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向西 上——心牙
心牙  发于:2013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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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采自《联大八年》之《我住在新校舍》,走幸田着,P88)

但换来换去,也不过是洗得发白变脆的旧衣服,远不如金碧路、晓东街上的旗袍洋装富有摩登气息和时代美感。

从沦陷区来的学生,钱的接济是完全断绝了,所剩的也不过是一身旧衣服,一腔报国情。

“收拾起山河大地一担装,去后方……诉不尽国破家亡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走他乡。”

(注:纪录片《去大后方》主题歌词,作词:(清)李玉,改编:南怀瑾)

联大学生的衣着生活是简陋而将就的,正如联大的新校舍。

新校舍4月匆忙投入使用,大门是用木板钉成的,不施油漆,露着白茬。

土墙草顶,墙上留有方洞权作窗户的,是学生宿舍。一张床睡两个人,一间宿舍可住四十人。

(注:汪曾祺,《新校舍》)

若有不认识“联大”为何物的人站在院子里,会当这里是关“猪仔”的黑心工厂。他须得走进屋去,看同学们把买的肥皂箱子叠起来,上面一个糊上报纸当书桌,下面一层装书一层装衣服,置办出书柜衣橱。就在这样猪栏似的地方,入眼是纸张墨水钢笔、入鼻是浓浓书卷香,他才会晓得,哦,这是联大。

联大人爱书,新校舍唯一的瓦顶建筑,是图书馆,不过里面的书架,也是由木箱叠架起来的。

吴淑珊业将中学毕业,吴崇礼很希望她上联大,特请林宽做陪,安排“联大一日行”。

林宽晓得吴崇礼意思,能与吴家小姐结交也算好事一桩,故专程租来西装领带,陪佳人漫游联大。

两位西装革履并一位洋装高跟鞋,走在联大的土路上,踢得烟尘纷飞,颇为异类。

林宽还自勉力解释着联大校训“刚毅坚卓”的涵义,吴淑珊虽维持着脸色做倾听状,身上却已耐不住垮肩塌腰了。

林宽晓得自己与吴家小姐是难成佳话了,给吴崇礼递眼色。

吴崇礼灵机一动,兴致勃勃建议道:“说来要了解联大,最方便是去民主墙下读壁报。林宽,这期壁报说的什么?”

搬新校舍后,联大的学生大大勤勉起来,据说有二、三十种壁报,其中一个叫“热风”的,以连环漫画和短小杂文为主,精锐泼辣,吴崇礼最是喜欢。

听说还有节目,吴淑珊皱了皱眉。

林宽也怀疑吴小姐是否看得懂那些讽刺,叹道:“汪精卫公然投敌、南昌会战又遭惨败,这几日的壁报都在讨论这两件国耻。”

吴淑珊是彻底没心绪了,摆弄着洋装上的飘带说:“崇礼哥哥,我下午预约了做发型……”

送走吴淑珊,吴崇礼对林宽很是抱歉。

林宽倒想得开:“崇礼,古人说‘门当户对’,诚不我欺。你家的门墩也只有头人啊、土司家的门第才对得上。”

“说什么古言,我已是受害者,还让我妹子重蹈覆辙不成?”

林宽奇怪了:“你怎么受害了?刀大头人不是你选的么?在摆夷,他对你且……对了,你怎么把他扔下独自跑回昆明来,你不是……不是……”

“我不是离不得男人么——你我兄弟有什么话不好直说?”

林宽有丝尴尬,耙了耙头发:“我以前确实对你有误解,然则上工地后就……崇礼,我可以发誓,我是真心待你如兄弟。”

“何须起誓?”吴崇礼很是鄙夷,“我是分不清真心和虚情的人么?”

“那是,那是。”林宽赔笑,以挚友的姿态关切道,“你这边回来了,就不怕刀头人在那边忘了你?”

“你也觉得他会重新找人?”

“他果真找了人?听说摆夷贵族是可以三妻四妾的,难道他……崇礼,你还是班宇太太么?”

吴崇礼这段时间迷茫憋屈着,也很想找人讨教一番,如今林宽诚心关切,他自然顾不上计较“太太名分”,干脆把林宽拉到校外文林街的茶铺内,寻个清净角落,将自己离开班宇的缘由,到现在想撵走玉蒽最后却变成夸海口要养大玉蒽的经过拉了一遍。

林宽耐心听着,待他说完了才问:“你当初愤而离开班宇是为着凤翥街被炸,要回来与日本人拼命?”

“自然。只是我认识到一己之力实乃螳臂挡车,但我且没放弃,若有机会,我自要报这个国仇家恨。”

林宽好笑不住:“崇礼,你若要听我分析,就不能恼。”

“请分析。”

“以我之见,你离开班宇寨的气,是为着刀头人所生。”

“为他?你的意思是我气他纳妾?对不住,你错了,我才不在乎他纳谁。我管他爱跟谁跟谁,我只是不愿与有家室的男人搅合,两人合则来不合则散,我们的理念已不同,只有分开一途。我吴公子拿得起放的下,从不为这种事情生气。”

“你看看你看看,还说你不气。”林宽笑得了然,“好了,待我分析完,你且不准说话。听我的。你以前的风评,我也是略有耳闻的,只风评里的吴家公子与我认识的吴公子,却差得很多。自然,在工地有刀头人监督着,对你朝送晚接,你想寻事亦不容易,也没人敢对你起心。后来你回昆明,他们且对我说,要我离你远些,免得污了清白,我看你却如滇池水,坦荡干净。是我眼神不好还是流言有差?”

吴崇礼嘬牙花子。

林宽也不要他答,继续分析:“南洋机工一事,我是全程见证的,你或许不知,那日我见了工就先预支了半月薪金,第二天想着该请你喝杯咖啡,去小白楼却见着了那捧玫瑰花。那样罗曼蒂克换谁不感动?你倒薄情,竟能躲下去。真如传言说的,吴家公子转性了?连我都要怀着疑惑试问一句,你可是忽然不喜欢男人喜欢女人了?”

“我也不是转性,我就觉得玩了那么些年,也倦了。看不顺眼的不招惹……”

“你就是看哪个都不顺眼,都不如那个人!”

“我没拿他们做比,我从不拿男人做比……”吴崇礼争辩半句,自动消音。

“你现在还心甘情愿为他养女儿呢,晓得的说是你家卖头人个人情,不晓得的只当你是尽职的后爸,养闺女呢。你若不记挂他,就乘早把玉蒽还回去,借个拖油瓶来做累赘算什么?”

吴崇礼是明白人,林宽说到这步他已晓得自己最近烦忧的心结所在,只心头不甘愿承认。

他贪玩、会玩,因着太早接触“性”,所以他是鄙视“爱”的,既然“爱”的结果是“性”,那只要“结果”忽略“过程”可不可以?

那么多年玩乐的经验告诉他:完全可以!

如今却发现,今次玩的“结果”,须得回溯“过程”,这就好比喝到一碗好汤,却不单为着润口保养身体,还要把炖汤的材料都分辨出来,这委实有点困难。又或者拉了一泡屎,却要挑出哪坨屎是肉的渣滓哪坨是米饭的糟粕,这委实有点恶心。

困难!恶心!到底有没必要?

林宽看他神色变化,就晓得他还死硬,也不逼他。现在刀昭罕那方也没个准信,若把这边的心思先挑明白了,那边却不回应,反而让这边陷入无尽的单相思和忧愁里。世事发展总是一环扣一环,下一环没连上之前,这一环先悬着未尝不是上着。

林宽转开话题:“现在‘群社’的活动已逐步展开,每日都有辩论会讨论会,你有没有兴趣听听?”

“他们的辩论会我去了只怕也是枉费,那些个引经据典,官话又说的噼里啪啦,我能听清字且不容易。还不如旁听些教授讲课,你看我能听懂什么?”

“那得与你上班时间不冲突吧?”

“这个我比较自由。”吴崇礼眨眨眼,“倒是你,先修班学生个个头悬梁锥刺股,怎么你还有空参加讨论会?”

“我爱的是联大的空气,我现在就呼吸着它。至于那纸文凭,我倒还不太看重,今年若得不到报送录取,明年可以继续争取,而今年辩论的同学和思想,明年却无法重现了。”

林宽的这份理想主义,吴崇礼是佩服的。

若说对于人生前途,吴崇礼是可以儿戏的,那林宽又何尝不是?只吴崇礼贪图的是肉体交欢的激越,林宽享受的是思想碰撞的愉悦。

随着滇缅路上的汽车增多,昆明的摩登气息也浓郁起来,古老的花岗石街上,流转着巴黎的时装美国的皮靴和印度的纱丽。

在这种不中不洋,传统保持不了洋派亦学不地道的迷茫里,吴家马帮清脆的马蹄声就更显得明晰。

不管外人如何皮里阳秋笑得肚绞痛,吴家人是不敢质疑吴老太爷坚持马帮的决定的,尤其在老爷子的七十七喜寿之际。

吴氏一门人丁新旺,光是吴家直系就好几十号人,更有亲戚和官界、军界、商会的朋友来祝寿,连接替吴四爷去缅甸掌管生意的吴三爷一家也赶回来了。

七十七喜寿是大寿,外戚来的也多,吴家不像那些高门大户规矩多,结亲家只看生意上能否帮衬,所以亲戚里民家人、汉人、彝人、回人都有,老年人着本民族的盛装而来,年轻人都着洋装,倒看不出身份区别。

吴崇礼在吴家不受人待见,老爷子也烦见他。他磕个头就赶紧蹿出堂屋,本想跟堂兄弟们玩牌,偏吴淑珊那丫头不晓得疯哪里去了,玉蒽怕生,紧紧抓着他,他只得领玉蒽去后花园的回廊上看鱼。

偏有那嘴欠的,非要从鱼塘那边绕过来招呼:“崇礼你们父女俩会躲,在这里清闲。小姑娘很漂亮,是小摆夷吧?”

“玉蒽,叫表婶。那边像个耗子洋芋的是表姐,楚雄来的。你来昆明时经过的,记得吗?不过从公路去她家且要翻一座山,对了表婶,你们那属于小黑彝吧?”

表婶变了变脸,呲着牙走了。

回廊那头又过来一位,吴崇礼继续牙尖。

“玉蒽,这位是金沧老家来的,开马场,晓得我为什么不让你骑马了吧?姑娘家腿直才漂亮,骑马也得侧着坐,可不能像这位表嬢……”

吴崇礼连刺几位,没人敢来招他了。

一位体态丰腴浓眉大眼的少妇摇着团扇过来,吃吃笑:“崇礼,我说你何至如此,她们好歹是客。”

“真是难得,几座山外来的客人也把我家玉蒽打探得一清二楚。”

“你吴家公子的事情,哪件不被人知道得清清楚楚?不过玉蒽真是乖巧,你反正不能生儿育女的,把玉蒽笼络好也对。”

吴崇礼瞥见吴淑珊在假山那边的牡丹花丛里,忙推玉蒽过去,待玉蒽跑远了,他才眯了眯问:“阿霞姐,我不能生儿育女做何解?”

“得了,我们姐弟不说含糊话。你阿潘哥上次不是约你捧那个唱滇戏的小粉团么?千娇百媚的名角对你情有独钟,你偏不中用……”这位大排行里行三的阿霞小姐,却是吴二爷的长姑娘,下头两个弟弟一个风流一个年幼,她倒泼辣,招个女婿住在吴家,这两年跟着吴二爷出没商场,什么臊皮话都敢说。

吴崇礼面上一红,压低声音哀求:“阿霞姐,阿潘哥说了给我保密的。”

“你是真的不能与女人行事么?”

“阿霞姐……”

“罢了罢了,我晓得这是你娘胎里带来的毛病,西洋医学且治不得的,如今你收心回来养女儿也好,老在外面打野食,叫人不放心。”

吴崇礼哭笑不得,但晓得不能与阿霞姐争口舌,于是点头闭嘴只赔笑。

这边正郁闷走不得躲不了,忽见听差匆匆跑来。

“崇礼少爷,您电话。”

吴崇礼赶紧起身:“阿霞姐,对不住,先接个电话。”

“公路局离不得你么?今天爷爷大寿呢。”

电话却不是公路局来的,不过跟公路局有关。

(注:以下联大社团介绍及夏令营、600人去桃园等远足活动,均采自《联大八年》,西南联大《除夕副刊》主编)

正如正三角形的西南联大校徽一样,联大的学生自治会亦由三个团体组织负责,即三青团(三民主义青年团)、群社和联大基督团契。

这里面最活跃的,要数群社。

上一年清华、北大和南开的同学由长沙到昆明时,有一个步行团,那六十八天的生活给予了同学们一个集体生活的习惯,到昆明后,以这部分同学为基础,组织了群社。

群社除了出壁报、开辩论会、时事座谈等活动,还喜欢集体远足,前些时才举办了“路南石林夏令营”,在阿斯玛的脚下住了一周,今天又组织去桃园吃桃子。

桃园比路南石林近得多,于是去的人也多,一共六个队,每队将近百人。

吴崇礼电话里听到林宽报的数字,冷吸口气,“怎么去这么多?”

“每队只交5元法币的桃子费,吃了两顿桃子,且高兴着呢。”

“然则有这么多人……”

林宽来电话是想让吴崇礼帮找几辆车去接他们,天色不早了,六百来人走回昆明实在够呛。

“同学里有家人在公路局当差的,问能否请公路局派车子来接?”

“好吧,我去办,你们把人集中着,千万别走散了。”

吴崇礼答应了,第一念头却是找班宇运输公司,这家的车子是最容易使唤的,转而一想又矜持了,有点不太情愿行使“太太权”,于是老实跑公路局。

公路局的车子调用起来手续繁杂,需要学校证明,且局里也没那么多车,还得找运输处借上几辆。吴崇礼先跑联大要了说明,又跑运输车借车子,打着吴大爷的旗号,行事还算顺利。

桃园距昆明30多里,十多辆卡车浩浩荡荡卷着一路烟尘赶到桃园时,天已黑透了。学生们等在路边,许多同学手上还提着桃子,见卡车来就热情地围上来,请司机们吃桃子。

吴崇礼跟林宽他们接上头,笑道:“你们可把桃园搬空了么?”

“且给昆明人留了几树的。”林宽也说笑

车子使用方案很快就定出来,吴崇礼跟着林宽往后走,看同学们有条不紊地排队等车。

吴崇礼忙了一下午也累,抓两个桃子在衣服上蹭蹭毛,边吃边吐皮。

正啃第三个,却听有人叫自己,他答应了一声。那人跑过来,是蒋同学。

“吴主任,从昆明来个轿车,接你呢。”

“哪来的轿车接我?”

前面都是学生和卡车,吴崇礼跟着蒋同学好不容易挤到公路上,才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开车的靠着车头,见他来了,忙迎上来。

“吴少爷。”

“依旺?”

“吴少爷,这里事情若办完了,您若方便……”

林宽虽听不懂摆夷话,但认得依旺,忙推吴崇礼:“你留着也没什么事,同学们上车且有些时候呢,你就先走吧。”

吴崇礼心头乱麻麻的,也理不出个头绪,面上就显得有些迟疑,轿车忽然按了几声喇叭,把人吓一跳。

依旺跑回去跟后座嘀咕几句,又过来:“若吴少爷不方便先走,我们就在那边等。只吴少爷还没吃晚饭,我们带来几样,先去车里吃了可好?”

吴崇礼晓得车上有谁了,心头还没想清楚,脚就往车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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