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于绩和于云一起笑眯眯地看他。
“……好吃。”林景贤找不出别的形容,又用蟹爪挑了一大块蟹黄送进嘴里。
那两人也便笑逐颜开,好像是自己得了夸奖一般。
于绩把酱醋碟子推给他:“蘸蘸这个,味道更好。”
林景贤依言一试,果然味道更佳,点头说好。
喝一口黄酒,吃一口螃蟹,再欣赏一下天上圆圆的月亮,这等生活实在是神仙一般。
螃蟹是热着吃才有味,凉了便腥。三个人谁也不客气,手上蟹爪飞舞,剔了一只又一只。
于绩剔蟹肉的本领最为高超,大约因巧手到哪里都是巧手,造兵器和剔蟹肉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剔下来的蟹壳,里头一根
蟹肉都不剩,往桌上一摆,还是完完整整一只大螃蟹。
林景贤对此深表佩服,努力向师父学习,蟹爪下得又快又狠。初时于绩还帮他剥,后来见他越来越熟练,就不管他了。
一大盘螃蟹很快被吃了个干净。桌子上摞起了小山一样的蟹壳和蟹爪。
于绩心满意足地斟了一杯黄酒,一饮而尽,张口念了句诗:“明月几时有?”
于云撇着嘴不接他的话,林景贤很有眼力地接口道:“把酒问青天。”
于云没兴趣地打了一个大哈欠,成功阻止了两人继续泛酸。
于绩突然想起一件事,试探地道:“啊,难得一家人一起吃个团圆饭,我有件事想跟你们商量商量。”
于云和林景贤一起转目望他,四只眼睛写了疑问。
“咳。”于绩好像不知该如何启齿,端了半天架势也没说出话来。
于云不耐烦:“到底什么事嘛。”
“呃,是这样。云儿,你也是大姑娘了,也该找个人家了。”于绩刚说这一句就见于云瞪起眼来,不敢停顿连忙把话说完
,“——所以你看小林怎么样?”
这回,连林景贤的眼睛也瞪圆了。
“呃……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呃……虽说你们平时处得不太好,但有句话叫做打是亲骂是爱……”
“于、绩!”
于云咬着牙叫了一声,想要继续说什么,却觉得心底泛出一阵悲伤,扔了筷子捂着脸哭出来。
于绩有些慌神:“哎哎云儿你怎么哭了,别哭别哭……”
于云泄愤一般狠狠把眼前的碗碟扫在地上,手指了指于绩,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呜呜地哭着跑开了。
于绩完全不明状况,一转头却见林景贤也瞪圆了眼睛盯着他。
刚想说什么,眼前的人忽然站起来,接着温软的双唇堵住了他的话语。
蟹肉和蒜酱的味道混在一起,还有淡淡的黄酒味,透过唇角,进入口腔。味道很不好,但此种小问题,完全比不得这个动
作的含义更让人惊奇。
于绩瞪大了眼睛,完全呆愣住。任由林景贤在他唇上反复咂吻,直到觉得肺里的空气都快被抽光了,才突然醒过神来,用
力地推开他。
“小林你……”
两个人隔着圆桌站着,中间是一堆蟹壳和盛着残酒的酒杯,看起来很滑稽。
“师父,我……”
林景贤拳头捏紧又松开,终于拼尽全身力气说出了心底憋着的话:
“我喜欢你。”
“呃……”于绩一手按住额角,大约是黄酒喝多了,太阳穴开始跳动。
“小林,我是你师父……”
“我还会尊您为师的。”
“我,我比你大……”
“我不介意。”
你不介意我介意啊喂!……其实好像也不是那么介意……
“师父,您不觉得我们很般配吗?”反正都已经表白了,林景贤索性不管不顾地说了起来,“您喜欢的东西我也喜欢,您
想做的事我都能帮忙。我们一块住了这么久,我哪一点做的不和您心意了?您说出来,我立刻就改。”
“那倒是没有……”于绩咕哝道。这个情形不太对,怎么好像林景贤才是掌握主动权的一方……
“那么师父就是愿意接受我了?”
“呃……”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师父……”林景贤越凑越近,似乎又想吻他。
于绩一把推住了他靠近的身体:“你先去刷牙漱口了再来!”
——这天以后,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
“林大人,该起了!”耳边有人叫道。
林景贤猛地睁开眼,怔了好半天,才意识到原来刚才是在做梦。叫醒他的小书童就站在旁边,忙着将帐帘卷起来。
翻身坐起,窗外天光已经大亮。林景贤呆看了很久,伸手摸了摸腮边,指尖微湿。
第十三章(下)
夜晚降临了。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该是寻周公的时间,但对于千红阁的姑娘们来说,一天的重头戏才刚刚开始。
谢小裳陪了酒回来,在屋里换衣裳。闻着衣服上浓烈的酒味,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把手绢甩在桌上,对丫鬟吩咐道:“出去告诉妈妈,今晚我身体不适,若没有一定要陪的客人,就都回了。”
丫鬟答应一声出去。不一会儿却又转回来,语带欢欣:“姑娘您别说,今儿还真有一个您一定得陪的客人呢!”
“是谁?”谢小裳没抱什么希望地道。
“您再想不到的,去看看就知道了。”
谢小裳叹了口气,重又理了发髻,整了妆容。丫鬟在旁边不时催促,倒让她觉得有些不寻常起来,连丫鬟都这么兴奋,莫
非是她真正牵挂的那个人来了?
想到这里微觉希冀,随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个人既得心上人青眼,又如何肯再踏足这烟花之地。
事实却让谢小裳大为意外。
当她走出闺房,一眼看见楚衍在二楼的拐角处倚着栏杆摇晃着扇子的时候,几欲怀疑自己眼花。
“怎么,不认识我了?”楚衍见谢小裳呆立在门口,身上着一件红色长裙,飘逸动人,悠然赞道,“风卷葡萄带,月照石
榴裙。很适合你。”
“楚公子?”谢小裳回过神,粲然迎上来,“您居然还会到我这来,太让小裳意外了。”
楚衍微笑,由着她牵着袖子引入房中。
谢小裳不问楚衍为什么会来。她当然也知道顾学士做为使臣护送公主出嫁的事。她没权利也不想责备楚衍的花心,本就有
风流之名,她又何必多事讨嫌。
何况,几个月的相思难解,只有此时才能聊获慰藉,她又何必去追究那么多她想不起、也要不起的东西。
叫丫鬟布了酒菜送来,斟了一杯酒敬上。从墙上取下琵琶,挑了弦,细细地唱一支小令,道是: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温庭筠《菩萨蛮》)
楚衍用筷子轻敲酒盅,和她的拍子。琥珀色的酒在杯中旋转,倒映在楚衍眸子里的光也在旋转,看似神采飞扬,细看却又
空无一物。
一切都好像和两个月前一样,那时候楚衍还没得到顾青鸿的允许登堂入室,白天去讨好心上人,晚上就来谢小裳这里过夜
。她也是如此唱一首香艳小调佐酒,楚衍击节而和。
谢小裳没来由地觉得心惊。因为一切都一样,反而让人感到非常不真实。眼前的欢乐,楚衍的柔情,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放下琵琶,来到楚衍身边,主动献上香吻。
楚衍回手搂住她。
之后自然而然地发展到床上。
情到浓时,谢小裳闭上眼,喃喃出声:“这是场梦么?梦很快就会醒来,对么?”
眼泪不知不觉间顺着眼角滑下来,斜斜滑入鬓边。
那人伸指,轻柔地给她抹去泪水。沉沉的声音响在她耳畔:“小裳,你怪我么。”
“怎么会。我本就是这个命。公子肯这样对我,我已经满足了。”谢小裳闭着眼睛不想睁开,如果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多好
,多好。
上面的人轻吻着她的头发。满床青丝纠缠在一起,让人想到结发的美好传说。
“小裳,其实我来找你,是……”
“嘘。”谢小裳睁开眼睛,一根食指贴在那人唇上。“明天再告诉我好吗,现在就当你是因为喜欢我才来的……就这一次
。”
梦是迟早都会醒的,那么就让她再贪恋一会梦中的温暖吧。
上面的人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依你。”
在同一个夜晚,林景贤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顶棚。
窗户上发出三声有节奏的轻响。
林景贤一个激灵翻身坐起,却又呆坐着不想去开窗。直到窗户上又急促地响了三声,带了不耐烦,他才勉强爬起来,走过
去把窗栓拉开。
一个蒙面人立刻从窗户一跃而入,语带训斥地道:“怎么这么慢。”
林景贤不敢答他的话,只问道:“主子又有什么吩咐?”
“主子说了,明天动手。”蒙面人道,“你明天晚上找个机会引我们进去,动作利索点,不要把事情搞砸了。”
林景贤一手捏紧了衣摆:“明天!……”
“就是明天。”蒙面人怀疑地打量了他几眼,“怎么,怕了?”
“不……”
“不用你做什么,你只要老老实实等着就行了,别弄出什么意外来,否则你我都活不成。”
“是。”
蒙面人还是不放心:“之前让你做的事可都办妥当了?”
“我相信于绩没有藏私。”林景贤低头道,“我把自己做的样品和他的对比过很多次了,并无出入。”
“那就好。”蒙面人点头,“此事一了我们就马上回洛国。”
顾青鸿走后的第二天。
白天,千红阁的谢小裳主动送帖子,邀请暂代武经阁学士的刘荣大人晚间来饮酒。
晚上,林景贤一直磨蹭到下值的时候还不离开。众人多知他是于绩的弟子,也无人在意。
当武经阁里最终走得空无一人,林景贤迟滞地抬头,看着墙角一棵大树的树影。从那里面慢慢走出来一个人,月光照着他
颀长的身形和无表情的脸孔,光晕苍白。
那人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说道:
“走吧。”
从大门走过去,左侧是于绩的屋子,右侧是顾青鸿的屋子。楚衍经过的时候停了一停,没有向里面望。
林景贤跟在他身后,也没有向里面望。
长长的走廊在脚下延伸,好像没有尽头。四面一片死寂,只有他们自己的脚步声轻轻地响着,了无回音。
一盏又一盏灯火在身边移过去,两道影子变短又变长,反反复复。
最终他们终于停在一扇房门前,抬头可以看到门上挂的木匾,上面陈旧的三个小字:
“司典房”。
“人说司典房的防护锁天下无双,没有一个人能打得开。”
“所以整座武经阁连个守卫都没有,因为没有必要。”
楚衍的声音漂浮在空中,听不出悲喜。
林景贤钝钝地看着眼前巨大的锁,它静静地挂在门上,锯齿状的锁孔面对着两人。
楚衍从怀中拿出一串钥匙,继续说道:“石榴仅是复制这些钥匙就花了整整五天……呵,武经阁果然不负盛名。”
身后没有回应,他也不再继续说下去,将钥匙举高,仔细地与锁孔对比,找寻正确的钥匙。
锁被拿下来,门在眼前打开。他们走进去,在拐角处又看到了另一扇房门。
当最后一扇门被推开的时候,淡淡的月华越过身后的灯光,射入眼底。一座又一座巨大的书架展现在面前,如同终于暴露
在天光下的宝藏。
——“小裳,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谢小裳将酒杯送到刘荣面前,一身肥肉,胖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的刘荣哈哈大笑,一把将她的身子搂过来。
——“只要你陪武经阁的刘大人一晚上就好。”
谢小裳对着眼前肥胖的面孔,盈盈抿嘴:“大人喝呀,这是小裳的一片心意。”
“喝,喝。”刘荣一手接过酒杯一口饮尽,另一只手猴急地在她身上来回揉捏。
——“他早就对你有意,只要你写帖子邀请他,他就一定会来。”
谢小裳身子向前倾,有意无意地将前胸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大人……”
感到眼前猛地一晃,她感到自己被打横抱起,向着床铺快步走去。
在陌生的怀抱里她开始笑,衣服一件件离开身体,她笑得越发灿烂。
——“只要你绊住他,我就可以……”
红烛跳跃了一下,一滴烛泪滑下来,落在桌上,嫣红如血。
当又一个黎明来临,林景贤跟在楚衍身后走出武经阁。
他突然发现,前方遥远的天际,一片火红。
注:南北朝何思徵《南苑逢美人》诗:“风卷葡萄带,日照石榴裙。”文中改一字。
第十四章(上)
林景贤突然发现,前方遥远的天际,一片火红。
那是……司造于绩的府上!
他全身一震,喉咙中发出一声嘶吼一样的声音,就要向前冲去。
“不!……”
楚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横身拦住他。另一只手丢下装了书卷的大包裹,捂住了他的嘴。
林景贤身子前倾,用力挣扎着,口中呜咽两声,似是在叫一个名字。
楚衍低声斥道:“你想让人发现我们么!”
林景贤听到这句话终于安静下来。楚衍松开手,听到他强压抑着道:“我想去看看……”
“不行!”楚衍立刻回绝了他。
“我一定要去!”林景贤两眼泛红,又要大叫。
天边火焰的颜色越来越亮,像是灿烂的霞光。
楚衍和他对峙一刻,终究退让道:“好吧,我们一块去。正好和石榴汇合。”
林景贤立刻冲了出去。
楚衍在他身后,回头最后望了武经阁一眼。
接着拾起地上的包裹,疾步跟上。
他们当然不可能真的再回到于府,因为那座院子里里外外都是忙于灭火的邻人们,接到报信的衙役也纷纷跑来,迅速将府
邸包围。
这一切都不能阻止火势的蔓延。
林景贤看着前方的一切,浑身无力,默默地跪倒。坚硬的土地磕着他的膝盖,双手撑在地上,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昔日无数次踏入的府邸跳跃着火苗,昔日的满庭芬芳化作尘粉,昔日的一切都好像一个绝美的梦境,一梦醒来,便是满目
血色,烟灰狂舞。
手指在泥土上抓了又抓,将土块捏成碎末。多想冲出去发疯似的啸叫,却又什么都做不出来,只有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砸在地上。
这时穿着夜行衣,蒙着面的石榴出现在身边,低声叫:“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