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无倾侧头看向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将冷月夺回来。”
带着病色的嘴唇一张一合,冷静地叙述出那种种不为人知的秘密。
当务之急,便是夺回冷月。
只因上官昊月的性命,紧紧与其相系。
原本的传说是,若非揽月宫主血亲,强行修习移魄者,终有一日必遭其邪力反噬,一夜苍老,不得善终。
而移魄的创造始祖,最终仍是为迷途的人留下了一条绝处逢生的狭路。
再是绝望,终有花明柳暗,光景焕然的时刻。
那便是──经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努力,成功将移魄修炼至顶层之时。
不再单纯留恋肉体,魂魄在最后一刻脱体而出,归于青山绿地,抹雾流云,碧泉浅溪,在尸身彻底腐坏之前以名刀冷月浸
上揽月宫主纯血,再一瞬将移魄彻底斩断──
幽魂重归肉体,腐肉生肌。
一切归零。
或许,冷月从来就称不上什么名刀。
破除移魄自身的恶毒诅咒,才是冷月真正的存在意义。
平静低沉的话语,声声入耳,字字敲心。
冷月与苍负雪二者,同等重要,缺一不可。
突如其来的事实如一场骤落暴雨,点点滴滴敲打于心,同时也将头脑敲打得极度清醒。
──柳暗花明,涣然光景。
短短八字,彻底点亮了苍负雪眸中的辰星。
抬头,透过浓烈无比的杀气,隐约望见闪烁于幽深天际的点点星辉。
这个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血肉破碎的声响响彻整个落月居。
薛秋水的身体从高空中快速坠落,重重摔在地上。
咚地一声闷响,扬起尘土无数。
她的胸前紫光明灭,鲜血缓慢溢出,瞪得老大的瞳孔中,亦被染上了艳丽的紫红。
腰间的七彩绸带被烧得焦黑一片。
“薛掌门,这中看不中用的女子玩意儿,趁早还是收起来罢。”
柳望月跟随着薛秋水的身体,翛然落地。
方才,利用金属疾速摩擦之时产生的火花,终是将这碍事的东西破坏了个干净。
薛秋水死命瞪着身前少年,眼中腾起汹涌恨意。
柳望月伸手,手指攀上冷月刀柄。
“原以为能够再与薛掌门切磋一番,但现在……”他眼神一冷,猛力将冷月从薛秋水胸口一把抽出,漠然拂袖转身:“更
重要的事情,来了。”
一片精致的红袖落入瞳底,便是薛秋水此生所见的,最后的风景。
双目圆睁,四肢停止轻颤,唯有鲜血持续涌出,蔓延了一地的触目惊心。
柳望月手握冷月,浑身是血,一步步走向身前摇曳的烛影。
安无倾微微眯起眼睛:“我今日来这柳剑山庄,也是为了另一件事。”
一声冷笑,安无倾的视线凝于那片紫光盈盈,眸中杀意渐起:“将柳大少爷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语毕,身形数次疾速变幻,风驰电掣一般朝院中的红衣少年冲了过去。
怀中长剑出鞘,寒芒瞬闪即逝,刀剑交击的时刻,苍负雪的发丝被风吹得轻轻飘起,再悠然落回原地。
六十五.
安无倾微微眯起眼睛:“我今日来这柳剑山庄,也是为了另一件事。”
一声冷笑,安无倾的视线凝于那片紫光盈盈,眸中杀意渐起:“将柳大少爷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语毕,身形数次疾速变幻,风驰电掣一般朝院中的红衣少年冲了过去。
长剑出鞘,寒芒瞬闪即逝,刀剑交击的时刻,苍负雪的发丝被风吹得轻轻飘起,再悠然落回原地。
没有来得及看清。
从安无倾道出“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到他跃过门槛,拔剑冲向柳望月,也不过眨眼的时间。
只是眨眼的时间,手中长剑与冷月已连连碰撞多次,力道之大,引得火星四溅,瞬间便耀人眼目。
比起方才与薛秋水一战,柳望月下手厉狠程度竟又增添不少。
他双手握刀,似是拼上了全力。手下一招一式皆狠毒无比,气势迫人,刀刀直逼安无倾要害!
安无倾面色煞白,唇边邪笑未褪。
而此时此刻,愈发沉重的脚步以及流窜四肢百骸的尖锐痛楚则时刻提醒着他,这副躯体,真的已撑不了太久。
如今,便要速战速决!
瞳孔中逐渐泛起一层幽幽的青色。
诡异的幽青深处,怨恨憎恶缠绕交织,凌乱纠结于视线之间。
永不磨灭。
下一刻,忽明忽暗的紫色光华倏地映入瞳底。
冷月急至身前,黏稠的血腥气跟随那夺目的刀影扑面而来!
安无倾侧身一闪,手中剑断然横劈向前!
只听“叮”地一声脆响,刀剑最锋利处再一次硬生生地交接。
与刀剑同时交接的,是二人的视线。
杀气支离破碎地盘旋于四周,很快又被给二人眸中的滔天憎意拉拢了来。
“你居然……还活着!”
浑身上下皆无法克制地微微颤抖,柳望月咬牙切齿,连声色也因愤怒而颤抖起来。
安无倾冷笑一声,目光依旧咄咄逼人:“我当然活着!不见你柳望月人头落地,我又怎舍得撒手归西?”
不等柳望月接话,安无倾剑眉轻挑,调笑一般的语气中尽是慵懒:“不过,仍是要多亏宫主大人的灵丹妙药,使得安某人
体内余毒尽清,相安无事生活至今──对么?苍宫主──?”
话音一转,戏谑的眼神对上落月居内一动不动的人影。
灵丹妙药?
突然听见苍负雪名字,柳望月背对着落月居,浑身微震。如同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牵引,下意识便要回过头去──
眼角余光瞥见落月居中毫无动静的苍负雪,柳望月诧异地发现那人其实并非毫无动静。
不知何时,他已悄然无声地拾起了那柄早已被柳望月遗忘,掉落在门边的软剑。
苍负雪冷冷举剑,眸中隐有寒芒流泻。
目不斜视,心无杂念。
雪白的轻袖随风而舞。
默默观战许久,竭尽全力蓄力于剑上许久,如今,正是出手的时候!
顷刻间,长蛇软剑脱手而出,咻地一声穿过门扉,穿透杀气,直冲柳望月毫无防备的背心!
剑势简洁利落,在深沉的夜空中划出耀眼的银弧。
恍惚间,似乎有一只带着温度的手,无比轻柔地覆上了苍负雪的。
透过一闪即逝的剑弧,又似乎能看见某个人从容挥剑的优美身姿,月华浅露的清寂双眸。
柳望月全然未曾料到,在销魂十香散的药力作用之下,苍负雪竟然也能使出这异常凶狠与凌厉的一剑。
不禁深觉心惊胆寒。
他将手中冷月迅速一收,一个大弧度侧身,意图避过长蛇软剑攻势。
却又冷不防听见一声轻哼。
轻哼自安无倾喉间发出,满含无尽轻蔑嘲讽。
──有什么不对劲?
柳望月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
足尖轻点地面,安无倾的身形轻盈地越过柳望月,再度疾速变幻。只见重重模糊的人影一晃,他一个闪身至柳望月身侧,
视线锁定柳望月握刀的右手。
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
安无倾眼神一凛,毫不犹豫挥剑斩下──!
柳望月眸中腾起惧色,急急转身收手──
可是,迟了片刻。
一个眨眼,剑芒急至。
漫天剑雨霎时飘摇而落,耀人眼目。
如同点点细密的雨丝,冰凉地滴落握刀的手中。柳望月眼前一花,那死死扣住刀柄的手指,便毫无预兆地朝下直直坠落。
柳望月呆滞垂眸。
四根惨白的断指,静静地摔在地面上,再也不动。
随后,鲜血才如瀑布一般喷涌而出,碎了一地的红,也同时为断指晕染上一分狰狞的色泽。
冷月自柳望月掌中悄然滑落,无声无息。
然,刀身未曾落地,而是如意料之中落入一人苍白而修长的五指之中。
──成功了!
手指死死攥住带着温热的刀柄,安无倾小施轻功退开几大步,再一个反手将冷月狠狠掷向落月居深处。
刀光划破浓重夜色,在半空之中飞速旋转了数周。
悠悠然一个抬手,纤长的玉指便稳稳握住了清冷如霜的紫色。
苍负雪沉静垂眸,缓步走出那片摇曳闪烁的烛火。
这夺刀在手的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准确无误。
苍负雪与安无倾两人的配合,更是天衣无缝。
安无倾轻笑一声,转头冲柳望月嘲讽道:“可惜啊可惜,若剑势能再快分毫,便能彻底废了你那只手!”
柳望月只是呆愣在原地,看着自己残缺不全,鲜血淋漓的右手。
任何话语皆充耳不闻,甚至连剧痛的呻吟也没有发出一声。
安无倾沈声冲步步走来的苍负雪说道:“你速回揽月宫救上官昊月,此地交给我……咳,咳咳……!”
话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异常剧烈的咳嗽。
仿佛是要将肺腑都尽数咳出,安无倾身子弓了起来,一只手则死死按压住胸口,吐息急促。
苍负雪直视他微微颤抖的背脊,幽睫垂落,掩住眸中不散的痛色。
安无倾竭力调息,断断续续道:“……马在外面……记住,冷月浸血……一瞬……斩断移魄……若他魂魄已脱体而出,便
能……重归肉体,再度……”
“我明白。”安无倾话未说完,苍负雪便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的举动:“你多加小心。”
来不及顾及那么多了。
语毕,拂袖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狂奔起来。
柳望月听见苍负雪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这才渐渐回过神来。
……宫主……走了?
要去救那个人了?
要与那个人……从此幸福快乐地在一起了?
视线由那只丑陋的手中移开,在远处不停奔跑的雪色身影上再次凝住。
这时,安无倾直起身,满不在乎地拭去嘴角血迹。
伸手击掌数下,便立即有数十名身着霓裳羽衣的美貌女子从天翩然而落。
落地的瞬间,已将柳望月团团围住。
柳望月一个激灵,眸中凶光顿起。
右手剧烈颤抖,疼痛一波又一波地漫上整只手臂,连视线也一片模糊。
这只手……
这躯壳……
如此丑陋,让人无法忍受!
无法忍受!!
无法忍受!!!
无止尽的杀意,怒意,恨意,顷刻间涌入瞳中。
永无休止。
这个丑恶的不再完整的身体,丢弃了也罢!
柳望月猛然高抬起另一手,两只手指紧紧并拢,竖立于眼前,久久不动。
袖子滑至手肘,手腕处的绛紫色发带一片荧光闪烁,随风飞舞,狂乱跃动。
移魄!
柳望月终于用了移魄!
安无倾喉间一紧,身周女子皆齐齐拔剑出鞘,剑尖直指柳望月原地未动的身形,蓄势待发。
──若是此时他附身于安无倾体内,这群潇湘阁的人马便会立即将他原来的身体捅成马蜂窝!
──安无倾中毒至深,此时就连站立亦是极为勉强,柳望月铤而走险依附于这已到极限的肉身,更是没有几天好活!
狂风大作,吹得柳望月一身红衣猎猎飘舞。
宫主,若我就此毁掉上官昊月尸身,你还能不能……将他救活?
宫主,若世上从此再没有上官昊月,再没有别的人,你是不是……就只看得见我?
魂魄离体的前一刻,柳望月忽然望向面前安无倾,冲他诡异一笑。
安无倾低喝一声,长剑出手,猛挥而下。
剑光即逝,柳望月的身体重重倒地,头颅也在同一时刻被安无倾生生斩了下来。
但,充盈着罪恶的魂灵,却在霎时不知所踪。
──糟了!
安无倾眼前一黑,胸口一阵闷痛,险些稳不住脚步。
合上双眼,理清思绪,他收敛起一贯戏谑的笑容,神色尤为凝重。
“主上……”
一声轻唤,将思绪全数打断。阮沁衣立于安无倾身侧,眉宇间载满担忧。
安无倾缓缓睁眼,眸中一片深远沉静。
“潇湘阁全众听令──!”
安无倾飞身而起,翩然跃至半空,身形矫若飞凤,声色撼动苍穹。
“火速前往揽月宫,即刻启程!”
六十六.
“潇湘阁全众听令──!”
安无倾飞身而起,翩然跃至半空,身形矫若飞凤,声色撼动苍穹。
“火速前往揽月宫,即刻启程!”
深沉得望不到边的暗夜,迅速被一道白影匆匆划破。
一片万籁俱寂之中,异常急促的马蹄声,心跳声久久回荡,充盈于耳际,撞击着鼓膜。
苍负雪将冷月收入怀中,一手高高扬鞭,一手紧握缰绳。
出了城镇,行至崎岖山路,马蹄声渐渐乱了起来,马背上也变得愈发颠簸。
今夜,无月当空。
缺少了月辉的温和引领,前路黯然无光,无休止地蜿蜒向前,一望无边。
苍负雪全然不顾,毫不留情地将长鞭狠狠送上马背,任凭清脆的扬鞭之声响彻这山野幽林。
不断有树枝从不知名的地方伸到眼前。它们如同前来复仇的鬼魅,姿态狰狞着扭曲着,擦过苍负雪的脸颊,额头,脖颈,
不肯放过任何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
微小又细密的痛感渗入皮肉,涔涔的冷汗浸入伤口,寂凉的夜风一刮,便是叫人难以忍受的疼。
昊月,你的魂灵在何处?
你的心又在何处?
苍负雪微微垂眸,瞥见盈盈紫光从雪色的衣衫内透出,不时温柔闪烁。
昊月……
等着我。
一定……等着我!
心境一片清明,苍负雪果断将长鞭一收,再迅速将冷月从怀中抽出。
霎时,亲切熟悉的光华缭绕身侧,亦如流水一般柔和地,照亮了前方恍若无尽的暗路。
寂静清冷的刀光,便是这幽深的黑暗深处,一盏最耀眼的明灯。
手背用力擦掉迷蒙双眼的汗珠,手指死死攥住缰绳,苍负雪低喝一声,策马狂奔向前。
两重天外,四处都是残破不堪的尸骸,鲜血将地面泥土浸润为大片耀眼的深红。
两重天内,寂静空无一人,放眼望去,唯有一脉苍茫连天的雪色。
厮杀早已结束。
苍负雪稳住缰绳,翻身下马。
脚下踏过一地破碎的尸体,一步一步迈过两重天。
环顾四周,不见任何人影。
亦感受不到一丝一毫活人的气息。
安静得有些异样。
压抑的死寂氛围,盘旋笼罩在整个揽月宫的上方。
一路踏雪前行,清明视线只牢牢锁定前方一点,步履从容坚定。
苍负雪拖曳着步子,恍惚地穿越了那些曾经熟悉的场景。
一情一景,一草一木,真真切切地存在于眼底。
远处的古色楼阁出现在视线范围内,篆刻着“负雪阁”三个大字的匾额逐渐变得清晰可见。
或许在许久之前,苍负雪就已经明白,揽月宫才是他真正的归属之地。
只因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拥有着太多的回忆。
一点一滴,亦全部倒映出同一个人的影子。
清冷的,漠然的,浅笑的,忧伤的……
那抹淡雅素净的月白,不知何时起已深深镌刻进墨瞳深处,化为此生此世所见的,最美丽的风景。
昊月,没有你在揽月宫,我的存在又有何等意义?
这么多年,我拼命习武,不停杀人,残忍暴戾,满手血腥,只恨不能将这世上所有伤害你的人通通除尽。
只是,时光流逝,我渐渐可笑地明白,你所受的一切愁苦伤痛,竟全部都是我带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