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蒂拽住时兼的袖子，小声道：“是鉴、鉴啊！没想到竟然派台柱来唱这小酒楼的场子，酒楼的老板真是下了大本钱！”

鉴、西、岑三个是都维队的台柱，小蒂已然说起过无数遍了。时兼只是好脾气的笑笑，“这演得是哪一段？”戏中的经典剧目他都曾听小蒂说过，这一个却没有半分印象。

小蒂又露出幸福的笑容，“所以说啊今天运气真好，是新剧目！”言下之意就是她也不知道，时兼了然。

毛大版却悠然的低声道：“是余梓祺大战盗贼，有情有义甘愿舍身相救宠物狐狸——也是说书中有名的段子了，被改进戏文里却是第一次。”

小蒂恍然，“这个我也听过，那他手里抱着的就是狐狸了。”

台上的演员进入了一个新场景，又是一番展示动作，幕后的声音悠远如故，“箜篌悠然，美酒自芳，九重云霄，朔气严冬瘦——叱咤竞逐几番春夏，汶州烽火消，比肩寻觅——海里万道！”

三个人这才安静下来，专心听着唱词。

第五十四章

旭久和英辰连日来忙得脚不沾地，刚歇下来便提出要走，旭远对自家兄长再了解不过，自然不会多加阻拦。反倒是小蒂和添叔显得依依不舍，毛大版对此景见怪不怪，除了尽好自己看家护院的职责，就窝在屋里喝酒。

于是，刚进入五月，岑进院便送走了旭久和英辰。

“灵矿战争的导火索为何？”旭远清澈的声音传入时兼脑海。

时兼立马打起精神，“……是……毁约？”最近，旭远时常留下时兼，借教授历史与他几乎形影不离，时兼心中惶然，更加不知如何面对旭远。

“条约的名字？”

“……商贸鉴通条例，”回过神来的时兼渐渐清醒，“地点在开华。”

旭远点头，“看过书就好，我也无甚可教，不懂便问罢。”

“灵矿石，那么重要的技术，是谁发明的？”将灵力人为地封存进石头，并以此为能源，进行生产生活，这在大陆上持续了数千年之久，堪称是影响力最大的技术。

“这技术是产生于圣灵民族无疑，上古时期的人民笃信，这是神的赐予，要问为什么的话，只能能从典籍上找到四个字——圣灵大人。”

时兼微愕，却立即明白过来，这个时代的人们仍受宗教影响至深，虽然远不及上古时代，却也非后世可比。想到旭远对圣灵文化十分感兴趣，便不禁问：“三少爷……很喜欢圣灵文化，那你信仰圣灵大人吗？”

旭远摇头，“圣灵文化是从思想习俗上浸透到全圣陆的传统文化，圣灵民族也因此得名。那个圣灵大人留下的着述十分有趣，天文地理无所不包，其睿智渊博令人钦佩……信仰却无从谈起，旭远自问，天上地下更相信人自身的力量。”

旭远的答案在意料之中，时兼却深深垂下了脑袋。

原因在于，旭远说完这段话后，对时兼投过来的热切目光。

时兼对自身的想法仍然不敢确定，内心的自卑、焦虑、希望搅和在一处，乱糟糟的，无从给旭远一个回答。他相信旭远，所以就更不敢妄下结论，以免害人害己。

旭远看时兼又垂下脑袋逃避自己，抬手抚摸他的头，深深叹息道：“不要有负担，我们慢慢来，好吗？”

时兼只是摇头。怎么会没有负担，怎么可能没有？或者说，时兼不敢想，若是不着急一点，他还能否强迫自己想出结论？

只是每次像是找到了出路，又很快被旭远的存在打压了下去，出口总是朦胧闪现，而又转眼不见。时兼的心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想法。

他嗫嚅了一句。

旭远不解道：“说什么？”

“呼——”时兼深深吐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道，“能不能多给我点时间？”

旭远皱眉，“何意？”

“我想、我想，不受你影响的想一想……那样会比较好。”时兼的声音越来越小。

旭远的眉头皱得更深，他冷然道：“就是说、让我和你保持距离？”

时兼赶紧摇头，却找不出辩解之词。

“原来……你讨厌这样……你该早说才是。”

时兼还是一味的摇头，不敢去看旭远的表情。

“摇头作甚，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旭远的声音让时兼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旭远拂袖而去。

愁闷地拍拍额头……好像，更糟糕了。

时兼的心绪跌到了谷底，连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都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时兼走回院中，看到给大小王氏帮手的小蒂，便走上前去帮忙。这种想什么都不会有结果的时候，还是转移注意力更好。

看到时兼过来，小蒂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呀，小兼怎么在这，少爷出去了呢。”旭远对时兼的感情从未多加掩饰，经过最初的惊讶之后，小蒂已然接受了。

“只是来帮帮你，我也没必要时时与少爷在一块。”

小蒂一脸难得少爷舍得的表情。

时兼只得苦笑。感情的问题，他总觉得不便与他人讨论，哪怕那人是他的朋友，却总也说不出口。

这时，毛大版从外回来，看手上拿的酒，多半是外出买酒去了。看到他进来，小蒂主动和他打了个招呼。

本来，小蒂不知为何讨厌上了毛大版，后来他和二小姐眉慰起了争执，闹得沸沸扬扬，自那时起，小蒂便与毛大版亲近了起来。

岑进院中，因为多了毛大版看家护院，连珍被调往外地给旭久帮手，真吾则日日在久远记中帮忙，时兼又多和旭远在一处，落了单的小蒂就常常和毛大版说笑玩乐。二人打打闹闹，也颇得欢喜冤家之感。

说到二小姐眉慰，她本在去年定了亲，过两年便要嫁出去。毛大版一副得过且过的性子，也从未得罪过府中的太太少爷们，偏偏，就冲撞了眉慰小姐。据说那之后，眉慰小姐回房大哭了一场，祝永年听闻后勃然大怒，却在旭远带着毛大版登门道歉后悄然了。

自那时起，毛大版和小蒂的关系就突飞猛进。而时兼至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连小蒂都神神秘秘的保持了沉默，时兼不想去问旭远，剩下的只能猜测了。以时兼对毛大版的了解，这事多半错不在他就是了。

时兼让大小王氏出去给添叔打下手，让小蒂在厨房帮手。如今，时兼已然可以胜任厨师了，只要他不在旭远身边，就会接过大小王氏的活儿，做一做主厨。

这本就是他感兴趣的活计，小蒂却是知道院中人手不足，停止了游手好闲，常常帮忙打理事务，做做下手。除了三餐时要找一找豆豆，其他时间便不同它胡闹了。只是可怜豆豆寂寞了许多，小蒂已然有心要帮它寻个伴。

晚饭后，时兼躺回床上，心中被压抑的思绪又渐渐浮到水面。他叹了口气，觉得还是要和旭远说清楚，他并不讨厌与他接近，只是自身过于软弱……

时兼在床上翻来覆去，直至子时还没有听到旭远回来的动静。想到旭远从未如此，让他不禁想到了旭远的拂袖离去……不会，真的很生气吧？

想到要面对旭远的愤怒，时兼仅有的一点勇气也消散了……

第五十五章

春季，万物发华。岑进院中的几株杏花树也早已舒展了花叶。时兼坐在杏花树下，抚摸着豆豆，想起了他的杏花。

他的杏花早就不在了，而他现在拥有的一切，又似乎比杏花还要可能轻易离去……一阵心悸后，他幽幽叹息，为何没有恒久不变呢？

正出神间，他看到小蒂从院外奔了回来。正准备和她打招呼，却见小蒂红着眼圈从他身边跑回了屋里，锁住房门……似乎没有注意到时兼。

时兼有些担心又有些疑惑，上次看到小蒂反常还是在小楚山下看到添叔的时候……难道有什么联系吗？疑虑一经产生，便再也止不住。说起来，今天一直没有见到添叔呢。时兼恍着神，不自觉地走到了小楚山下。

他不愿去怀疑添叔什么，却止不住去想，会不会只是自己多虑了？只是无论提出多少借口，内心就会有相应的理由去一一反驳。

不知不觉中，时兼走到了记忆中的位置。他久久的站立着，一会儿想到旭远，一会儿想到添叔，心绪起伏不定，只觉得烦恼无穷无尽。

不知过去多久，树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时兼一惊，警戒的查探着四周，却发现只是一只觅食的鸟。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禁自问，若真是有人如何才能躲开？时兼翻开手掌，看到祝氏的禁制，从怀中摸出一块灵矿石。

他的家族虽然不通术法，但对灵力多有研究，他曾在书上读到过不少有趣的方法。其中，就有一条利用灵矿石将气息融入自然的方法。

后世的人们都不能随意使用灵力，他们只能从自然界寻找蕴藏灵力的矿石作为能源，来满足各种需要，与这个时代人造的灵矿石来储存能源大为不同。但能源的用法却是一样的。

时兼愕然。

原来，他竟可以如此自然地回想到自己的家族，那曾经的梦魇。

他已然，从内心，真正战胜了怪物。他可以肯定的说，他不是怪物，只是一个人。他真正超越了过去。

又是一阵心悸，原因毫无疑问就是旭远。他说，你不是怪物。他说，黑血天生罢了。他说，我会保护你。他说……

旭远的声音在脑中回荡不去，时兼痛苦的抱起头，指甲扣入手掌——仿佛唯有这痛苦才能让他重归平静。

他一定、一定不能接受旭远的离弃。可旭远已然被他惹怒了……他若是讨厌了自己，又该如何呢？

时兼想不到答案。

脚步声和说话声接近了。

时兼慌张躲进一边的草丛，他并不想被任何人看到这副难看的样子，自己为自己的决定后悔着、痛苦着。他瞧不起这样的自己。

脚步声停在了不远处。时兼用自己难以想象的速度拿出了灵力石，屏蔽了气息。来人正是添叔和杨努。

转眼几个月，情景不变，心境却变了无数。

时兼把手掌按压在心脏上，努力抑制它过速的跳动。

“……这个月的账本……久远记……”添叔的声音飘了过来，若隐若现，但听不到完整的句子。

“很好，府中的大小事务……老爷……”杨努在同添叔对话。

“……怎么样？”

“好的很，老爷答应的事，你就……安心……不会亏待了你们……祝旭远……”

“……旭久少爷走了……剩下他……不足为虑……”

杨努像是满意的点了点头，接过材料转身走了。

添叔目送杨努的离去，目中一片冰雪。不久，也抬步回去了。

时兼颤抖着，咬紧牙关，努力不让呻吟流露。世间多险恶，他本是知道，世人多欺瞒，他更是知道。然而，旁观与亲身经历终究不同。他只能对自己说，不要伤心，不要被丑恶打败，却迅速被心中一片绞痛所击溃。自我安慰，已经做不到了，他必须直面真实。

添叔，阳光灿烂、直爽善良，且一心为旭远着想，疼宠女儿但终是与之针锋相对，那张豪爽的笑颜渐渐褪色。

他拥有更大的难过，为了旭远。

他不想让他难过，这个心情无比强烈。

时兼努力冷静头脑，他可以现在就告诉旭远，但是证据如此薄弱。比起看护自己至今如同半父的添叔，旭远会更愿意相信时兼吗？

时兼不相信。

他要收集证据，而且要弄清楚杨努目的何在，添叔背叛的理由，幕后的指使者是谁？

尽管微小，可总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可以做到的。尽管只是奢望，他希望添叔是不得已而为之。尽管可笑，他只能独自调查前因后果。

时兼失魂落魄的回到房间，将手中的书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一个字都没能印入眼中。他心神不宁，想了许许多多可能，终究还是猜测罢了。

而过程中最困难的，便是如何向小蒂解释，她应该知道些什么，但也不多。以她和添叔的关系，受伤是在所难免。或许，他还不得不面对小蒂的愤怒……

喧闹的声响打断了时兼的思路，远方似乎传来男人的高声呼喊，状况激动。嗡嗡的声响不断，还有向四面八方蔓延的趋势，但立刻被什么制止了。时兼又听到岑进院中的动静，似乎人们都聚集了起来，时兼却没有动，他还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去面对旭远，去面对添叔和小蒂。

天不从人愿便是此时了，小蒂从前院跑来喊他，比起白天的失常，现在的小蒂还是那个活泼可爱的小丫头片子。而时兼也只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要瞒住小蒂。

“喂喂，好像是主院那边出事了呢，少爷出去看了，让我们留下。”小蒂不由分说把时兼拉到了外面，他只有扯开笑脸。

毛大版懒懒的坐在石凳上，手中难得无酒，他打了个哈欠，道：“大晚上的，好不容易能睡个懒觉……唉，倒霉呦。”

时兼看看还未暗下的天色，不仅无言以对。

小蒂立刻竖眉掐腰道：“真吾大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要好好歇息才是，我看啊，今晚还是让某个人继续守夜吧！”

“哎！别、别啊！日日昼夜颠倒可真是太痛苦了，真吾兄弟想必也不会让我受这折磨。”毛大版语速悠然，看不出半分着急。

小蒂哼了一声，“不知是谁晚上守夜的时候偷睡，白天还继续睡，瞌睡虫！”

“嘿嘿，这不是一日不睡如隔三秋嘛～”

小蒂做了个鬼脸，“厚脸皮！”

第五十六章

且不论小蒂和毛大版在一处拌嘴，时兼听到主院那边又轰轰的吵了起来，他想了又想，不知道是否和添叔有关。

其实添叔主要在院外打理事务，不在院内是常有的事，只是时兼对他起了疑心，便觉得万事都可能和他有关。

所幸，旭远和添叔一道回来了。

“少爷！”小蒂惊喜道。

时兼迅速垂下头，只依稀觉得；两人面色俱是疲惫不堪，但不敢再看就是了。

“外面何事惊慌？”毛大版问旭远。

旭远不言，扫了一眼添叔。

添叔自然会意。他叹息，“这次……是祝氏遭到了报复。”

毛大版皱眉。

“士族和世族间的斗争由来已久……现在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了，但祝氏和贾氏祖上便是仇家，新仇旧恨，贾氏这次便是要拿祝氏开刀。”

小蒂轻声道：“好像很严重的样子……”

“这两年大陆的治安越发糟糕，贾氏借此理由，提出要清算民间术士，五服内有犯罪者的平民没有资格拥有术法使用权，若会则予以废除！他罗列了种种理由，将治安糟糕归咎于平民术士素质低下。这条禁令……已然通过。”

小蒂抽气。

毛大版不解，“这么宽泛的禁令怎能实现？”士族欲打击平民术士，维护自身权威由来已久。这个禁令虽然打击了代表平民术士的世族，但隐瞒身份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何必如此紧张？

小蒂艰难地说，“祝氏……门下的术士主力是百年前的盗贼后代，此事众所周知……这个禁令好像是针对祝氏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