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我家中有女人,借花敬佛给他大嫂的。」
「……」常江一手拍上阿妹的肩膀。
他突然领悟到这个人真是奇葩、是需要关进国家文物馆或是生态动物园去好好保育的,基于他已经超出了人类所能定义的
范围之外,对大鬼和自己而言不是同个层次的,所以有种辖然开朗,云淡风轻之感,甚至还对自己能遇上、喜欢上这外星
生物有点儿感动。不是每个地球人都有幸跟外星生物接触的。「……继续保持,知道吗?」
看着大鬼追求阿妹追求了快一个月,却被这毫无感觉的铜墙铁壁反覆撞得一鼻子灰,他竟然觉得自己三年来累积的情伤被
治愈了……妈妈,这是什么奇妙的感受呢?太微妙了太甘畅了。
「古古怪怪的。」
阿妹拨开他搭在肩膀上的手,疑惑地瞄了他一眼。
他把褐色胶杯中残留的茶给一口喝完,把帐单抽出来,丢给常江。「休息够就走吧。」
咬着冰的常江接过帐单,有点不情愿地伸了个懒腰,却没有异议。
他们将帐单跟钱放在收银台上,拿了旁边的直尺压着,先后跨出大铁闸中的长方出口。
有点冽凉的晚风之中,常江皱皱鼻子,戴上警帽。
阿妹把铁闸中央的门拉上,拍上大锁头。
一踏出冰室好像踩进了别的世界,里头的旧式光管光猛得泛青,外头却好像只剩太过安静而引起的耳呜、铁闸被惊动而回
响不已的嗡嗡声。连他们的警靴在走动时也响得要命。
阿妹回到他的身边,然后拔出蓝笔,用笔头骚了骚耳背,「……常江,你有没有留意到最近几晚多了年轻人在这边流连?
」
这样说着的阿妹,甚至打开了小本子。本子上画了数条直线,是幅很简单的电车沿线地图。
阿妹一边说、一边圈了好几个地方。「我之前看见他们在这里、这里还有……对了,这边出现。个个都只有十多岁却总是
半夜三更还在打打骂骂、追追逐逐,我看他们有点问题,搞不好是离家出走的。如果再见到他们我会上去盘查一下,记录
一下资料……然后或许报告上头,让警司给他们口头警告?我怕他们迟早会出什么事。」
是能出什么事?
虽然跑马地区三五不时就有老外或酒鬼在醉后打架闹事,不过大体来说从没生过什么打劫商铺的大事,治安还是不错的。
十多岁的小伙子离家出走?这谁没有试过?
所以说他最讨厌孩子了。
「童党?」常江把冰块吐掉,应了一句却没多大在意。「明早*briefing的时候提一提吧。」
或许他应该为了表示重视而拿出本子来,抄下童党们的出没地点。
他没有。
那是阿妹第一次告诉他关于那童党的事。
常江跟阿妹彷佛有什么心灵感应般,同时抬头。
不远处,Agnes一边挥手、一边朝他们快步走过来。
* 荔园:开业于1949年的荔园,为当时香港最大规模的游乐场,游乐设施包括各式各样的摊位游戏、机动游戏与溜冰场。
最后因同业竞争的影响令荔园生意不断下跌,更于1997年全面结业。
* 牛一:生日的俗称。
* 冰室:西餐厅来华的历史则可追溯至清末民初时期,例如梁启超便着有《饮冰室全集》。殖民地香港受西式生活习惯影
响,一些华人开始喜欢「饮西茶」(喝咖啡奶茶),但当然不能光顾为外国人而设、收费高昂的真正西餐厅,平民化的西
餐厅便应运而生,当时多称为咖啡室或冰室。
* 蛇窦:「蛇王」二字作为动词时意思指偷懒,因此「蛇窦」是一处地方,供人偷懒时聚集。这地方会异常僻静保密。
* 水牌:水牌即是sign或者是direction,最初被称为垂牌、之后逐渐转称为水牌。水牌即是餐馆中的餐牌,上面列明分
类、价钱,非常清楚,而大厦商场内的指示牌也是清清楚楚列出各楼层、各分类商铺位置,因此也称为水牌。
* briefing:简报会。不同的地区及工作岗位有不同的工作类型,但大致上一般在街上巡逻的警务人员会于出更前有大约
15分钟的briefing,聆听当天巡逻时的注意事项,领取告票及枪械的装备。
第七章、非纯粹(上)
常江,你知道Agnes这法文的意思吗?
是什么?
纯粹。
谁跟你说的?
大鬼自爆给我听的,他说自己很纯洁。
……果然人如其名,是个脑袋纯粹的白痴。
***
「警察!警……你是警察对吧!?」
常江转过头去,然后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一身装扮。
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T恤牛仔裤,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一点能供别人妄想他是『警察』。
……他加快脚步。
但那一下的犹豫毕竟让他失了先机,立即被追上了,「你、你……姓常的对不对?陈sir的拍档,我就说我没认错!欸,
常sir那里有人打架,你快去阻止他们吧!」
「可是我没带警员证也没警棍……」
他要推塘的话还没说全,那个热血满分的路人甲就一马当先地冲回头,为他带路。
喂!他正在休假耶!常江不走不是、逃走更不是,只好跟在后头一起跑。
幸好,滋事地点离他们不远,跑了小小一段路就到了。
路人甲遥指着的地方,正正是便利商店门前。
……常江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可是人已经到了滋事地点前面了,还被八挂热心到可以拿良好市民奖的市民拜托,再怎样也不能当没事发生、掉头就走,
于是常江硬着头皮过去。
再接近一些,就看到三个人纠缠不清地扭成麻花卷,姿势的奇妙程度像大街上3P野战。
其中两个还是……警、警察?「喂,那边已经有警察了你还拉我……」
转头想要抱怨,旁边那还有人!?
常江此时才发现那两个警察不是来调停的,而是……
其中一个警察跟个便利店职员扭打起来,另一个拍档正在阻止他!
那穿绿橙制服的身影被一拳打得踉跄,常江从这角度便看到他的脸。「喂!」
他边大喝着边跑过马路,正是红灯、大马路上车水马龙,常江也顾不得自己警察的身分冲马路会给市民树立多少坏印象,
简直像鬼迷心窍般,只管左闪右躲着来势汹汹的车头,跑百米般直冲去便利店。「喂!!你们在干什么?快住手!」
那对日班的拍档一个比较强壮、另一个相对来说很是嬴弱。
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市民扭打得难分难解的就是比较强壮的一位,在他身后,两手揪着他的胳膊把他往后拉的那个拍档看上
去无比吃力,根本不能完全制止他的蛮劲。
三人剧烈的纠缠引来大批市民围观,只是火爆的场面越演越烈,三人脸上都挂了彩。
打到连警帽都掉下来了,常江跑过去把警帽捡起来,然后一下把帽子掷上壮警的脸!「够了没有?」
在他硬性插入之下,那三人总算是停了下来,有致一同地看着他。「……常江?」
啊咧,竟然连只有数面之缘的都知道他的名字,常江蓦然佩服起常家的威名。
「既然你们知道我是谁就好办事了,身为一个警察在大街上跟市民打架?你想我把你的*老num抄下来然后报告给上头吗?
」常江从裤袋中拔出一支蓝笔,随意地在手背上划起来。
壮警吞咽一口唾沬,上下看了看常江,啐出一句,「狐假虎威!」
然后又向坐在地上的红发青年凶了一句,「还想在跑马地讨饭吃,你就给我好自为之!」
确定自己应该讨了尾彩,壮警拉着拍档就走。
常江一手圈唇,向他俩的背影叫,「喂!39897,这老外能不能在这地区讨饭吃是我决定的!」
回头,他朝看得恋恋不舍的『观众』们发放数记狠瞪,于是他们纷作鸟兽散。
今天是什么警界的良辰吉日啊?先有他红灯冲马路、后有日班那个跨张到跟市民在街上打架,好像怕没人看到似的、好像
打完就能升职加薪般不遗馀力……
他想,要让一个警察妄顾掉了工作的风险去出手,真的要惹得他很火大、很火大才成。
他完全不怀疑那只红毛鬼有此能耐。
他伸手,抓起Agnes的手臂,粗暴地把他扯起来,「你要躺到什么时候?」
许是他不偏不倚按中了他伤处,Agnes发出一声痛吟。
常江松开手,Agnes一手扶着墙壁站起来,这才看到常江写在手背上的不是任何号码,只有『笨蛋』这两字。他笑,但一
笑就扯动了破开的嘴角,痛得连笑意都缩回去了,「嘶……」
「你干嘛去惹他们?为什么要跟他们打架?」
常江何曾看过他如此狼狈?
好吧,是有,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就像个饿了十天八天,从难民营逃出来的难民。
但现在……嘴角跟权骨都红了一大片,曾狠狠摔到地上吧,脸上跟手肘都有擦伤,制服最上头的钮扣也掉了两颗,头发也
乱得像鸟巢。让平常看他穿得光鲜的常江看得……非常的不习惯。
「……你是做了些什么惹火他们了?」
「问我做了些什么!应该问你自己做了些什么惹火他们吧!也不想想我是为了谁……」
指着常江的鼻子吼到这里,Agnes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住嘴。
只剩一只颤抖抖的指尖在半空中。
常江疑惑地挑起一道眉、然后是另一道,他在等着下文。
话说回来,他们已经很久没试过这样面对面对吼、又或是正视彼此说上一言半语了。即使他们三人聚在一起,常江总会找
个藉口离开一下;而视线不巧对上时,总有一方会先闪躲开来。连话也不多说一句的他们妄论再提起那擦枪走火的一吻,
常江未致于如此不识相。
正如现在,当这只大鬼如同以往地指着他鼻子大吼特吼,他说不上为什么会有松一口气……
同时有点想笑的心情,像是一种失而复得。
突然转了静音模式的Agnes嘴巴开啊合的,硬是吐不出一个字。
良久,他垂下手,想要自认倒霉的时候……
像跳着合拍的肢体舞蹈,常江选在这时候举起手,指骨摸上他的脸颊。
隔着一条手臂所给予的触碰并不温柔、那是一种试探,也像自然而言的安抚。
「……应该没有骨裂吧?」
「别碰我!」
始料未及地,在常江察觉到自己给予的善意之前,Agnes已挥开他的手。
Agnes过于激烈的反应把两人都赫着了。
还是Agnes比常江快一步回过神来,边嘀咕着『明明快害我连工作都快掉了还一脸无辜,我还要跟副店长解释是他们先出
手的……』边跑进便利店内。
一阵混乱过后,只剩下常江一人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收回放远的视线、也把手给收回来磨蹭。
「……靠,莫名其妙。」
***
尽管之前才遇上狗咬吕洞滨般干到一个顶点的事。
常江还是有送牛一礼物给大鬼,只是没有跟阿妹一起合送。
不是谁都可以在好心没好报之后都可以宽宏大量地送对方生日礼物的,为此,常江的确在心底佩服了自己一小下,自我感
觉良好了一阵子。
虽然他所送的礼物没花半毛钱、虽然严格来说,那是他捡回来的。
听说是Agnes生日那一晚。
阿妹从家中找了根小西洋蜡烛,在便利店中买了个杯装蛋糕,然后插上蜡烛、点好火,一边唱生日歌一边接近在电灯柱下
开始摆摊的Agnes。
先不论常江无论如何都不会跟着一起唱生日歌,更重要的是,他觉得阿妹捧着蛋糕、让蜡烛的火光从下而上地打在脸上…
…那媲美鬼片的惊吓程度,就算唱十首生日歌跟儿歌都不会减弱半分或至少营造出足以抗衡的温馨感觉……比起庆祝,不
如说是报复比较贴切吧。
大鬼在初遇那一晚狠狠地吓到他们两个,如今是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吗?
常江非常不厚道地在心里腹诽。
Agnes有没有很感动暂且不理,但阿妹这一招对小Gin的确起了很大效用。
Gin一看到平常的怪叔叔变成了怪鬼,吓到小脸一白、小嘴一扁就开始癫狂地哭了起来。
不是常江在说,那只小鬼哭得比那晚被美国佬性骚扰更凄厉,哭不止,还尖叫。
Agnes边说着谢谢、谢谢好感动、边把快哭昏过去的Gin抱在怀中哄逗,常江却清楚看到他刚刚甫见到阿妹的时候吓得后退
一步,不知道要丢吉他还是丢儿子然后逃跑,这会儿说的感谢应该没多大诚恳谢意。阿妹也知道自己搞砸了,忙不迭让
Agnes吹蜡烛、叫他许个生日愿望。
……然后在Agnes闭上眼专心地(虽然在儿子鬼哭神噱之下很难专心得起来)许愿时,饿了半晚的他跟阿妹已经把蛋糕你
一口我一口撕下来吃,于是Agnes终于许愿完毕,张开眼时,迎接他的只是半空的纸杯。
再怎样不懂观言察色的阿妹也看出大鬼一脸欲哭无泪,气场弱弱地补一句:「……抱歉,我跟常江都还没有吃宵夜。哎,
我们中国人的传统就是要把生日蛋糕分来吃才吉利!」
「……我们西方人的传统也是……」大鬼更弱地回应一句。
阿妹只好用更大的声量胡混过去,「欸,那你刚才许了什么愿!?GinGin快高长大?」
「我希望我们三个能够永远都……」
「不要说!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明明问别人许了什么愿望的是他,大声叱喝不准别人说出口的也是他。
看到大鬼无所适从的表情,常江实在忍俊不禁,一记天残脚踹在阿妹的屁股上。「你滚开啦!礼物还送不送?送就快点拿
出来!」
「Agnes,我给你准备了份小小的生日礼物。不是很名贵也不是很大一份,但那是我跟阿绢一起选的,不是在庙街喔!我
们去百货公司买的,呵呵,把娇娇托给邻居照顾顺便跟老婆拍拍拖*、二人世界一下……你看,那职员说是纯银的,我看
你也有宗教信仰……喜欢吗?」
阿妹从口袋中拿出来的是个四方小巧、非常精美的盒子,上头有蝴蝶结。
一打开,有个在灯光下泛亮的吊饰,十字架。
常江很想知道,当Agnes听到那是阿妹跟他老婆一起挑选的,那能怎样高兴得起来?
「谢谢你,我很喜欢。」Agnes道谢,捧着给Gin看。完全被光晃晃的东西吸引过去的小乌鸦伸出小手把十字架抓起来,频
频想放进口中咬,「哇~GinGin你看看,妹叔叔给爸爸送了什么生日礼物?十字架呢!你看看多漂亮!Gin喜不喜欢?喜
欢的话爸爸等你长大也给你戴好不好?」
怎样看Gin都只想爸爸送给他吃、而不是送给他戴。
阿妹微笑看着此幕,又多管闲事地把他扯进去混和,「常江你呢?」
常江一手插进口袋中,轻描淡写一句,「我没买。」
「什么!?」
再把手从裤袋抽出来的时候,手中多了点东西。
趁着Agnes低着头逗弄着儿子,常江极其顺便地两手一拉,把那东西套进青年的颈项中。
无巧不成书,他也跟阿妹一样注意到大鬼有打耳洞、也有手带,只有脖子空荡荡的。
无巧不成书,他也想到要送样东西可以让这『游牧民族』随身携带。
Agnes只感到脖子一凉。
他垂眼,看到胸口中央多了样东西,那是三角型的吉他拨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