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她一起在街头表演,她唱歌时我弹吉他或贝斯,我知道那就是我想要的!我原本就属于这里!我连学校都不回、琴都
不练了整天在街头唱Live让家人反弹很大,他们认为我学坏了想把我禁足,于是我索性离家出走……人间蒸发般消失了几
个月,到我带她回家的时候她已经有了Gin了。我们是奉子成婚的……喔这个你好像知道了?」
「我父母不想要个中国人当媳妇、也许连我也不想要了,可是他们总不能弃孙子不顾,于是我们好像还没搞清楚发生什么
事就被带去注册了……新婚,我可以说是新婚吧?那段时间我们在外头租了间小屋子,我开始回去上学、肚子渐渐大起来
的她也休学去唱片行打工,那时候我们还是蛮开心的、觉得将来好像也没那么难走……直到她男友回来找她,搬出很多很
多证据跟理论要她相信我是横刀夺爱的。她开始怀疑我跟她在一起的目的了、也不再相信我爱她了……我之前跟你说『她
发现我是双性恋之后就离开我』,那不是全部理由。她跟我日吵夜吵就吵那个老问题,那时候Gin只有七个月……竟然…
…」说到这里,Agnes舔舔干涩的唇,好像要把话从喉头中硬挤出来有多困难般,停顿颇久才再继续,「我想Gin他知道我
们在吵架吧,他早产了……她那时候真的好激动,流了好多血,我把她抱下楼截计程车去医院。医生说如果再迟一点的话
,母子都可能有生命危险……我好后悔跟她吵架,她看起来虚弱得好像随时会死去,Gin才只有七个月,是早产儿。他真
的好瘦好小又好轻,我差点不敢抱他、就怕会弄伤他……我在病床边跟她说,儿子都出生了,他那么弱小很需要我们,我
们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以往都一笔勾销,我重新开始好不好?即使是我耍了点手段也只为了跟她在一起、要给她幸福,
但她说……」
「她说,别让她看见儿子,她怕会不舍得。」那时候他就知道完了,他跟这个深爱的女孩、跟他儿子的妈妈完了。「她说
刚刚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是从产房被推出来的时候像如获新生,上帝给了她一个崭新的机会。她不知道以往在颓废什么、
追求什么弄得自己变成了母亲,她明明连照顾自己都做不到。但她现在什么都不要了,她还年轻,只想开始新的人生。她
的眼神真的坚定得让我好害怕……我说我爱她、真的好爱她,求她不要放弃我跟刚出生的儿子,她说……她说,那不是爱
、那是寂寞。」
「她说我只是在向往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一直从她身上寻找入口。我曾以为给予她的是救赎……」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哽
咽,只能皱皱鼻子、用拇指抹过眼底的湿意,「但是她说……那只是伤害、那是种……暪骗。她还说,你由始至终在救赎
的只是你自己,我不懂。我不懂为什么……我想救她、就不能爱她了。我不懂为什么不能拯救自己同时拯救她……为什么
我要拯救自己对她来说就变成一种欺骗?就把她变成我利用的工具?难道她不能相信自己好得足够令我爱她、好爱她也好
爱她为我生下的宝宝吗?但之后,无论我怎样求她、我在她住院的时候怎样求她跪她请她去育婴房看看Gin、要她别抛下
我们她都……」他用拇指擦拭过潮湿的左眼,右边脸颊却蓦地添了一线水亮,来不及接着,在被夕阳染成虾肉粉红的石地
上渲出了深色水渍。
「她怎样都不肯抱Gin一下、连替儿子改名字都不敢,就怕会不舍得。我没有其他的辨法,又怕不懂照顾Gin,只能带着
Gin先回家。我家人跟亲戚们天天都骂她抛父弃子、都冷嘲热讽我年纪轻轻就当上单亲爸爸,连个音乐文凭都还没取回来
呢!我不在家的时候就去求她回来我身边、在家的时候就听着她们母子被不停奚落,好像我之前以为是对的一切全都是错
的,我受不了、我觉得自己真的快崩溃!都快揽着儿子一起跳楼了……但Gin满月的时候,祖母过身了。因为怕被她责难
、因为怕她会像其他人般只会责怪我少不更事,如果连她都看我不起……我想我也真的不用活了,所以我离家出走甚至有
了Gin之后都没去看她一次,她竟然就因为心脏病发而……天啊,她甚至没有看过她孙子一面呢。」
「明知道出席葬礼只会成为家族的笑柄、会被群起围攻,我还是很肯定自己想带Gin给她看看……于是我很难得的带Gin出
门了,那时候我还怕街上的人会怎看我这个太年轻的单亲爸爸,真可笑呵?我去到她的葬体会场,并不是有什么神迹显灵
、也不是她有什么遗物或遗书让我大辙大悟,都没有……但那一瞬我觉得全都有了。我只是……看到了那被白玫瑰围着的
照片,她在微笑。照片中的她好年轻、好漂亮……好像我小时候仰头就会看见的祖母、好像曾牵着我的手带我上街的祖母
,好可爱好温柔……我最爱她了、我爱死她。那时候,我突然觉得那短短的人生、我每一次在可以选择时所选择的……并
没有错,我觉得她在这样对我说,像之前一直给予我肯定般。我还质疑过……如果我跟Gin妈妈之间一切真的是错的,为
什么、为什么上帝只给予她重来的机会,我却不配拥有?我却不值得拥有个选择将一切重来的机会?但我突然明白了……
Gin其实就是我的救赎,他只有我了、我也只有他了,即使让我再选一次,我也完全不想重来,因为这样我就不曾拥有他
、不会现在在祖母的遗照前抱着他。我开始哭,抱着Gin蹲下来疯狂地哭,Gin也给我吓到哭了。我管不了有多少人在看我
发疯、也不在乎,祖父过来从我手上抱了Gin,直哄到他不哭为止……然后他把Gin还给我,说,『你祖母只留了两字给你
——快滚』。」
说到这儿,已经不费力去抹泪的Agnes已是泪流满脸,他叹笑一声,「你知道吗?她留给我的『快滚』两字用广东话说的
。我突然没办法留在那里多一秒、我没办法留在那地方多一天……够了,真的够了,再留下去我会慢慢死掉。我必须走,
我知道自己一定得带儿子走,这也是祖母她一直希望我有勇气做的。于是我像个疯子般立即坐计程车飙回家,把积蓄全提
出来然后买了张机票……我直到坐上飞机之前都还一直在流泪、像开了水龙头般停不下来,我什么都不带、只带了把木吉
他……那是Gin妈妈送我的,我想,无论如何,Gin必须拥有一件妈妈的东西吧。我会选香港大概因为太向往了、从我祖母
那边听了很多她家乡的事……又或许只是因为她给我的遗言是广东话,是我俩永恒的秘密、波斯密码。」
「不过……欸,你们香港真是只看学历的地方,我只念过几年音乐学院就没念了,在这里根本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
Agnes皱皱鼻子,埋怨一小下,泪倒是不流了。「呵,真的不知不觉啊……我来这里已经快一年了。每天频频扑扑的赚钱
凑钱去买育婴指南、去公园跟太太们取经、解雇后又立即咬着面包找工作只为了赚Gin的奶粉尿布钱,也受过很多很多人
的帮助,但现在连储幼稚园的学费也成问题呢……可是竟然觉得只要我们父子在一起,只要我还有Gin,一切就会迎刃而
解的,我们没问题的。真神奇,是不是?我好像为了要把Gin养育成人而降生在这世上的。」
说完自己虽不长却波涛不断、算得上是轰轰烈烈的人生,Agnes大呼一口气、挺直背脊,拍一拍膝盖。「总之啦!我曾以
为自己只剩下Gin了,然后猛然回头发现我还有音乐。很可悲,可是我想血缘这事无论如何都抗拒不了吧……我还是流着
音乐世家的血、而且我知道自己做得比别人更好。我没有音乐不会死,但没日没夜地希望再拥抱它,当是排解表演欲也好
、近水楼台追求阿妹也好、赚赚外快也好……这就是你现在看到的便利店职员Agnes了。」
「说了。」
「……什么?」
Agnes愣住,他甚至怀疑刚刚常江有说话了。
那男人不是完全没有理他自顾自喝到烂醉吗?他还以为自己一直在自言自语对石缝中的小蚂蚁陈述自己的一生呢。Agnes
难掩惊讶的侧过脸,竟发现常江面向着自己,虽然手握一罐啤酒,但眼神带有几丝清亮,直直看着他。
「说了。」常江握着啤酒的那手伸出食指,指着他,「近水楼台。」
「……喔,对厚。我说了。」对呀他学会了!他会说那句谚语了自己都没发现呢,哎呀,不愧为史上最强的单亲爸爸他真
的不是普通了不起!Agnes有点高兴地骚骚头,立即又发现自己不该因为那鸡毛蒜皮的事而喜悦,他该好好确保常江有把
他刚劝解的长篇大论听进去,而不是只听到该死的『近水楼台』四个字。「……你不要扯开话题,害我都忘了自己想说什
么了。对啦,我说到我流着音乐世家的血,但你也是,常江。我不知道你今天因为什么事不高兴啦,也不知道你之前为什
么跟阿妹冷战,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身为一个警察,之前帮了我教训那个美国佬一顿,其实我有点开心呢……而且,啧,
你真的很帅。」
Agnes骚骚耳背后的红发,觉得在常江失意落寞的此刻给予他肯定、筑固他的自尊心很重要。
虽然他跟常江也许连朋友都称不上,却也并非陌生人。
算起来,那是常江救他的第1.5次了(初遇那晚因为跟阿妹一起救的所以只能算半次),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现在为了重
建常江的信心也迫于无奈承认……完整一次的那晚,常江真的帅惨了。
他甫说完,旁边的男人便叹笑一声,一手盖脸搓揉。
然后那只手按着额头,好像感受着那酒精烘焙出来的热度,看着他,这样跟他说了。
「是吗?那我也跟你说句实话……其实看到你追着我到这里,我也……真的有点开心呢。」
说的那个不觉有异,听的那个变了冏样。
Agnes皱眉,下意识地把上身拉后,尽量远离那个极度失『常』的警察。
「……常江,你真的醉了吧?」又或是醉了的其实是自己,所以才会幻听?妈啊,这个人还是常江吗!只是披了常江外皮
的外星人吧?他认识的常江绝对不会说『开心』,更不会把『看到他』跟『开心』之间划上等号。
常江不置可否,只是骚了骚额头。倒是声音比平常沙哑迟缓了,「……我之前……出席了警察内部办的活动,BBQ,又被
亲戚抓着问东问西的,问我什么时候要去考见习督察、有些又叫我不如去当海关……总之我惯了,他们那一次不是如此?
之后我妈约我今早去饮茶,我去了才发现……那是相亲。她带了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女警来说想我们交个朋友。天啊,
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但最好笑的是,那女生已、经是见习督察了。总之,他妈的烦……」
「噢。」
听毕,挤不出什么感想来却又不能毫无表示的Agnes只能以惊叹作结。
也许以常江的条件这岁数还没有『女』朋友,对家人来说有点匪夷所思,所以替他办那场相亲也是无可厚非的。可是……
耶,原来常江还没有出柜喔?
他真正惊讶的是这点。不过想想,也对,在法国出柜尚且要被歧视,在香港的话……中国人观念那样传统保守,谁知道会
不会被安一两个变态风化罪名又或是被行使私刑呢?很难过活的。
「我说,你的……」男人闭眼,认真地想从混浊得像浆糊的脑内办出词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续,「前妻。她不是不相
信自己好得足够令你好爱、好爱她。」
她是对自己曾选择过的现在选择不相信、全盘否定过往的自己,只因为放弃永远比坚持下去更容易。「只是介定自己选择
过的是错的,比去坚持自己是对的更轻松,那不是你的问题。」
之后,若不是常江用指腹磨蹭着罐口、发出唯一而轻弱的吱吱声。
Agnes不会发现自己只因为这男人的一句话,而呆滞了有多久。
他盯着常江的长睫在眼底造成的条条阴影,咽一口唾沬把喉头的硬块给吞下去,良久,才说,「……常江,为什么你总能
说出我最想要听的话?」
为什么呢?
明明现在喝得半醉完全不似平日的人是常江、需要他安慰鼓励的是常江,但想要开解他担心他而跑出来的自己却坐在旁边
,胡里胡涂地把自己的过往如数家珍地一一道出,那些迷茫、难过、沮丧绝望,救助以及救赎。钜细无遗地说,说得好像
老早想说给常江听、只想说给他听。
是因为怕阿妹听到会太感同身受地哭吗?是因为不舍得阿妹的眼泪吗?
还是……他在心底老早知道这个男人,总是会说出他最想听、最需要的话给他听。
永远说得毫不激昂起伏、甚至不缓不亢,好像中肯地评论一个电视节目,却又那么的精准、一针见血,毫无闪避馀地切入
他心坎,分毫不差……而他也毫不想闪躲。
好像那句陈述事实般的『你办得到的』,好像这句『那不是你的问题』。
很矛盾吧?他竟然在想,若再跟常江聊下去,若他们再深入彼此的世界,总有一天……他会被这个看到他便一脸毫不掩饰
厌恶的男人宠坏,这有多矛盾啊。
连什么时候这份感动足以再累积一颗泪水的份量都不知道。
连什么时候这份感激的重量重得足以脱离眼眶都不知道。
他只是怔怔地望着那个男人,蓦地,一线水光极轻极快地坠落。
那滴泪水载着夕阳馀賱的碎片。
如同那一晚,男人极自然地伸手,以手背擦拭他下巴,「……你呢?你说我天生流着警察的血,是真的吗?」
这次的手势再不粗暴。
而是好温柔、好温柔。
常江搁在他下巴的手没有收回去。
他们就这样对望着,一个眼睛红得像兔子、另一个脸色红润得极为『锦上添花』。
有在乱用成语吗?Agnes不晓得、也不在乎……
他只知道明明极品外国帅哥是自己,此刻的常江却国色天香到一个魔鬼的地步。
他们接吻。
开始像小猫舔水,之后货真价实地湿吻,抵死交缠。
毫无质疑馀地,也搞不清楚究竟是谁采取主动,或是两人都很主动。
就像开始般突然,他们也唐突地结束。
他们睁着迷蒙半合的眼睛,在彼此的瞳心中看见自己意乱情迷。
手一震,沙沙两声,握着的啤酒罐同时跌下地,浇出两道半圆。
他们极速分开。
吻到红肿的唇瓣还连着银丝。
他们红着脸、死死掩着唇,有多远躲多远。
只剩下瞪得老大的眼睛互看,动作合拍一如彼此影子。
仆街。
……大、大事不好了。
第六章、趋光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