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向西 上——心牙
心牙  发于:2013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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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吞直替头人心凉。果然是留不住的孔雀,养不家的山鸡。

岩吞心头再有气,嘴上依然恭敬:“吴少爷快回房吧,这么晚了……”

“头人睡了吗?若他歇下了,我就在这里随便蜷一宿,明早你们叫我。”

“头人吩咐过,不管吴少爷多晚回来都叫醒他……头人晓得吴少爷回来了吗?”岩吞这边虚张声势,就听角门那边有人嗯了一声。

刀昭罕站在门洞阴影里,声音平稳无波:“听着前院有声响,拉铃也没人应,我过来看看。”

吴崇礼呵呵笑着蹩过去:“怎的你也没睡?你不睡他们几个也不好休息啊。”

岩吞忙跟过去,撵人般把吴崇礼撵去花园。待把两人送上楼,放好洗澡水,岩吞才离开。下得楼来,仰头看着星空,疲惫地晃了晃肩。

依旺无声地从柱子后滑出来,低声问:“怎样?”

“吴少爷在衣帽间里。头人在起居室翻账册。”他转眼一看,发现屋檐阴影里还猫着几个人,不觉叹气,“都去睡吧,明天上路警醒些。”

“恐怕今晚有事,多个人守着……”岩善阴森森地提议。

岩吞踢他一脚:“能有什么事?会来盗贼还是猛兽?滚!”

刀昭罕捏着账册,眼里心里都没看进去。左耳朵里流淌着盥洗室的水声,右耳朵里嗡嗡着花园里的虫鸣。他被两只耳朵乱得心烦,于是起身到窗前,想只听那虫鸣絮语。定下神来却又什么都听不清,只百无聊赖地看那月光攀窗台爬窗棂。

这里还在出神,忽然背后一热,一具带着水香的身体贴了上来。

“明天就走了还放不下啊?让岩吞去费神好了。”

来人抽走他手里的账册,把他掰转身,忽然勾住他脖子纵身一跳,整个人就挂在他身上。

“上床,上床,上床嘛!”

他忙伸手把人端稳,埋下头在人颈后深嗅几口,笑问:“见着谁了,玩这么晚?”

“几个兄弟。”吴崇礼随口答一句,兴致勃勃地邀请,“明天你是坐车的,不像骑马要警醒着,我们且干一夜?”

“只要你受得住。”

华丽的金属雕花大床摇晃着各有所思的两人。

吴崇礼紧闭着眼也紧闭着嘴,似乎是不得不敷衍下正在做的事,但身体又异乎热情地追逐着,不愿有一丝一毫的分离。

刀昭罕终于看不下去身下人那副忍耐样,转开视线,开始不讲技巧的冲撞。

舂下去,追上来,捣回去,顶回来……

“崇礼,说话!”

“干我!”

“说点别的。”

说开门节上,你会为谁跳孔雀舞?

说开门节后,你会把谁抱上竹楼?

说你再来昆明时,谁会站在寨门外的大青树下合掌送行,谁会随车服侍跨进这栋小楼——

“我和玉蒽种的那棵芭蕉明年应该能结果了,你若明年还来,给我带几个。”

刀昭罕研磨着,慢慢点头,反应过来吴崇礼闭着眼,于是应一声:“好!”

芭蕉成熟成熟且要关门节后,这中间,就不想相见了么?

“除了芭蕉,还想吃什么?”

吴崇礼摇摇头,不满地挑开眼皮:“答应了干一夜,你却这般磨洋工?”

一夜无言!

清晨,在明丽的朝阳中,班宇车队起行了,某个认为不送行不成体统的人,却安然高卧,着实不顾体面地连楼也没下。

岩吞一直把车队送出城,待回转寓所,对着高墙大院深吸口气,使劲揉了揉脸挤出个笑容,才跨进门槛。

侍从见他回来,忙禀报:“刚吴少爷走了。”

“走了?”

“他提着行李,我们要送,他且不让,叫的黄包车。说若有什么事去小白楼找他。”

岩吞愣了会儿,觉得吴少爷这样离开未尝不好。于是上楼去把账册、贵重东西收拾了,叫来侍从打扫屋子。一番洗刷,热闹了几个月的房间焕然一新,洁净得仿佛没人住过。

1939年9月1日,德国法西斯大举进攻波兰,这一天,后来被定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日。

欧洲人民陷入战争的漩涡,并没有减轻亚洲人民被日本侵略的苦难,反而把中国人往痛苦的深渊里再推进一步。

由于欧洲战场硝烟四起,西方国家后院起火,因此不再发扬“隔岸观火”的人道主义,开始奉行“先欧洲、再亚洲”的主旨。

自中日战争爆发后,中国政府在屡战屡败的退缩中,“迫使”日军的补给线越拉越长,并欣喜地看到日本被“日苏战争”所拖累。但因为欧洲战争的爆发,苏联与日本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日本不再两线作战,可以安全地回到中国战场,全心全意对付中国人。

10月6日,在波兰向法西斯投降的三天后,虽屡战屡败但依然战斗不止的中国军队经过十一天的艰苦作战,打了一场漂亮的“长沙伏击战”,歼灭日军四万余人,并缴获了大量的重型武器。

胜利如一杯浓茶,虽然尝起来苦涩但让人精神振奋。

当前世界上,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针锋相对着,中国亦是。知识青年是最愿意讲思想的,而龙云政府的“亲共”倾向,让流淌在学生中的红色思潮得以“暗潮涌动”,但随着欧洲战场的局势变化,红色主义之领袖——苏联政府,竟于1939年9月30日与德军签署了瓜分波兰的协议,给红色世界抹上了一道浓重的黑。所以,长沙伏击战的胜利来得那么及时,让学生里的执政党员挺直了腰杆,让摇摆者选择了方向。

自十月中旬刀昭罕回班宇后,吴崇礼又去跟林宽混了。

林宽现在是联大的正式学生了,因着修过路的经验,他选择了土木系。

在名师们以个人风采取胜的联大,土木系的先生们要沉寂些。

比如教授水力学的阎先生上讲堂从来只写写公式,却时常对同学说:“根本非常简单”。又常认为:“积个人和同仁几十年读书和教书的经验,实在没有比两星期一次考试更好的办法。”这样的先生,让林宽并同学们很是苦恼。

(注:《联大八年》之《教授介绍》,资料室着,P234)

林宽不无一次给吴崇礼说:“可惜段先生忙于公务,我们几次请他来办讲座,他亦答应了拨冗前来,临了总是这事那事不能成行。若他带学生,我实在是甘愿投他门下。”

吴崇礼劝慰:“待你毕业了再去他身边更方便。”

林宽郑重摇头:“吴少爷这么顺口一句就把我的毕业问题解决了,这可不妙。我们土木系的就业问题,一定要请教系主任陶先生,否则陶先生认为是大不敬。再则,你这话说来,像是你当了多大的官,能保我的前途了。”

林宽这是在取笑了,吴崇礼近来又换上司了,入职一年,他的上司如云来云去。公路局面上是清水衙门底下却水产甚丰,靠着那条国际大动脉总能网到些鱼虾,有志向远大的谋着钱财就能往重庆升迁,有以生活为重的则把门路摸熟后辞去公职转战公路。吴崇礼不贪财无野心,一张桌子后坐到发霉。

当然,林宽名字里的那个“宽”,只是“对吴崇礼宽”。他慷慨激昂批评政府不作为、怒骂官员置民生于不顾只图中饱私囊,唯独对吴崇礼的尸位素餐视而不见。

吴崇礼也没自觉,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在联大混了下来。

1939年11月,委员长刚刚发布了对日军的“冬季攻势”命令,24日,日军就占领了重要的战略性城市——南宁。南宁失守,滇越铁路中断,预示着中国现在失去了一个关键的供给路线,并且西南侧腹面临新的威胁,国内形势越发艰难。委员长不得不放出嫡系的后备部队,命其进入贵州以增强对云南-河内铁路这条中国和印度支那最后联系的安全。

与此同时,日军大本营正计划继续推进,目的是不仅切断中国和印度支那的联系,而且要切断中国同缅甸的联系。

日军广西作战的主力第五师团为日本陆军第一流精锐机械化部队,号称“钢军”。日本已认定,广西作战(桂南会战)“是中国事变的最后一战。”

学生们围在地图前通宵争论,若日军在广西作战中获胜,学校还能迁去哪里?

林宽握着拳头,坚定地说:“自家乡沦陷,我流浪了大半个中国,这里已是我最后的落脚地,我誓死保卫昆明。”

吴崇礼也热血沸腾,跟着群社社员喊了很多口号。从联大出来,被冬夜寒冷的夜风一吹,就有些害怕的情绪涌上来。昆明真个沦陷,可来得及逃去班宇?

世界著名军事理论家克劳塞威茨认为:“战争是从被进攻一方的抵抗开始的。”如果没有这种抵抗,也就没有战争。而任何侵略都只是针对被侵略国中央政府的。如果该国中央政府“不抵抗”,战争也就结束了。法国政府不抵抗,于是法国没有卫国战争。

(注,抄自百度百科,昆仑关战役。)

自1937年以来,中国的首都虽一迁再迁,中国的版图虽一缩再缩,但中央政府没有放弃过抵抗。

12月7日,在日军占领南宁近半个月后,委员长下令反攻。“我们今后的战略运用和官兵心理,一定要彻底转变过来,要开始反守为攻,转静为动,积极采取攻势。”

中旬,国军集结基本完成,18日凌晨,昆仑关战斗打响。在重兵炮团的掩护下,杜隶明所辖第五军的第200师和荣誉第一师负责攻坚。

战争的残酷离昆明老百姓很远,逃亡而来的人却晓得战场上的血肉横飞,前线传来的消息一日一变。

“第200师一举攻占昆仑关主阵地。”

“敌军官死伤惨重,乃至不得不空投军官来补充作战。”

“委员长下了死命令:‘前方各部队与炮兵等,如有不积极努力进攻,或不能如限期达成任务者,应即以畏敌论罪,就地处置可也。’”

国军夺回了昆仑关——日军又占领了昆仑关——国军再夺回昆仑关……

到23日,仅第五军正面进攻的两个师,伤亡就达二千余人,日本军伤亡也在千人以上。

林宽摇着吴崇礼的肩膀大吼:“你知不知道二千余人是什么意思?联大学生全部拉去且不够的。然则值得,我们两个人换敌一个,中国四万万同胞且够呢!”

化学系的蒋同学目眦欲裂:“我不该读化学,我该去学飞机制造。敌寇每日上百架飞机在我军头上轰炸,我军且要边躲边战,怎么可能胜?拿什么取胜?”

然则,中国胜了!

1939年最后几天,国军围歼日本精锐之师――“钢军”主力第21旅团,胜利攻克了昆仑关。

史称“昆仑关大捷”!

日军战亡四千余人,日军战史称之为:“通观中国事变以来全部时期,这是陆军最为暗淡的年代。”

日本人的灰败中国人不关心,他们正口口相传那些英雄的名字,第五军第200师师长戴安澜、荣一师师长郑洞国、荣一师第三团团长郑庭笈……

中国人在喜悦中,迎来了1940年元旦。

1940年开年,世界各地事件不断。

一方面:苏联轰炸机与芬兰轰炸机在狂热地战斗;英国人说“这个本世纪最糟糕的一个冬季”;南非拒绝了与德国单独实现和平的动议……

另一方面:德国将把英国的所有商船作为战舰对待;日本人因为中国国民军的“冬季攻势”而受挫,不得不向中国输送更多的部队,至此,日本防务支出已占其国家预算的一半……

当外界还在与倒春寒做斗争时,暖风已拂过昆明翠湖,荡开湖中翠柳黄花的碎影。

一座开时代先锋的影院——南屏大戏院,在晓东街落成了。

戏院由刘淑清女士集股创办,在设计之初就以“最豪华”为基准,全由龙云夫人、晓东街主人朱晓东夫人等太太们出资,因此又有“太太集团”之称。

第一次试影,吴崇礼就冲去了。影院建筑为飞机造型,橡皮银幕平整宽大,整个放映室前排高后排低,意大利真皮沙发的座位也是倒仰式,很有躺着看电影的感觉。

刘女士穿着蜀锦旗袍,笑兮倩兮地过来招呼:“崇礼是见惯世面的,这里可还入眼?”

“刘嬢嬢,你这气魄羞杀死我们一干见过世面的了。”吴崇礼赞一句,转头叮嘱阿妹,“阿珊,要学就跟刘嬢嬢学,她可是当今中国最杰出的女企业家,堪称巾帼不让须眉!”

刘淑清忙自谦,闲说几句,又去招呼别的客人。

吴杨女士内心里很是嫉妒刘女士的魄力,面上却只能表达钦羡。如今四下看一圈,不无感慨:“都说富不过三代,吴家倒不止三代了,可现在时代大变,老爷子固步自封且不说,就是你们这些子孙,只怕也拼不过似刘嬢嬢这般舍得辛劳的农家孩子。”

吴淑珊中学毕业没有选大学,香港的外公家怕战火烧到香港,已考虑举家迁往美国,吴四爷当年不能留洋,两个儿子又不中用,自然主张姑娘去美国念大学。吴淑珊吃不得苦,宁可在家赋闲一两年,待外公家安顿好了才去投奔。

吴杨女士有时看见次子和姑娘贪图安逸不奋斗,难免心急,但若他们像大儿子那般算计折腾,她又担心太累——天下父母心,最是矛盾难测。

对于南屏大戏院,联大学生们也很是拥护,戏院与好莱坞八大影片公司都签订了租片协定,基本上与美国同步放映,周末又实行学生半价,实在是最好的学英语机会。

蒋同学感叹道:“在这物价横飞的战争年代,总算还有人体察到我们这群背井离乡之莘莘学子的艰难。”

随着这座被誉为“远东第一影院”的南屏大戏院正式营业,晓东街也一跃成为昆明最繁华的街道。

吴崇礼有时留恋在街口,想起两年前与刀昭罕经过这里,还是土坷遍地,今次刀昭罕若再来,只怕他那个好猎人也分不清方向了。

要说这晓东街的主人,担得起“虎父无犬子”的美誉。朱晓东师长仙逝后,正逢外省人躲避战乱涌入昆明之时,其子朱家锡灵机一动,贴出广告:“在晓东街上建房,可以以建房的价值充抵房租。”于是在短短的时间里,朱家人不掏一分钱,便坐拥了满满一条街的豪华。

吴老太爷对朱家锡是又欢喜又嫉恨,怎的吴家满堂儿孙,就挑不出个能给朱公子提鞋的呢?

朱家与吴家,因着晓东师长与吴大爷的情谊,是有些交往的,但这种密切止于吴大爷辈。朱家锡豪爽义气行事果断,不能说看不上吴氏公子们,但确实不太与他们结交,如今晓东师长去了,两家走得越发稀了。

如今,朱家的公子在玲琅满目的晓东街上噌噌噌挣钱,吴家的公子小姐们则在这纸醉金迷的销金窟里唰唰唰抛洒着马帮的血汗。

吴崇礼现在虽已没了花天酒地的心思,但也喜欢在晓东街上瞎逛,看场电影,瞅瞅新上的时髦货,总好过独自一人“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摆夷人则很少出入这种灯红酒绿的场合,所以几个月来,吴崇礼只见着岩吞两次。

第一次是岩吞去小白楼,报告说城外的房子建好了,以后班宇运输公司和仓库都搬去那里,刀氏寓所清净了,问玉蒽小姐是否愿搬回寓所。玉蒽自然不愿意。

第二次是在一个贵如油的春雨淅淅沥沥的下午,吴崇礼冲进一家商号门口想躲会儿雨,居然碰着刚要离开的岩吞。岩吞是刚谈完生意要赶下一家,司机的车子都发动了,吴崇礼不准他走,把人拉去一家西点餐厅用下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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