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刘岳。”
“刘岳,你抬起头来。”
侍卫依言,战战兢兢地抬头,清宁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了他很久,直到他被看得心中惶惶,再度低下头去,才笑道:“好了
,你走吧。”
侍卫连忙应声,爬起来就走。
“被发现了呢。”清宁漫不经心地笑道。顾青鸿在她身后沉默不语。
“如果我愿意,这个刘岳一回去就会将你我的事情散布得后宫皆知,今晚这件事就会传到父皇耳朵里。这样明天一早,你
顾大人就会被秘密关押起来,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处死。我则会立刻被弄上马车送到洛国。整个公主寝宫的人都会被灭口
,其他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难逃一死……顾大人,那时你担了虚名,还要赔上性命,觉不觉得冤枉?”
“公主……”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个小小的侍卫而已,我根本不怕他。这件事我让他说他就得说,让他闭嘴,他就要把话烂在肚子里
。”
“别跟我说什么有损清誉。”清宁涂了丹蔻的指甲深深嵌入自己的裙摆,口气恨恨,“我既说得出之前那些不要脸的话,
自然也就做得出有损清誉的事情来。”
旁边的侍女身上一抖,把头埋得更低。她正是上次代替清宁与顾青鸿说话的侍女。现在她却好像完全被清宁的气势所慑,
在旁边一句话也不敢说。
“我既能本本分分到洛国去做个太子妃,也就能毁掉这门亲事。我高兴的话或许能给两国带来安宁,若是不愿意,挑起两
国间的灾祸也是一念之间。大不了鱼死网破罢了。——顾大人您最好明白这个道理。”
清宁转目看着顾青鸿:“所以,您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顾青鸿十指再度攥紧。如果清宁故意放出风声,他自己固然是一死,公主的名誉受损,两国和亲的事也要泡汤。正如清宁
所说,鱼死网破,实在不值得。
但是……这种把感情当做儿戏的做法,有违君子之道,更会让人良心不安。
再开口时带了决然:“我的答复还是一样,绝不会改变。公主要怎么做,微臣无权指摘,但还望您能以西卫国事为重。”
他再不想说什么,转身离开。
清宁咬着唇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滑坐在佛堂的门槛上。
“我……本也不想这样的……”一滴眼泪落在手背上,随即被手指迅速抹去。
石榴从房顶跃下的时候,他家公子正少有地安静猫在屋里,从窗户望着外面发呆。
石榴的头突然出现在窗口,如同凭空冒出来一样。
若换个人定要尖叫,楚衍却好像对此早已习惯,一回手就摸出一个木匣子,从窗口递出去,塞到石榴手里。
石榴却没他那么干脆,手指伸到离匣子还有一寸处停下,迟疑着不接。
楚衍看也不看他,懒洋洋地道:“怎么,你该没忘了自己的职责吧?”
“是,属下明白。”石榴收敛心绪,双手接过匣子,谨慎地放入怀中。“公子,什么时候行动?”
“计划不变。你好好准备一下,到时做的干净点。”
“是。”
石榴走后,楚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还对着窗外发呆。
这一坐就坐到傍晚时分,天色阴沉下来,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大雨。
雨水不断地从窗口溅到脸上和身上,连头发上也挂了些许大滴的水珠。冷风从领口钻进脖颈里,激得全身一哆嗦。
楚衍叹了口气,缩回来,把窗户关上。
吃晚饭的时候楚衍和顾青鸿都很沉默。外面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屋内昏暗一片,气氛也显得很压抑。
洗研觉得奇怪,左看看右看看,心想难道他们吵架了?不像啊。
却不知两人各怀心事,楚衍是情绪不佳,顾青鸿则在犹豫和清宁公主的事情要怎么说。
好不容易挨到一顿饭吃完,家人上来收走碗筷,两人离开座位,一前一后往走廊里走。
“楚衍……”顾青鸿在身后唤了一声。
楚衍闻声转过身来,走廊里的风吹得他的衣服一阵乱舞,笑颜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显得有些模糊,声音夹杂在风中,挟着凉
意传来:“青鸿,来下盘棋吧。”
“……好。”
顾青鸿原本也没想好怎么对他说,听他岔了话题,正可借此推延,不由得点头答应。
“象棋。”楚衍补充了两个字。
他说完便沿着走廊向那小亭子疾步走去。顾青鸿怔了一怔,也跟上去。
洗研得了指示,忙回书房去了象棋盒子跑过来,顾不得被斜刮来的雨点打湿了衣服,在石桌上撂下盒子,用袖子擦净上面
的雨水。
摆上棋子。
楚衍一言不发,挥手推马向前。
顾青鸿欲言又止,还是决定下完棋再说。拿起棋子迎战。
象棋与围棋的路数完全不同,顾青鸿虽然围棋下得好,象棋却是平平。相形之下楚衍却显得极为熟稔,不用思考一般,顾
青鸿前一手刚下出,他便挥手迎上。
楚衍“啪”地将棋子拍在棋盘上,高声道:“我一度迷恋这种感觉!”
“为什么?”顾青鸿也大声回问。
“象棋是将军的游戏,一对一的拼杀,最是酣畅淋漓!”
“轰隆”一个雷在头顶炸响,大雨倾盆而下,乒乒乓乓打着屋顶的瓦片。
顾青鸿被楚衍的气势所激,出棋也不再瞻前顾后,棋子拍过界河,直取他的老巢。
楚衍回车来防,另一头的双炮已经瞄上了顾青鸿的一车一马。
顾青鸿顶上卒子,逼他要么撤兵,要么换子。
楚衍冷笑,把棋子往前一推,换子。
水汽在亭子外蒸腾,白色的雾气漫了院墙。越来越多的雨水跃过栏杆溅湿了他们的衣服,连棋子上也沾了水迹,随手掌猛
地拍到棋盘上,便有水滴迸溅,更添威风。
很快便发现了这种游戏与围棋截然不同的魅力,少了反复的谋略和计算,多了真刀真枪、对阵杀敌的刺激。
凶狠厮杀的同时,也高声道出自己的感受:“我以前不喜欢象棋,但现在看来……你说的很对!”
“呵呵……”楚衍报之以朗笑。
棋盘好像变成了战场,棋子们就像杀红了眼的兵士,端着刀枪瞪着敌人,扑上去把他们撕成碎片。
的确如楚衍所说,血腥,但却酣畅淋漓。
楚衍的棋风极为凶悍,带着一股发泄似的恨意,毫不吝惜地以硬碰硬。顾青鸿很快发现想让他考虑保存实力而退兵是不可
能的,索性将胜负和计算之心完全抛开,指挥棋子捉对厮杀。
“啪啪”的声音此起彼伏,若眼前是真的战场,必已血肉横飞。
雷声不断,雨声不断。
第十三章(上)
林景贤最近情绪低落,做事总显得提不起劲头来。
于绩对此倒无察觉,因为林景贤白天就一头扎进锻造房里,跟着孙师傅学习打造兵器的技术和秘诀,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于绩偶尔开玩笑,说孙师傅快要把他的宝贝徒弟抢走了。
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是为徒弟如此用功而感到高兴的。
至于以往经常与林景贤闹别扭的于云,最近不知怎的也不再找他的麻烦了。或者说,她整个人都变得安静了许多。林景贤
不止一次注意到她一个人蹲在院子里的花草丛中,手里拿着个小纸片,看一会,傻笑一会儿,又发一会呆。
林景贤不知道她拿的是什么,也没心思去管。
很多个夜晚他睡不着觉,爬起来从窗子缝里看于绩的房间。那里有时候是黑漆漆的一片,多数时候都是亮着灯火。于绩经
常看书画图到深夜,屋里的油灯常常是整个府上唯一的光亮,在漆黑夜色中看去,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他记得以前听人说,于绩是西卫第一巧匠,或者该说是全天下第一巧匠。全天下的匠人都以他为榜样和目标,想要超越他
的人不计其数,而更多的人则是想要成为他的弟子,以得到他的指点为荣。
而自己,林景贤想,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轻而易举地做了天下第一巧匠的门生。
主子说这是因为他天资过人,他也知道自己在这一道很有天赋。但是见到于绩之后他才明白,他的知识还非常有限,他若
想成为和于绩一样的巧匠,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于绩教给了他太多东西。
于绩是他第一个,也将是唯一一个在心里认同了的师父。
然而……
昏暗的灯光映黄了林景贤的脸,他突然一拳击在窗框上,窗户咯吱一响,不太结实的木头狠狠地摇晃。
那晚上林景贤睁着眼睛睡不着,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做了于绩徒弟以后发生的点滴小事。于绩给他纠正画错的图样,帮
他解决技术难题,在他的试验品出了毛病的时候及时救了他一条小命,还因此跛了好几天脚。
努力维持他和于云的和平相处,经常露出的无奈表情让人同情又好笑。
他试图找出于绩哪里对他不好,却发现这是徒劳无功。
外面风雨交加,雷电齐鸣。再爬起来看窗外,于绩的房间灯火已经熄灭。
天地间只剩下黑漆漆一团,响着雨声和风声。
当夜的一场对局,以楚衍的败阵告终。本来他气势如虹杀得顾青鸿几欲招架不住,却在残局时错失一招,被顾青鸿对了老
将。
生死厮杀一番,两人的情绪平静了很多。顾青鸿将清宁公主的事告诉了楚衍,楚衍一怔之下酸溜溜地道:“看不出来你顾
大人还蛮有魅力的嘛。”
顾青鸿只是苦笑:“这难道还是好事?”
楚衍思索一回,道:“放心吧,公主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你怎么知道?”顾青鸿反问。
“公主听起来是个懂得轻重缓急的人,那些话更像是气话,小孩子耍耍脾气罢了。她既然心系于你,就不会陷你于绝境。
女人都是如此,嘴硬心软。”楚衍说到这里,好似想起了什么,有些神思不属。
顾青鸿无所谓地道:“她若能想通最好。就算想不通……我是不会答应她那荒唐的提议的。”
楚衍眉眼弯起来,狐狸样笑得开心:“你这是在对我表白从一而终么?”
“……”就算是,某人也不用这么得意洋洋吧?
“你要做和亲使臣,此行艰险。”楚衍敛了笑容认真地道,“能不能带夫君同行?”
“……”
虽然语带调侃,但楚衍明显有些低落的情绪还是让顾青鸿心生怅然,这一去吉凶难测,归期不定,想再回到这种两厢厮守
的甜蜜生活,不知是何时了。
果然不出楚衍所料,接下来的几天,朝野平静。顾青鸿照常上下朝,没有遇到任何异常。或许清宁公主真的放弃了为难他
的念头。然而顾青鸿想到一路上都要和这位公主打交道,也不由得暗中苦恼。
良辰吉日很快选定,公主的嫁妆也准备齐全。杨瑁和杨续叔侄两人暗中挑选了一批步兵,再加上新成立的弓箭营,组成一
支近千人的护送队伍。
弓弩刀枪等物有的由士兵们贴身佩戴,有的则藏匿在陪嫁的箱笼之中。
送亲队伍出发是在一个寒冷的上午。皇室嫁女自有一套繁琐的礼仪,从大清早就开始折腾,一直到连皇帝的表情都有些不
耐烦起来,公主才终于坐进了嫁车,送嫁的队伍缓缓走出皇城,在百姓的夹道围观中走向城外。
顾青鸿昨夜和楚衍话别了一夜,当然少不得欢爱一场。本来要说的都说尽了,但今日坐在使臣的马车中,还是忍不住掀开
帘子向外看,找寻着楚衍的身影。
最终他在城外的十里长亭看见了楚衍,连着于绩、林景贤都在,执壶等待,给他送行。
顾青鸿下了车快步走过来,黑色的朝服,袖口露出红色的滚边。
依旧是严谨而一丝不乱。但在注目楚衍时,眉目间瞬间的温和,清楚地暴露了他柔软的那一面。
楚衍注目于他:“我第一次见你,你就是这幅装扮。”
“恩?你第一次见我不是在七月十五中元节?”
“当然不是啊,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三元纪门口,你刚下朝回来,路过那铺子还往里看了几眼。”
“……是么,你从没对我说过。”
楚衍听得这句话,怔了一怔,笑了:“是啊,我从没对你说过。”
顾青鸿为了缓解这感伤的气氛,拍了拍他的手臂,道:“我走的这些时日给你好好思考,还有什么事忘了告诉我,等我回
来一起说。”
楚衍只是微笑,从林景贤手里接过一杯酒递给他:“一路珍重。”
顾青鸿接过酒来一饮而尽:“你放心。以我的身份还不至于死在外面。”
他好歹也是一国重臣,又有两国相争不斩来使的惯例,断不会出什么意外。
“你若死了,我就殉情。”楚衍悠然地晃着扇子,嘴里说得吓人,表情却还是一贯的似笑非笑。
“……说什么。”
相处这许久,顾青鸿还是时不时有打楚衍那张臭嘴的冲动。再深情的话,只要是从他嘴里冒出来,就会有种独特的欠揍的
味道。
于绩也上来敬了他一杯酒,低声说道:“那个刘胖子接管武经阁,我看着他就不顺眼。还望你早去早回,让我少受他两天
荼毒。”
顾青鸿接过酒来饮尽,安抚他:“他现在可是武经阁的主官了,你多包容吧。”
递回酒杯,深深地注视了楚衍一眼,转身离去。
他没有看见,身后的楚衍这一刻五指紧紧地捏住了手里的扇子,扇面被他揉得满是褶皱,画上的丹桂扭曲了枝干,如同狰
狞鬼面。
番外一:所谓林于的中秋告白
中秋佳节,月圆风静。
于云指挥着家人们在府里的大院子里摆了个圆桌,弄了些瓜果月饼。最诱人的就属一大盘螃蟹,蒸得通红堆在盘子里。剥
开一只,雪白的嫩肉和厚厚的蟹黄,让人看着就食指大动。
于绩是循着香味找出来的,还没走到桌前就夸张地抽着鼻子:“好香,这香气都可作一首诗了。”
于云“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叫什么比方?”
林景贤也走过来,好奇地看着盘子里:“这是……螃蟹?”
“对啊,螃蟹,你难道没吃过?”于云忙着摆盘子,见于绩已经抓了一只螃蟹开始剥蟹壳,连忙叫,“团脐的留给我!”
林景贤好奇地看于绩动作,摇头答她的话:“没吃过。”
“哈?”于云惊讶地看他,样子不像是撒谎,“你是不是西卫人啊,连螃蟹都没吃过。”
“云儿。”于绩制止了她,“小林是壶郡人,没吃过螃蟹也正常嘛。”
壶郡地处内陆,不产螃蟹。
“话虽这样说……”于云碎碎地念叨了半句,没再说下去。收拾停当,坐下,捡了一只大螃蟹递给林景贤:“既然没吃过
就尝尝,很好吃的。”
林景贤接过来,学着于绩和于云的样子剥开壳,又掰了个蟹爪,小心翼翼地剔了一块蟹肉,送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