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望的伫立了半晌。

耳畔突然传来喊着笑意的声音，声线温柔动听。那个声音说：“怎么，又有心事了？”

少年正站在身后，手中斜斜地扯着一枝桃花。

“玄奡……”不自觉的，唤出了少年的名字。突然想到，知晓少年名字的那一晚，他问出的那个问题。我来自哪里又选择哪里，我是谁而我想成为谁，我能够知道什么且想知道什么……现在的他似乎仍然不能回答这些问题。

但至少——

“我、我还是不知道答案……但是，”他抬起头，目光坚定，“我想留在这里，来到这里虽然只是个意外，但我、喜欢这里！说不定、说不定就是我选择了这里，不会后悔！”

玄奡笑着点头，静静地听着。

时兼说到这里他又有些低落，“虽然没有办法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但我会努力的！”

“你想成为有用的人？”玄奡疑惑着。

时兼肯定的点头。

“哈哈，虽然不知道为何你会如此想，但是……”玄奡开怀地笑着，转而又严肃起来，“嗯……应该怎么说来着……”

“啊，想起来了！”玄奡显得很高兴，接着，他一字一句道：“以吾之名向圣灵大人起誓——吾之友时兼绝不是无用之人，他将快乐和喜悦带进吾之心田，他将心事与经历与吾同享，我们共同度过了单纯却快乐的荏苒时光，望圣灵大人护佑吾友，静好长存。”

吟罢，看向时兼，目中一片清明。

时兼目瞪口呆，心脏不受控制地缩成一团，颤抖着、战栗着。

心情也变得如同玄奡的目光一般清明……原来，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还有这么多不同的风景，即使受伤也不必畏惧的坚定信念油然而生。

是啊，烦恼自取之。

但是现在的我，可以明白，究竟要怎么做！

时兼不禁迈开了双脚，他边跑边对着玄奡说：“谢谢，谢谢你——我已经明白要怎么做了！抱歉——先走一步！”

他奋力在黑暗中奔跑，他要赶紧将心中的话说出来！想要一吐为快的心情无比强烈。

第五十九章

“明白了啊……”玄奡流露出复杂的表情，“祝你好运，我单纯、善良的少年啊！”

尽管悲泣，尽管颤抖，他还是找到应走的路。

原本，死而轮回，没有永远的消失，有的，只是重生。但为何人们还是不能放下……明明是那般毫无意义之事？

或许，对于一心一意专注于现世的人类而言，那是飘渺无谓的幻想，此生此世此时此刻才是全部意义的所在，每一世都全力努力、全力欢笑、全力哀伤，倾注以全部的热情，下一世则抛却全部爱恨，进入新一轮的生命。

人类，比他们自已以为的潇洒恣意得多。

羡慕有之，叹息有之，自怜有之。

玄奡折断手中的桃枝，面无表情地离开——我却同样不曾后悔这漫长的等待！

只愿你——静好长存……

时兼跑回祝府时，已然上气不接下气，他顾不上休息地走到假山区。

幸好——灯还亮着。

时兼鼓足勇气敲开了书房的门，旭远略带惊讶的脸庞映入眼帘。

“小兼？”

时兼垂下眼帘，果然，被讨厌了吗？立刻，他又直直看向旭远，不，这和是否被讨厌无关，有些事情不能畏惧。他道：“有件事需要和你说。”

他平静地将自己的发现和盘托出，旭远也静静地听着。

“就是这样。”时兼说完了，有些口干舌燥。

旭远隐约流露出不悦，“就是为了这个，弄到这么晚才回来？”

“哎？”时兼摸不着头脑。

“下次别再这样了。”

时兼疑惑的看向旭远，难道说他在等自己？这个时间本来应该睡了才是，不对，他应该关心的不是杨宇一和添叔吗？时兼试探着问道：“少爷不相信吗，是真的啊？”

旭远安抚地摸了摸时兼的脑袋，“嗯，我知道，不用担心。”

时兼想要问出个究竟，但想到添叔却又不敢再问了，他不忍听到旭远的答案。

旭远温厚的双手抚上了时兼的脸颊，他微微惊讶。

旭远叹道：“躲了我那么久。”

时兼一头雾水，“我躲你？”

“不是吗，”旭远不满道，“看到我就低头，欲言又止，一副不想看到我的样子。”

时兼哭笑不得，“我没有。”自己的表现在旭远眼中，竟是这个样子？！

“没有的话……那你，”旭远有些犹豫，“可以让我抱一下吗？”

时兼再次惊讶，低头脸红，半天不作声。

“……那就是默认了？”旭远小心翼翼接近时兼，双臂环住他的腰身，将头埋在时兼的颈项中，长舒了一口气。

时兼感受着旭远温暖的怀抱，有些感动。这些日子以来，他深刻了解旭远在自己心目中有多重要，这样……就算是两情相悦了吗，就可以在一起了吗？时兼清楚，他还没有办法挣脱名为自卑的枷锁，他还需要一点点时间。他也不知道，他的喜欢是否够资格。

这晚，旭远久违地搂住时兼入睡，二人难得的一夜好眠。

这以后，两人又恢复了以往的形影不离，而时兼能做的，就是躲开真吾戏谑的目光。

而祝氏也渐渐恢复了平稳，只是府中人员多有调动，人去人留，眨眼间，祝府中已然泰半之人是陌生的了。时兼隐隐觉得不安，可旭远毫无动作，只好暂且相信于他。

月末，杨宇一显然已经成为了这场斗争中最大的赢家，他成功让祝永年降职为丰县县守，将祝永年调离开权力中心。而祝永岳则成为他扶植的对象，隐隐有让他成为真正家主的趋势。祝氏资产多遭吞并，族人散乱各地无法取得联络。

一个诺大的家族即将分崩离析。

而杨宇一出现在祝氏宅邸的次数逐渐增加。岑进院中的人愈发小心，生怕被牵连了进去。

某日，杨宇一还是亲自出现在岑进院，旭远亲自迎接，时兼则留在一旁端茶送水。

两人说的尽是族中之人的处理问题。

“祝灵慰……便是留下他在王都也无妨，算是人质。”杨宇一同意了旭远的提案，他虽对祝氏家族极为了解，却也比不得浸淫其中的旭远，故而时常唤旭远过去询问。

“说到人质……不知可否让可怜的老父见一见儿子？”

“祝添竟连这也告诉你了？”

“添叔的为人我自是相信的，这天下除了一对子女无人能让他背叛于我。只是杨大人有所不知，我同天空自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我亦不愿见他受此折磨……故而恳请杨大人网开一面，哪怕是见一面也好。”

“哼，你倒是豁达！”

“都是家人，再怪罪也不过是冷战一场，之后终归要重归于好……相形之下，我与祝氏本就有仇无情，选择一清二楚。”

“哈哈，说的不错，若不是你身份特殊，我也不会特地放你一马，果然够识时务！”

“祝氏凄惶，我亦乐见罢了。”

“放心吧，我已经让杨努安排下去了，此次功成祝添功不可没，奖赏一下也无妨。”

旭远作揖道：“多谢杨大人成全。”

杨宇一笑着离开了。

旭远长吁了一口气，对时兼说：“一年多以前，传来天空路遇盗贼身亡的消息，我瞒住消息偷偷调查。期间添叔收到了杨氏的威胁，并让添叔见了天空一面……那之后，添叔立马把杨氏的打算告诉了我，我就让他潜伏下来取得杨宇一的信任。”

“添叔本来是要大义灭亲的……我太了解他，道德心和责任心太重，幸好我成功用可以借此打击士族的理由说服了他。”

“这次有了足够的准备，只要添叔见到天空，我就有办法将人救出来。”

随后，他将添叔唤了进来，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时兼早在天空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就僵住了，祝天空，小蒂的兄长，添叔的儿子。他并不是长期在外未归，而是被杨宇一控制住，用来威胁添叔。原本诡谲的风景变换着排列顺序，那层迷雾渐渐散开。

看着添叔隐藏泪花的双眸，时兼感到十分愧疚。他，怀疑了一个无辜的人。

必须道歉！

第六十章

和旭远说了一声后，时兼追了出去，他喊住添叔。

“嗯，小兼啊？”添叔放下了心中大石，依旧是一张爽直的笑颜。

时兼的愧疚更甚，他诚恳道：“对不起。”

添叔赶紧扶起他，“哎哎，这是做什么？”

时兼把事情解释了一遍，再次道歉说：“对不起，怀疑了添叔。”

添叔拍拍时兼的肩膀，“用不着、用不着，没想到竟然被你知道了……唉，反倒是我要向你说谢谢才是，她只是知道了我和杨努见面的事就闹得不可开交，幸好你没跟她说。”

时兼还是不能释怀。

“别想那么多，你这只是正常的反应罢了，”添叔突然哈哈笑起来，“要还是觉得不能放下，你就对少爷好点。”

对哪个少爷好点不言而喻。时兼霎时满脸通红。

添叔伤感道：“……少爷不想我为了他放弃天空，一面要想法子挽回局面，一面还要保证天空那小子的安危，回来还要安慰我。真是岁月不饶人啊，我也老了没用了，竟成为了少爷的负担。”

时兼摇头，“少爷、少爷绝不会这么想的！”

添叔笑着拍拍时兼，“这我自然知道！这次祝氏也是多亏了少爷……他是去意已定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次贾氏谋略在前，贾一定行事狠绝，祝氏难留生机。少爷察觉后，想到可以借我之手误导杨宇一，便制造摩擦让原本就不太和睦的贾杨对立，随后步步引导杨氏化解祝氏危机。所幸，都还顺利。”

添叔看着时兼，问道：“是否想不通为何引狼入室？”

“确实……”但更令他困惑的，是旭远为何对祝氏如此上心。

“世族在朝堂之上的影响力远低于士族，借用杨氏的力量也不是逼不得已，但在这之后……可就难说了。要知道，世族可是连被严令灭族的毛、燕、柯三族都敢搭救，祝氏不过是落难而已，他们怎会袖手旁观？那些士族绝想不到世族间是如何团结，只要并非灭族，祝氏东山再起绝非难事。”

“少爷已经联络好了，丰县那边准备万全，木偱生木大人很快也会有动作……杨宇一的败退，不过迟早罢了。”

丰县是祝氏本家所在，木循生则是议阁成员，时兼这才安心。只是……“为什么……要保全祝氏？”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小兼啊，不论原因为何，祝氏对少爷网开一面，算是救命之恩……情义虽无，情面却不可不要，早些划分好界线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时兼睁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这个答案。旭远默默操控着一切，费尽心机，仅仅是为了……离开，为了没有任何亏欠的离开。

你救我一命……我再还你一命，从此互不相欠，他要干干净净、无牵无挂地笑着离开，他要证明，他可以睥睨这一切。

旭远对自己所走之路万分清晰，没有行错踏偏，有的只是一双理智坚毅的双眸。他不负天下人，却独独负了自己。

添叔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时兼独自站着，比起旭远，他的自私与软弱丑陋之至。他的思绪飘了很远很远，却忽的想到，一味的自卑与难过只会让事情再度陷入僵局，他不能再走回原点。他要打破这样的恶性循环。

旭远倚在二楼的栏杆上，凝思远望。时兼坐到了他身边。旭远看向时兼，发觉他又是一副被欺负了的可怜样。

“夕阳很美。”拉过他的手。

“嗯。”鼻音很重。

“喜欢吗？”

时兼直直望进旭远眸中，少年倔强、纯粹的眼神熠熠生辉，旭远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心尖像是被电了一下，酥酥麻麻的。

旭远掩饰地咳嗽了一声，目光移动。少年却突然说话了。

“我……很高兴，认识了许多人，也很喜欢大家。但我、总是很自卑，又总爱胡思乱想，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时兼深深吸了口气，“现在虽然比以前快乐许多，但烦恼也同样增加了，可我不后悔现在的生活……”

旭远静静地听着。

“以前，没有人喜欢我，大家都很害怕我，还喊我叫做怪物……一直都很想要离开，也希望能有一个人很喜欢我……”声音突然卡住。

旭远握住时兼的手加重了力道，像是在鼓励他说下去。

“少爷说的话，我很开心，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够不够喜欢少爷，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喜欢是不是和少爷的喜欢一样……很想……答应，但又觉得自己不配，我总是一点用都没有，什么忙都帮不上。”时兼说着，几乎快要落泪。

旭远忍不住开口，“没有的事。”

“我明白自己只是在钻牛角尖，但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怕我想了很久很久之后，还是想不出答案。”声音渐渐低落了下去，他害怕误会，害怕回到原点，所以只能表明心迹，这是他能做的唯一突破……也是他对旭远的挽留。

他没说的，只有旭远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

旭远轻柔地搂住时兼，“想了这么多，偏偏没想到我的心情。”

时兼惊讶，旭远的……心情？

“我看上的，就是你啊，爱自卑、爱伤感，没有常识，总是弄不清状况……就算有无数的缺点，也是我自愿接纳的缺点，你还不是故意忽略了我的缺点？”

他的声音十分温柔，“别钻牛角尖了，好吗？你的存在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时兼被旭远的声音弄得晕头晕脑，不禁点了点头。

旭远展颜一笑，硬挺的眉目都柔和了起来，竟是前所未有的好看。为旭远“美色”所迷的时兼晕乎乎的想，这就算是有了结果吗？

旭远搂紧时兼，不自觉地动手动脚起来。他长久以来的等待得到了回报，难以压抑激动的心情，行为上难免出格。可怜小白兔时兼晕头晕脑的，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白豆腐被吃了个干净，兀自陷入自己内心的世界中，回不过神来。

春末的暖风微拂，夜幕四合，并肩而坐的恋人轻声慢语，唯有一旁明亮华丽的月华石灯默默地为他们祝福。

第六十一章

天空阴云密布，丝丝小雨落下。

这里是小楚山上的青泠泉，泉边有一建筑名轩，传说是上国师大人的喜爱之处。因为天气的原因，平日人来人往的小楚山显得很是凄清。

清晨时分，天刚亮起来，旭远便和时兼一道登上了小楚山，泉水清澈，轩意古朴，山上景致更是独好，只是有些雾蒙蒙的，视线不及百丈远。而有人，早已等在了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