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兼最为惊讶，玄奡自然就是那个小楚山上的美丽少年，原来他竟是英辰的旧友。

“既然是英的朋友，我也去认识认识。”旭久颔首。

英辰笑着拍板，“那便一起去吧。”

第四十九章

小楚山上的美丽少年，对时兼来说是美丽、纯粹、自然、神秘的代名词，而现在他要去接触这个美好到虚无之人的现实。这令他忐忑，还有些受宠若惊。虽然他已经知道，这个柔弱纤细的少年其实是个游历中的术士，为了实验而留在小楚山，通过英辰的关系住在了旭远在小楚山的别院里。

入夜的小楚山一如既往的安静，英辰在前方提灯开路，一行人绕开山中凹地，走上了一条小径。小径带着时兼走入一片竹林，手臂粗的竹林参天，窸窸窣窣随风而动，悠然挺拔的竹子别有一番美感，时兼的心渐渐静了。

今夜的月很圆，天空又多星，即使无灯也可在山中安然行走。大概在林中走了一刻钟，林中出现了一幢建筑的模糊轮廓。

那是一间翠绿的小院，竹子做的围墙上爬满了藤草和牵牛花，院中只一口井、一张椅。三层高的竹木阁楼前，少年迎着月光阖目以待，静静地，静静地，美好得像是幻境。

四个人的脚步惊动了玄奡，他轻轻一笑。

这时，时兼才发现，无论见过多少张美好的面容，玄奡给他的惊艳感从未被抹去。就算是旭久和旭远，和玄奡相比也总是少了些什么。他没有旭远的俊逸，也没有旭久的精致，他可男可女，可雅可俗，可冷可柔，似乎可以用一切形容词来形容，可总还是不够。明明就是一张嘴两只眼，可总也有无数的但是可以叙述。

没等时兼多想，玄奡走上前，挽住时兼，“进来坐坐。”

旭久挑眉。

客厅里除了竹制品和玉器外，别无其他。袅袅升起青烟的玉质双鹿双耳炉摆在屋子正中，四人盘膝坐下，玄奡斟茶。

他先给旭久端茶，“这一定是英的久。”

旭久面无表情，“……正是。”

“他总是在说你的事，想不知道也不行呢，”玄奡还是那副笑颜，他转而给旭远端茶，“好久不见了，你不在的时候，稍稍有点寂寞。”

“出了点意外，未尽地主之谊实在抱歉。”

“你这人正经起来好没意思，”玄奡拦住时兼想要自己来的手，轻轻为他端上茶，“剥夺别人的乐趣可不好哦，小兼。”

时兼乖了下来，“谢谢。”

玄奡摸摸他的头，“真是好孩子。”说罢挨着时兼盘膝坐下，手中端着剩下的那杯茶。

英辰咳了一声，“玄，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玄奡还是温柔的笑着，“当然没有。”

英辰无奈，起身为自己倒茶，他闻了闻茶香，笑道：“你最爱的竹酿茶。”

“最近喜欢上了新口味，是从……贝雕的出产地，叫什么来着。”玄奡皱起他光洁的额头，努力回想。

“东部沿海？”旭久接口。

“嘛，大致就是那片……在那里得到了新的启发，换了种做法。”

时兼尝了尝手中的茶，竹香和茶香四溢，口感浓厚，入喉清凉，不知为何还有点花香气息。不禁赞叹，“很好喝。”

玄奡笑得灿若桃花，“喜欢就好。”

“说到贝雕，我们在东部找到一块罕见的紫贝。”英辰看着旭久。

旭久点头，“我收到库房里了，暂时找不到合适的技师。”

“有紫贝？”玄奡颇感兴趣。

旭远给时兼解释，“贝雕需要用海中妖兽的壳作原料，妖兽贝壳是附着灵力的优质材料，独特的贝雕图案可以避灾祈福，是阵法的实际应用。不过产紫贝的妖兽最为少见，所以格外珍贵。”

时兼听得有趣。

却见英辰拊掌，“贝雕大师不就在眼前。”

玄奡瞪他，“你若敢拿来，我便敢雕。”

时兼瞪大眼睛，“玄奡……真的会？”

英辰点头，“他对贝雕的阵法痴迷了很久，手艺一流。”

旭远疑惑，“贝雕的阵法和平常有何不同？”他专心研究上古阵法，对贝雕一类生活和奢侈品的阵法非常生疏。

玄奡有些泄气，“差别大了，材质灵力属性和物理属性非常特殊，阵法建立的规则需要重组，现在的贝雕连最基本的都没弄明白，没进步就算了，居然是在退步。”

旭远详细问了细节，五个人聊到亥时才作罢。

“二楼有客房，下山不便，你们今夜住下，”玄奡留客，“我要去看看山里的实验，你们随意。”说罢，径自去了。

英辰拉起旭久的手，“最近一直在赶路，就歇下吧。”

旭久点头同意了。

自然地，时兼和旭远一间，英辰和旭久一间。

和旭远一起，时兼有些紧张地站着。突然，旭远起身推门，“你歇着，我去找哥。”

时兼知道他们兄弟感情极好，数月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说，便笑着目送旭远。他所不知道的是，隔壁的房间内空无一人，而察觉到这点的旭远再次走入了小楚山……

月色明净，山泉叮咚作响，目之所及皆是一清二楚，旭久坐在泉边大石之上，若有所思。倏地，他冰如冬泉的声音传出来，“知道我为何在这里等你？”

“我不是杨英辰，又怎会知道？”不知何时，旭远已靠在泉边的大树上，距旭久仅十步之遥，他皱眉说出了孩子气的话语。

“……你还是不喜欢他。”旭久似在叹息，言语中露出了一丝软弱。

平常人可能察觉察觉不到旭久的软弱，但旭远却远非如此，他知道这让兄长十分为难，就放软了语调，“……我只是不想让他伤害你。”他的兄长就像是一块冰，看似坚强冷漠，但却易碎易融，需要小心呵护。而杨英辰，并非那样一个可以让人放心之人……一个让人看不透的人，旭久是无法对他发生出安全感的。

“不管怎样……我信他，”旭久缓缓道，“我没办法不信他，我竟然可以这样对一个人死心塌地，真是不可思议……连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前一秒还觉得他已经重要得不能再重要了，后一秒就发现他竟更深入了我的内心……小远……”

“不要，不要再别扭了，”旭久的声音黯然，“就这样吧……”

旭远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他不知道他的兄长已沦陷得如此之深，这样沉重的感情他还从未体验。与惊讶相伴的是浓浓的悲哀。两个人，从小到大，一直是旭久板起脸教训旭远，万事都对他照顾有加，可旭远知道那只是表象，他的兄长比任何人都要依赖他，所以他一直一直努力变得坚强……而现在，他的兄长已经不需要他了，他无法再逃避这个现实……

第五十章

旭远心中五味陈杂，更多的，却是后悔。他明明那么了解自己的兄长，明明知道他的不安，却只是一味的沉浸在自己的失落里，完全没有考虑过旭久的感受……连自己都能看出杨英辰的不妥，与杨朝夕相处的旭久又怎会不明白？他需要的，正是自己的支持。只有这样，旭久才可以更加坚强地面对自己的感情，他的茫然、他的无措才能得以解脱。

自己要做的，不是反对，而是给他放手去爱的信心。

他们，已然长大。再也回不去相互依赖的少年时代。

兄长早已失去了温柔平静的笑颜，那他曾经看过的，最美的风景。已经，只有那个人，才能让他露出如此幸福的表情了。

旭远长叹了一口气，走到旭久身边，“我一直觉得哥被抢走了……”

旭久摇头，“怎会……”

旭远打断他，“让我说……因为讨厌他，无论他做什么都会看不惯，但他送来的东西总是让我没法扔掉……”

旭远忽地语带笑意，“不知他花了多大功夫，那些东西次次正中我的弱点。”

旭久也笑了出来，“那些珍本都是他不择手段弄来的，哪里有人肯把这些卖掉，一年里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做这个。”

“难怪，他这次弄来了《月华石记》手抄本。”《月华石记》的原作者是上国师，原本自然留在王族之中，圣王时代有少部分流传到了民间，出现了残缺版的民间手抄本，后来被下令焚毁。英辰带来的手抄本，正是被焚毁的那一批。

连旭久也有些惊讶，“居然弄到了千年前的禁书原本……”

“嗯，小兼喜欢月华石灯，似乎误会了这书的内容，被他先借去了。”旭远的语气不禁温柔起来。

旭久却良久不语，突然，他道：“祝永岳安排的婚约，你怎么看？”

“自然是拒绝，怎么突然问这？”

“那婚约呢？”旭久气势咄咄。

旭远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时兼的样子，他抿唇，旭久所言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门。婚约？小兼？这个组合莫名让他心动。时至今日，他自然不会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旭久见旭远似有所悟，岔开话题，“如今我们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即便不依附于祝家也无妨，就不再受这牵制了。”

旭远知道旭久对祝氏不满比自己更甚，便同意，“哥怕是要更辛苦了。”失去世族的身份，行事必然受阻。

“妥协从来都不是解决办法的最好办法，”旭久毫不在乎，突然又转移话题道，“我累了，先回去。”

“我再呆一会儿。”

旭久转身离去，面上恢复了白日的冰冷，锐利的双眸在黑夜中闪亮。小远，需要时间来理清自己的感情，独处反倒是好的。那个小兼——以他作为兄长的立场，并不觉得适合自己的弟弟。不过，小远无论选择什么，他都不会反对。

拜清澄的月色所赐，旭久很快就找到了来路，踏进竹林，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每次夹在小远和英中间，让他觉得既痛苦又无奈，小远能松口是最好不过。而未来……谁知道呢，他还有亲人在，只要想到这个，就会觉得即使受伤也无妨。

接近翠绿的小院，旭久的步速越来越慢，为的，便是院中逐渐清晰起来的瘦弱身影。身影的主人瞪大眼睛，半蹲着身体，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院中栽种的递兰草，他很快就结束了动手的行为，只是望着递兰草，笑容腼腆。

对时兼来说，今日着实精彩纷呈，从祝永岳到旭久和英辰，再到晚上的玄奡，他莫名的兴奋着。虽然夜已深沉，但他还是忍不住走到了院子里，迎夜风习习。

时兼的悠闲，被接近的脚步声打断，他看向来人，赶紧站好，结结巴巴地招呼，“二、二少爷好！”

旭久没有理会他的招呼，只是定定看着时兼。

时兼自从白日里见过旭久，就十分怕他，此刻又被他盯着看，不禁毛骨悚然，一颗心七上八下。他吞了吞口水。

旭久突然开口，“小远自小就十分坚毅倔强，有一次，文昭受人欺负，好不容易完成的功课被其他世族子弟抢走耍完。那天，正好我逃课不在，小远就冲过去强行抢回了文昭的功课，然后让文昭抱着功课先逃走，他来善后……文昭走后，他就停止了抵抗，任那群人打到心满意足。”

“文昭对功课一向认真，旭远看不过，定是要护着他，可是逆了那帮世族子弟的意，不过是惹来一身的腥。他为了免除后患，独自承受了代价。那天回家，他只说和别人打了架，然后连续逃课到伤势全好，才一脸自然地出现在学堂……文昭从不知他做过什么。”而文昭，那个普通却认真的人，已然不存于天地。

旭久的伤感一闪而逝，他继续冰冷的说道，“小远总是这样，用尽全力护住在意的人，最后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养成这个习惯……可能与我有关吧，但我不希望这样，我希望他能好好保护自己。或者，有一个人，可以成为小远的支柱……”

旭久看向时兼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尖利，冷酷，充满不认同，他一字一句道：“我不觉得，一个连自保都无力之人，可以为别人做到什么。”

时兼的内心剧烈地颤抖着，旭久的话语，狠狠戳中了他最自卑的一点。无力，总是无力，这样的自己有什么资格……站在他的身边。

他的情绪突然混乱起来，为什么旭久认定自己一定要为旭远做什么，他们不过是主仆。就算自己这么想了，也不过是……对旭远的报答罢了。但是，归结到结果，他还是什么都做不到……在祝府是，在州城是，在蜜县是，在孪收城是，在岐道村更是，在流山山脉也是。所以，正确的是旭久吗？

时兼失魂落魄的站立在原地良久。

旭久见到他此刻的样子，转身不再看他，只冷冷道：“快回去睡下吧，明日还要随小远处理公务不是吗？”

时兼呆呆点头，默默走回了屋子。留下院中的旭久皱眉不止。

第五十一章

时兼侧躺在床上，脑中一片空白，直到门声嘎吱响起才悠悠回神。凝神望去，却原来是旭远回来了。

他埋起头，不想看见旭远。

旭远看到时兼的动作，知他尚是清醒，便坐到床沿，将他埋起的脑袋挖出来。语气轻柔，“这是做什么，也不怕闷坏了。”

时兼慌忙摇头。

“是吗……”旭远沉吟，气氛有些尴尬。

时兼一双眼睛正不知要往哪里看，倏地感到一阵热力靠近，他的身体僵直。很快，热力贴了上来，双唇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又蜻蜓点水般离开了。红色顿时爬满了时兼的脸庞，旭远的面上也有些不自在。

旭远听到自己说：“不要担心，封印的事我会想办法的，我会保护你的。”

那你呢？你保护了我，那你呢，你这个从来不在意自己的混蛋怎么办，遍体鳞伤吗？时兼莫名有些恼火，他很想问出来，却没有勇气。

见时兼无言，旭远微微叹息，灭灯躺上床。

时兼正心烦意乱，突然被旭远握住右手，不禁一震。突然，时兼整个人被纳入了旭远怀中，他慌乱着、拒绝着，愈加混乱起来。

突然，他听到了旭远的声音，清澈的音色染上了一丝暖意，是为了自己吗？他说，“小兼，我喜欢你，无论如何也不想和你分开。所以，不要拒绝，好吗？”

推拒的双手顿时无力了起来。他曾经幻想过，可以有一个人可以把自己从地狱里带出去，温柔地对待自己，那个人喜欢他，他也很喜欢那个人，两个人可以幸福的一直在一起。后来，长大了，他知道那个人就是他幻想的爱情对象。但……那个人是不会出现的，因为那仅仅是幻想。

而现在，他独自从地狱里挣扎出来，有一个人愿意给他认同，愿意给他温柔，愿意说喜欢他，是不是，就可以实现那个幻想？

时兼在心里默默否定。不会实现的，他不配，他不能让他一味的付出，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这样的未来，没有出路。

感受着旭远的温度，时兼发现自己无法说出拒绝，这是他太过贪恋的温柔，根本……没有办法拒绝。时兼的眼角出现了一抹脆弱的晶莹，他一边感受着自己密集的心跳，一边感谢黑暗给予他的保护。维持着沉默的状态，时兼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