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轩中，时兼恰好看见千武坐在千古称颂的雕台上，用手挠了头发后又拿出饼子来啃。时兼虽然不甚注意清洁，但也对此情此景皱起了眉头。

旭远更是直接，“你就饿到连头油都不放过吗？”

千武早就看到二人上山，摆摆手，“大早上的，非要人上山，这不是起不来嘛。”

“渊池的消息……”旭远顿了顿，“不想要吗？”

千武立刻安静下来，将饼子揣回褡裢之中，一脸的我服了。但注意观察的人不会漏过，千武在听到这句话时微微颤抖了一下。

“真是令人头疼的委托……你想要的情报是机密，幸好你可以提供的情报同样重要，”旭远沉吟着，“渊池，身为王族的你对它了解多少？”

渊池和做自己的委托有关系吗？千武有些不解，但他不会在这种时候打断旭远，老实道：“劫池的运作独立于政权，王族对此也不太了解，只知道渊池是负责收集信息的部门……我猜会是个细作部门吧。”

“那千武兄以为，渊池的情报网如何？”

千武笑了，“世人谁不知道渊池神通广大，能知微末于千里之外，想向渊池买消息的人多了，但渊池只为自身提供信息，外人只能靠换取获得……据说，成功者寥寥。”

“要拥有这样的情报网络，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都要深入渗透方可……据我所知，士族和世族中也不乏志在于此者……”劫池的创建正是为了解除妖魔之患，为了不让劫池受到政权的影响，所有部门都是独立运行。如今，天池执行委托获取资金，封池与西方大陆建立外交、狙杀危险妖魔，而渊池隐于世间收集情报。这样的理念，不是没有人抛家弃族也要追寻到底的。

千武的脸色终于大变，他隐忍着，挣扎着，最后深沉地吐息道：“他——是吗？”

旭远安抚地握着时兼的手，肯定道：“是。”

千武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投身于劫，献身在渊，志在社稷，安我家园！”旭远突然吟唱了起来，语调一咏三叹，饱含着浓浓的苍凉和悲壮。

渊池是劫池中最晦暗的那抹影子，他在夹缝里挣扎生存，最终不知飘零向何。为的，仅仅是心中的祈愿……和平，亦需要守护！

千武想到的，却不仅仅是这些。他的父亲，心怀壮志忧国忧民，但不明不白的被指背叛了王族，零落成泥碾作尘。追寻了真相如此之久的他，不知该做何表情，他甚至可以感受到父亲的想法——王族非我酬志之所，故要献身渊池，护我圣陆万千子民。

他的父亲，竟还是守着他的初衷，未曾变更。

他释然，他悲哀。

最后，他决然走进纷纷扰扰的尘世。

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拨云见日，第一抹阳光打在山间。千武坚定地背景深入到暖色的光中，逆光的黑影斜斜拖着，显得十分刚毅。

看着千武远去的背影，时兼担忧道：“他、没事吧？”

旭远摇头，“他只是想通了。”

“他的父亲……是渊池的人？”

“不错，渊池暗子，隐于、王族的细作。”

时兼看向旭远，“那——少爷呢？”就旭远所言，他与渊池的关系怕也非同一般。

“我是暗子的暗行，就是与某个暗子建立起长期合作关系的人。不过各取所需罢了，我不属于渊池，那样有献身精神的好人我可当不来，”旭远温柔地笑着，“不是说了，别再叫少爷了吗？”

时兼有些害羞地点点头，“哦、哦。”

幸好旭远也没有追究下去，“交换信息的时候，由我出面和对方商谈，他不便出面。”这个“他”应该就是那个暗子了。

“成为暗行之后，可以使用劫池内部的通信路径……到流城后，就是这个通信与他人取得联系的。”

时兼这才明白，旭远为何神神秘秘地叫客栈的人去送信。

“此间事快要了解，你，和我一起走吧。”旭远说的迟疑。

时兼此时已然清楚，旭远心中也并非全无踌躇与不安，便说出了心中所想，“我还，没有想过离开少爷会怎样。”

旭远释然笑着，轻轻弹了一下时兼的额头，“怎么还不改口？”

时兼捂住额头，红着脸嗫嚅了一阵，终究还是没能叫出口。

两人走回祝府，方向却并不是岑进院。待得旭远要下仆进去通报，时兼才知这是祝永岳的临时住处。

自从祝氏发生了这一系列变化，祝永岳的地位尴尬，在杨宇一的示意下他就住到了主院的偏房中。

旭远此来，目的只能有一个。时兼有些紧张。

但祝永岳面色僵硬，但反应出乎意料的平静，“……后续之事就交给我吧。”这便是答应旭远，为他善后，包括安排旭远身边将会受牵连的人们。

这些算不得什么，旭远自己也能完成，只是由祝永岳做来更加方便且些，同时也是祝永岳该做的。旭远平静的点头，就此离开。

时兼有些不敢置信，竟然如此简单迅速的完成了辞别。他眨眨眼，好像不是做梦。

旭远笑他，“紧张些什么。”

时兼觉得，旭远和祝氏之间一定有心照不宣的协议，反而是自己总是小题大做，便有些不好意思。就转移话题道：“是明天吗？”

问的自然是离开的时间。旭远心领神会，“正是，杨努的动作很快。”

“可以……可以去看看玄奡吗？”时兼有些不好意思的问。

“我已然同他交代过了。”

时兼交握着双手，来回捏动，不安道：“我、我想亲自和他说。”有些说不出口，他想要亲自和朋友道别。

旭远虽觉得奇怪，却不会拂了时兼的意，要知道，时兼总是遮遮掩掩自己的想法，甚少会提出什么要求。

第六十二章

玄奡知道时兼的来意后，露出愉悦的笑容，“放心吧，我也快离开了。”说罢，意味深长的看了旭远一眼。

时兼有些担心，“那，以后要怎么找你？”

玄奡呵呵笑了起来，“问问你的少爷就知道了。”

旭远挑眉，“ 好说。”

时兼和玄奡又说了一阵，告别之际，玄奡露出真挚而温暖的笑容，他说：“小兼，再见，会再见的。”

时兼的情绪不觉高昂了起来，好像真的能够再见一般。

一路沉静，突然旭远开口，“玄奡，接下来应会去劫池。”

“劫池？他是劫池的人？”时兼惊讶。

旭远摇头，“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告知他我要离开时，他是这么说的。”

时兼担心，“他……会不会是、暗子。”

“应该不是。”

“哦……”

“不用担心，”旭远冷峻的脸庞满是严肃，“玄奡这个人不简单，和英辰一样不知底细，这种人不会怠慢了自己的。”

“少爷……你，不喜欢玄奡？”

“……并无，只是对他抱有戒心。”

“哦……玄奡他是个好人。”声音有些失落。

旭远隐忍着不悦，挫败道：“快些回去和小蒂说吧。”本来是为了安慰时兼才说的话，却不知不觉透露了自己的醋意，最后不但没有让时兼开心起来，反而让他多了份失落。

可他还不能大度到，看着喜欢的人如此在意另一个男人，而无动于衷。

岑进院中，小蒂正在收拾行李，重要的拿着，别的尽可不管。这是她最喜欢的三少爷的吩咐，虽然觉得奇怪，但她还是遵从了。

毛大版和真吾不见身影，想是在为行动做准备。说起来，只有小蒂是被蒙在鼓里的，到时候又免不得发脾气了。

大小王氏和楚氏夫妇则对此一无所知，他们还有亲人留在本地，其后路自有祝永岳来操心，无需担心。

时兼本就没什么东西，更谈不上重要的，可谓一身轻松。但旭远就不同了，岑进院中古籍甚多，都是旭远或旭久的心爱之物，皆不能带走。幸好有人可以托付，留得日后再来取回也不迟。

这些自然都是秘密进行的，表面上，岑进院还和往日一般，看不出任何不妥。

次日凌晨，天还漆黑一片，旭远就摇醒小蒂，将重要之物搬上早已准备好的青鸟车。时兼这才知道，原来杨努安排的见面时间竟是在晚上，想来是为了安全考虑。

旭远驾驭着青鸟车，车厢中只有时兼和小蒂，时兼尴尬，完全不知该和小蒂从何说起。

小蒂打了个哈欠，“三少爷都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啊，现在越来越清醒了。”

“哦、哦。”

小蒂狐疑地看着时兼，“怎么，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时兼浑身僵硬。

却听小蒂说，“也不可能啊，三少爷的计划从来都不说清楚的。倒是毛毛虫和真吾大哥，他们两个肯定知道，都不告诉我，可恶！”毛毛虫是小蒂为毛大版起的新绰号。

时兼摸摸冷汗，突然听到车外有振翅之声，与青鸟的振翅声不同，频率要高很多。他打开车门，正待问旭远，却听到了熟悉的嘶鸣。

旭远严厉道：“乌凛，安静！”

原来是乌凛跟在青鸟车后面，追了上来，想必是旭远松了乌凛的缰绳，给了他一次选择的机会。是就此离开回到自由自在的深山，还是追随主人？

天渐渐亮了。

三人离开王都有好些距离，旭远这才放慢了速度，似乎在等待什么。

时兼还在苦恼待会儿要怎么安抚小蒂，车外的乌凛又是一阵嘶鸣，远远的还有一个嘶鸣同他相呼应。是毛大版的照夜飞马筱西！

时兼再次打开车门，呜呜的风灌进了车室内。

远远地，真吾和毛大版骑着飞马接近，身后各载了一个人，看身形一个是添叔，另一个是陌生的。时兼的心脏鼓动了一下，想来那人就是天空了。

小蒂疑惑，“小兼今天好奇怪，发生什么了？”说着，就探出身子看出去。

时兼知道她迟早要知道，也就没拦着。

一眨眼的功夫，两匹飞马已然到了跟前。时兼终于能看清，坐在真吾身后的年轻人的面目了。那是个长相清秀的年轻男子，面部的线条都很浅，显得不分明，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温和气息，面目苍白，显得虚弱无力。

同样看清了这个状况的，还有小蒂。她长大嘴巴，愣了片刻，眼中聚起水分，立刻退回了车厢之中。

时兼心中叹息，就知道她会既伤心又愤怒。时兼慌手慌脚将添叔和天空扶进了车厢，真吾和毛大版也进来了。他俩显得很疲倦，一进来就闭目歇息了。

原本宽敞的车厢显得有些拥挤。

看着疲累睡下的真吾和毛大版，时兼羡慕不止，坐在气氛诡异的这家人中间，他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因为车内空间有限，四个人坐得很贴近，但小蒂却用时兼的身体挡住父兄看过来的目光，气鼓鼓的，像是什么都不愿意说。

时兼望着这对父子，除了维持一个僵硬的微笑外，别无作为。

添叔上了年纪，折腾了一个晚上，体力有些不支。天空就小声劝父亲睡一会儿，添叔担心地看向时兼所在的方向，最终还是应了儿子的提议。

青鸟车就这样一路前行，时兼这才知道上次出门是有多么悠闲。一天一夜里，青鸟车只休息过半个时辰，车夫是由旭远、毛大版和真吾三个人轮流充当的。

本来，添叔和天空也要求驾车，但被旭远分别用好好安慰小蒂和身体不行为理由拒绝了。但两个人闷在车厢里和小蒂整日在一起也无用，小蒂根本不搭理他们两个。时兼夹在他们中间，不堪折磨。

途中，路过几个村子，旭远都没有停下青鸟车，想来是不愿暴露行踪。

那三匹飞马跟在青鸟车附近，还能充当自动雷达，一切动向都逃不过他们灵敏的听觉和嗅觉，他们也因此躲过了两次飞行妖兽的袭击。时兼也就有了数，旭远选择的路线偏离了官道，并且有一定的危险。

第六十三章

连绵不断的丘陵风景始终未变，据真吾说，这是到了北方丘陵区，时兼这才知道他们是在向北走。

经过数日的舟车劳顿，一行人终于在名为陌香的小县停下休整。他们包下了客栈的一个小院子，准备好好歇上一天再出发。

时兼和旭远住在一间房中，两人正在吃小二送来的夜宵，他们这几日都未吃过正餐。旭远劳顿了许久，脸上暗淡无光，眼角充满了倦意。

时兼觉得心疼，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桌上摆着几个小素菜，还有两碗肉粥。啃了几天干粮，时兼觉得素菜简直就是人间美味，一双筷子使得极快。

旭远突然道：“怎么总是轮流吃？”

“欸？”时兼一头雾水。

旭远解释道：“你吃饭，总是轮着夹菜，这盘菜夹了三次，别的菜也都同样来过。有何特殊的理由吗？”

时兼停下筷子，结结巴巴道：“是、是这样吗？我不知道啊……这样做不好吗？”

“没有不好，”旭远摇头，“只是，你没有特别喜欢吃的菜吗？”

“特别喜欢？都很好啊……”时兼彻底迷茫了。

“……”旭远郁闷，“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的喜好……”

“什么，说什么？”

“无事，”旭远重新振作起来，“从来都没有过特别喜欢的东西吗？”

“特别喜欢的，嗯，没有吧，什么是特别喜欢呢？”

“凛果，”旭远没有放弃，提出了一个选项，“凛果呢？”

“是喜欢，但特别吗……”时兼纠结在了字眼中。

“若，凛果和其他水果相比怎样？”

时兼眨眨眼，思索起来。

“比如说，苹果、香蕉、梨……”旭远一一列举着。

“凛果和它们不一样，很不一样。”

“那把凛果和别的水果放在一起，要你选一个，你选哪个？”

“凛果。”

旭远露出一个轻松的表情，“那酸、甜、咸、辣的东西放在一起，你选哪个？”

“……酸的。”

旭远笑看时兼。

时兼不确定道：“是说……我特别喜欢凛果和酸的食物吗？”

“你说呢？”旭远要时兼自己去想，“以前，没考虑过喜欢的食物吗？”

时兼交握住双手，“……嗯，觉得送来的食物都很好吃……只有，在那里的时候……在那里做实验的时候，白白的房子，纯白纯白的……连食物都是营养液，那个，不好吃。”

“……你的家人呢？”虽然不想伤到时兼，但有些问题必须问清楚。

时兼果然变了脸色，他略带黯然道：“我没见过父亲，只听过……是他把我送走的，送到那里。母亲、很好，把我带出来，给我好吃的东西，还给我念故事，笑得很温柔……后来，就算又让我走了，还是会给我好多好多书，很有、很有意思，也没再把我送回白色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