”
吴崇仁很紧张:“玉蒽哭了?”
“头人的几位武士正好也在看皮影戏,把玉蒽带走了。”
“那个挨千刀的小杂种……”吴崇仁骂着走了。
吴崇礼问:“他骂哪个?”
“得了,总不敢骂玉蒽的。”
吴崇礼撇了撇嘴,“刀昭罕这次送的什么寿礼?”
“你不晓得?”
“我昨天下午走得早,没见着。他能有什么好的,莫不是拉来一卡车翡翠原石,给爷爷切个高兴?”吴崇礼取笑一句,问出疑惑,“我就看二伯他们把他团团围着,真带来什么稀奇货?”
吴淑珊也撇嘴:“瞧你那想头。你家头人倒是开来两辆三吨半的道奇车,不过是空的——哈,没想到吧?他居然送两辆车做寿礼,且承诺了机工和汽油他全包,车就给爷爷白用的。”
“爷爷收了?”
“盛情难却,勉为其难收下了车子,其他的没要。”
吴崇礼啧啧摇头:“刀昭罕这回可把马屁拍错了,他不晓得爷爷不稀罕汽车。”
“我听说啊……”吴淑珊四周看看,凑近了轻声说,“我听说二伯和三伯在运私货,可能想走你家头人的运输公司,你跟他说,别答应。二伯他们太算计,以前马帮偷着夹带也罢了,现在还想自立门户,当爷爷老谷子做不得种么?”
“我说怎么人人供着他,原来为了几车货,阿仁哥刚才找我说半天,估计也是这个意思。”
“阿仁哥也想单干?阿嫂家那么大个马场,他不能赚了爷爷的骡马钱,这边又找车子运货啊。”
“不晓得,他说话我反正是听不明白的。”
“既然都看出骡马不如汽车,当初你和爸爸反对买马时,他们就不该装聋作哑,那时上赶着逢迎爷爷,现在又来搞小动作,委实非丈夫所为。”
“行了,小姑娘家知道什么丈夫所为。人为财死罢,不听从爷爷的,怕分不到家产;不搞小动作,怕比别人挣少了——都是吃着碗里还盯着锅里。”
要说吴家顶不合群的,就是这两兄妹,也聪明也机灵,也能做些分析考校,但答案填完交卷了,知识就还给先生了,心思依旧转回吃喝玩乐上。
吴崇礼搞清楚为什么吴家人对刀昭罕恭敬了,于是鸡皮疙瘩也消了,一身清爽后就有点飘飘然,邀吴淑珊:“听一天戏你闷不闷?”
“还要听两天呢!”
“走,阿礼哥带你去娱乐城开开眼界。”
“你敢走?”
“有什么不敢?”
“你家头人还在呢。”
“你看二伯他们巴结他那摸样,定是不敢得罪他,不敢得罪他难道敢得罪我?”
“对哦,你是头人‘太——太’的嘛。”吴淑珊故意膈应吴崇礼。
吴崇礼踢她一脚。
两人拉拉扯扯,躲着灯光顺着墙角,溜出吴公馆。
小白楼的家教是对儿子松对姑娘严,吴淑珊晚上是不准出门的,今次跟着阿哥来娱乐城,就显出眼界窄了。
娱乐城老板不是云南人,好像与孔家有什么关系,警察局也打点得好,黄赌毒一概不禁。吴崇礼好心提醒妹子,哪些东西碰不得,哪些犄角旮旯去不得,然后要了两杯鸡尾酒一杯苏打水,就在大厅里看人跳舞。
娱乐城客源好,舞女有中国女人也有白俄女人,个个浓妆艳抹袒胸露腿,很是稀奇。
吴淑珊面上落落大方,行走间却紧贴着吴崇礼,让吴崇礼好笑不住。
“阿珊,我有你这么大时,已经……”
“已经嫁人了,是吧?”吴淑珊瞪他,发现他身后是个半截白嫩胸脯颤颤巍巍卡在礼服上的白俄女人,忙转开眼。转眼过去,入目的又是穿着高开衩紧身旗袍的中国女人正拿腿去勾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简直没处放眼睛,“阿礼哥,我们还是走罢。”
吴崇礼坏笑。小白楼的家教是管女不管男,姑娘教得细致,儿子就放野马,吴崇礼小小年纪已花名满江湖,吴淑珊十八岁了却还懵懂羞涩着。
吴崇礼寻个坐处,示意吴淑珊既来之则安之。吴淑珊半好奇半不甘地坐下,脸红耳赤地看着舞池里相拥的男女。
吴崇礼也看得认真,心思却在别处。
昨夜春风一度,吹得吴崇礼心潮汹涌。
舞池相拥的对对男女,此时摸乳掐臀,明天天亮了,谁还会牵谁的手?
为什么自己与刀昭罕的关系会演变成如今这样?本是机缘巧合碰着了,双方一拍即合你情我愿,即便整个晚上只与他共舞,跳过一曲又一曲,但舞会总要散场长夜总有尽头,轻易抛出的心可会被凌乱的舞步踩得稀耙烂?
细想今天在吴公馆,带着男人在家人前亮相,若往常,定要得意——“你们不是嫌弃我喜欢男人么?如今还不是围着我的男人转”——今天却是忐忑的,细究之下,那忐忑里,更多的是生怕男人被吴家人算计了……
怕外人被自家人算计?
再回想白天在刀氏寓所那篇关于玉蒽家教的宣言,倒不全为了赌气,一大半出自于真心。怎么就下意识里搓根麻绳,把自己绑给刀昭罕一辈子?
吴崇礼端着鸡尾酒一口一口呷,越琢磨越难受。
吴淑珊不敢沾酒,要的苏打水,尝了几次都咽不下去,直皱眉头,拍拍吴崇礼肩膀喊道:“阿礼哥,吴崇礼!”
“啊?怎么了?”
乐队正演奏欢快的舞曲,倒掩饰了吴崇礼的心不在焉。
“阿礼哥,你又不喜欢女人的,来这里做什么?走罢。”
“你喜欢男人啊,我带你来的。”
吴淑珊变了脸,蹬一下跳起来直往外冲。吴崇礼忙丢下一叠法币追出去,没跑两步就却酒保拦住。
“钱不够?”吴崇礼皱眉,“小费且有多的。”
“先生,就是上周来,也不够酒钱的。整个昆明只有我们娱乐城还是定价,一周才变一次……”
旁边一位客人听着了,插话道:“先生是才来昆明吧?您先生不晓得,昆明物价见天涨,已是全国最高的。不过现在要找乐子,也只能来昆明了。”
吴崇礼翻遍口袋居然凑不齐两杯酒钱,只得剥下手表,说好明天来取。
吴淑珊见吴崇礼迟迟才出来,心头更气,冷声道:“阿礼哥找的好地方,可以光明正大看男人罢?别忘了你家头人还在昆明呢,钟江不过唱两首歌就被他教训了……你消停点吧,少害几个人。一天都离不得男人么?”
吴家公子混欢场钱不够,本来已很是丢面子,出来还被这般数落,也来了气:“姑娘家怎么说话的?自己想男人别栽我头上,刚才你不是看的挺欢快么?”
“吴崇礼!”吴淑珊毕竟家教严,在外面且不敢动手打人,骂又没多的词,气得眼泪直转。
吴崇礼也觉过份了,忙不迭赔礼。这般梨花带雨的娇小姐若带回家去,免不了挨顿家法,家回不得,只能继续在外面逛。没钱没底气,想了想,看电影最省钱,电影票且可以赊账,最适合现在的他。
要说此时的昆明,有中国最高学府西南联大,又远离战场硝烟,文人骚客齐聚,俨然有番领导中国文化的架势。电影院也紧追形势,担负起文化传播的职责,以前不敢碰的英文片也敢上了,反正不缺懂英文的客人。
吴家两兄妹到得大中华逸乐影戏院,吴崇礼交代吴淑珊等在外面,自己跑售票窗口去交涉。戏院经理正好在,见是他,忙送两张票出来。
“今晚的‘The Little Princess’不晓得合不合二位的口味。”
“小公主——讲小姑娘的吗?”吴淑珊有点兴趣。
“是美国小童星Shirley Temple出演,那小姑娘机灵的很……如果二位想看爱情片……”(注:秀兰·邓波尔)
吴崇礼摆摆手:“我就不爱看什么爱情片,世间哪有那么多情情爱爱要死要活的。为人处世总讲个礼尚往来,我爱你也要得到你回报爱才公平,爱情片又怎么会演这种互不相欠的爱?总归是一方爱得死去活来另一方还逍遥自在,然后这一方就失意了,若在现实里大多也是得不到便放手,电影里却偏不演这大多数。于是先爱上的那个总要犯了失心疯,做出种种逼迫傻事,甚至有自残自杀的,那不是让对方作难么?让对方作难又怎么是爱呢?”
吴崇礼洋洋洒洒讲一通,看向经理,经理茫然点头表示赞成;又看向吴淑珊,吴淑珊不茫然也不点头,正欣赏高悬的电影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