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负雪紧咬牙关,手背用力至青筋暴起。
摇晃着想要站起来,却忽然感到身后人的手轻柔地搭上了肩头。
上官昊月只淡淡望向他,眼神复杂,却一言不发。
在极度深刻憎恨自身无用的同时,心灵深处更为强烈的念头便是──
真的不愿意……看见他再受到任何伤害了。
自己曾给与他的伤害,已然太多。
身体与心灵,都是如此疲惫,不堪重负。
此刻除了轻轻拉住他勉强要站立起来的身体,上官昊月实在不知能做什么,又该做什么。
比起幼时在柳剑山庄牢狱中的四面楚歌,更加手足无措。
柳剑山庄……
那段一辈子也不愿再提及的往昔记忆,内心深处的伤口始终无法愈合,稍稍一碰便血流如注。
上官昊月一直是害怕的。
害怕再度遭遇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无尽屈辱的翻覆。
这,便是解不开的心结吧?
自始至终,总是在不断逃避,不断退缩。
在长久的时光中,将苍负雪紧紧压在身下,听他压抑的喘息呻吟,上官昊月不由张开双臂,迎接对方热烈的拥抱,灵魂的
交融。
直到现在,重生后的上官昊月才蓦然顿悟,这片万丈清明的天地,皆由他一人为自己肩负。
侧头凝望上官昊月苍白的面容,片刻,苍负雪嘴角微扬,了然一笑。
他稳稳站了起来,直视柳望月笑得诡异万分的脸。
──那的确是逐月的面容。
透过熟悉的五官,曾经的慧黠与灵气散得一干二净。
这具身体,已然彻底归柳望月所属。
苍负雪不再犹豫,五指一收,手中冷月平平举向前方,刀尖直冲柳望月心口。
“再往前一步,便要你人头落地!”
语调沉着,眼神坚定如初。
柳望月似是怔了怔,“宫主真以为能拦得住我?”
苍负雪丝毫不为所动,竭力凝聚涣散的内息,准备倾力一搏。
意料之外的,柳望月笑着后退两步,轻声道:“就知道宫主不会这么好说话的。不瞒你说,这个逐月的身体还真是出乎意
料的灵活……要对付现在的你,实在是绰绰有余。”
话音未落,他刷的一下拔出腰间佩剑。
拔剑速度极快,亮晃晃的剑光瞬间晃花了苍负雪的眼睛。
身前的冷月经历鲜血的洗礼,那特有的紫色光芒早在不知何时已彻底黯淡了下来。
此时,它不过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刀。
月华映于弧度绝美的刀身,一片银光闪动。
剑拔弩张的气氛随着刀剑之上流泻的寒芒,大片大片散溢开来。
双方对峙于风中,久久未动。
苍负雪只觉得胸前翻涌的血气已到喉咙,下一刻若再不出手,温热的液体便会随着愤怒一同喷薄而出!
瞬间──
苍负雪眼神一凛,衣摆随风高高扬起,空中杀气陡然浓烈!
下次眨眼的瞬间,便是刀剑激烈交击,一招定出胜负的时刻!
然而,由半空中翩翩落入视线范围中的人影,却又逼得他生生将真气再度压下,即将奔踏向前的脚步也彻底收了回去。
那人的出现太过突兀,足以令苍负雪与柳望月二人一阵怔忡。
翛然落地之后,那人的手已轻按在苍负雪握刀的手上,无声无息地阻止了苍负雪出手的动作。
苍负雪凝望那人立于身边的侧影。
他落地的脚步从容轻缓,精致的衣摆轻扫地面,束发玉冠光彩熠熠,月华流转。
你……果然还是来了。
无数次以命相搏,以身试险,也都是为了……那个人吧。
安无倾微转过头,视线越过身边苍负雪,直直投向不远处上官昊月的影子。
上官昊月浑身湿透,不住颤抖。水珠顺着他苍白的脸颊,垂落于胸前的青丝不断滴落,一颗接一颗,无声掷地。
却恍若千斤巨石般,异常沉重地砸落在安无倾的心田。
那水珠如此晶莹剔透,勾勒出上官昊月一头乌黑如初的发,端丽如初的容颜。
一切回复如初。
那正于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体,印着煞白颜色的双唇,都重新带上了令人怀念与眷恋的温度。
上官昊月浑身微震,清隽的眸光闪烁地直视安无倾的身形,瞳中隐带凄迷之色。
片刻之后,安无倾将视线果断收回,嘴角勾起一抹安心而惬意的弧度。
──真的……足够了。
他将手放入怀中,又迅速伸出,将某个物体一下子丢给苍负雪。
苍负雪怔怔地接住。
张开掌心一看,是一粒药丸。
“吞下去,凝神调息片刻,毒性便能暂时压住。”
恍惚中,听见安无倾如此道。
“至于这家伙……”眸中再度泛起戏谑之意,安无倾面向柳望月,撩了撩鬓边的发丝,“便暂且让安某来会会吧。”
话音未落,长剑登时出鞘。
“就凭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柳望月喉间爆出短促的一声冷笑,“安阁主,怕是有些自不量力了?你几次坏了本少爷大
事,今日定要你有来无回!”
安无倾面无愠色,只不紧不慢地抬起手来。
“‘有来无回’──这四个字,还是原封不动还与柳少爷吧。正好,安某这里有件东西,足够作为见面礼送给柳少爷。”
这个时候,柳望月才注意到,安无倾的一只手中正提着某个包袱。
虽是以丝绸裹得严严实实,却还是有粘稠的鲜血从内向外涌出来。
血迹斑斑。
柳望月神色微微一变。
安无倾将这丝绸包袱抛出去,任其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一闪即逝的弧。
“咚”的一声,包袱稳稳落到柳望月身前。
里面的东西从丝绸内部掉了出来,骨碌碌地滚落到柳望月脚边。
正是柳望月本人的头颅!
那脑袋的一头乱发在地面上拖曳出一行血色,竟也有些许沾染上了柳望月的鞋子。
柳望月低头一看,眼神正好对上一双瞪得极大的空洞双目。
那是他自己的双目,自己的头颅。
或者应该说,曾经是。
如死灰一般的面容,眼中血丝遍布,嘴角还挂着凝滞的诡异笑容。
柳望月眼前阵阵发黑,双腿一软,连着后退了好几大步。
安无倾邪魅莞尔,手中长剑风驰电掣般呼啸而出,剑尖直刺柳望月眉心正中──!
霎时,银色剑芒大盛。
杀气席卷着浓重的腥气扑面而来,争先恐后地漫进柳望月鼻腔,柳望月此生头一次觉得,血腥味是如此令人作呕。
来不及睁开双眼,只听见那剑光霍霍,眉间便是一阵钻心的刺痛。
难道……舍去身体,摈弃形貌,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柳望月微微张眼,视线透过耀眼的银光,隐约瞥见苍负雪虚幻遥远的影子。
──他的神情是冷冷的,漠不关心的。
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安无倾的剑尖生生刺破柳望月眉心的皮肤,一缕鲜血随之迅速涌出。
就在整个头颅即将被剑刃穿透,自此化为一堆枯骨之时,柳望月蓦地瞪大了眼睛,瞳孔也在那一瞬间因极度的怒意而猛然
收缩。
遍海滔天的戾气落入那双眼中,安无倾剑势未收,顿觉胸口一滞,整个人便似被一堵异常坚硬的真气障壁给掀翻,身体重
重被弹了开来!
随后,沉闷的落地声骤然响起。
“──安无倾!”
一旁盘膝凝神的苍负雪大喝一声,游离于丹田的真气一提,持刀便欲冲出去──
“不许插手!”
安无倾怒吼一声,将苍负雪整个人都慑住。
这是他一人的战斗,绝不允许旁人插手。
在至高的尊严与骄傲之下,一切的援手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施舍。
“……给我做好你应该做的事。”
额间的冷汗涔涔流下,浸湿眼眶,一阵苦涩。
安无倾吃力地抬起湿润的睫羽,以剑撑起身体,不住地剧烈咳嗽。
每每咳嗽一声,都仿佛震碎了五脏六腑,焚心噬骨的疼痛更是牵动着周身各处。
只是简单的一个起身动作,就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心力。
安无倾已经快站不起来了。
默默将这残酷的一幕幕收入眸中,上官昊月浑身一阵惊颤,终究还是忍不住将苍白冰凉的手指探向身前。
“安……”上官昊月双唇轻启,颤抖许久,仓皇得有些语无伦次:“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安无倾听见他的轻声低唤,微微侧头,目光再度落入那双清隽的瞳孔。
曾几何时,为之沉迷痴醉了许久许久。
──有多少年了?
他早已记不起来。
感情是因何而起,几时而生,通通被淡忘在记忆长河的最深处。
唯有那美如幻梦的天上月影,即便终其一生,倾尽全力也无法触碰。
它亦只在偶尔时刻,垂怜一般洒下星星点点的清辉,浸淫苦涩。
足够?
怎会……足够?
咳嗽声渐渐低弱下去,安无倾有些不舍地收回视线,嘴角漾起寂寥无限的笑容。
淡淡的,又是一如既往的耀眼夺目。
柳望月伸手抹去眉心血迹,猛地一脚将地上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踢得老远。
随后,他迈开步子,手握利刃,一步一步朝安无倾走了过来。
阴寒的视线笼罩安无倾身周,浓烈的戾气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安无倾依旧笑着,面无丝毫惧色。
站起身来,轻拂衣袖,双手握剑,将全数杀气凝于剑上一点──
流畅连贯的动作,在转瞬之中便彻底完成,一身纤尘不染的云锦在风中翩翩舞动,极尽风雅之色。
安无倾低喝一声,长剑应声而出──!
姿态绝不完美的一剑,剑势浩大,贯彻九重霄的孤寂明月,卷起苍茫的滚滚烟尘。
同时,也将全身各处空门生生暴露。
二人身形化作两道残影,只于一片茫茫雪色中剧烈碰撞了片刻。
片刻之后,万物皆静止不动。
霎时,四周寂如沈夜。
并没有刀剑交击的那一声脆响。
有的只是血肉被恶狠狠穿透的刺耳钻心之声。
安无倾原地不动,视线缓缓下移,最终停滞在那柄深深没入自己心口的利剑上。
并非很疼。
并非难以忍受。
利刃穿破心间最柔软的地方,一阵酸涩,那些一直以来压抑深埋的情感顷刻间得以释放解脱。
安无倾紧绷的身体顿时松懈了下来。
鲜血由伤口处涌出,只一眨眼便浸染开了大片的红莲。
终于──还是结束了。
“哈哈哈──!安无倾,是我赢了!”柳望月仰天长笑两声,狰狞的笑意衬着扭曲的面容,病态的狂妄将那双曾经慧黠的
眸染为一片赤红。
安无倾目光空洞,邪魅的笑凝于唇角,随着胸腔血液的流逝,渐渐淡为死寂的灰白。
柳望月见安无倾已彻底失去招架之力,心下更是得意不已。
手腕一翻,毫不犹豫地将剑一收──
穿入胸膛的剑刃被生生拔出,安无倾闷哼一声,漫天的炽热血雨随之喷薄而出。
昊月,如此一来……
似是耗尽了此生最后的一点力气,安无倾颤抖地举起手来,宽大的衣袖染上些许血迹,随风无声飘舞。
如此一来,便真的结束了。
柳望月握着带血的剑愣在原地,眸中泛起些许疑惑。
下一刻,安无倾轻轻扬手,一片袖角寂静地由眼底掠过。
仅存的一丝真气将四溅的鲜血瞬间化开,在空中晕为一小片淡淡的血雾。
这是安无倾曾经的一个习惯。
早已被人所淡忘的习惯。
为避免鲜血染身,他总是习惯在夺人性命之后凝真气于袖下,借着挥袖所生之风,将血腥污浊通通化为虚无。
曾经天真地以为,这是极尽的风流洒脱。
殊不知,也正是这独特的洁癖害得他身染血雨飞花之剧毒,从此之后受尽折磨,没有一天的安生日子可过。
从那之后,安无倾便再也未曾将这习惯展露过。
这是……
毫无预兆地,血腥之气于吐息之间,一丝丝钻进柳望月的鼻腔中。
柳望月怔忡片刻,眸中逐渐涌上重重不可磨灭的惧色。
──遭了!
他仓惶闭气,以袖掩面,脚下连连退开老远,另一手“啪”地一掌拍向安无倾胸口,要将这残破的身体狠狠推到后方寒潭
中。
然而,早就晚了。
血雨飞花之毒,若一日不除,便一世存于血中,与人纠缠折磨一生。
历经无数次钻心痛楚的汹涌翻覆,安无倾的血脉中便一直流淌着这致命的毒素。
以真力将剧毒瞬间化入空气,再被旁人吸入体内,血雨飞花便迅速融于吸入之人的血液内。
血中染毒,循环往复漫遍四肢百骸,又是何等常人难以想象的生不如死,噬心之痛。
这一切,他皆独自忍受了那样久。
安无倾的身体轻轻地飞了起来,意识亦逐渐恍惚。
只要就这样轻阖双眼,便能将一切痛苦就此结束。
恍然间,他只感觉到衣摆被谁用力扯住,身体一下子落入某个宽阔的怀抱中。
稳稳地。
随后,整个人都被身后的臂弯轻轻拥住。
羽睫止不住的一阵微颤,安无倾睁开眼,视线模糊地捕捉到那双浅露月华的瞳孔。
六十八.
安无倾的身体轻轻地飞了起来,意识亦逐渐恍惚。
只要就这样轻阖双眼,便能将一切痛苦就此结束。
恍然间,他只感觉到衣摆被谁用力扯住,身体一下子落入某个宽阔的怀抱中。
稳稳地。
随后,整个人都被身后的臂弯轻轻拥住。
羽睫止不住的一阵微颤,安无倾睁开眼,视线模糊地捕捉到那双浅露月华的瞳孔。
上官昊月拥住他,久久沉默。
不远处的柳望月开始剧烈咳嗽,鲜血止不住地从口中溢出,浑身因疼痛而痉挛着,几乎连剑也快握不住。
正是中了血雨飞花的征兆。
苍负雪面色惨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缓慢地朝柳望月走了过去。
双腿如同灌铅,无比沉重。
安无倾静静躺于上官昊月怀中,微微张口:“昊月……”
声色沙哑,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我在。”
上官昊月握住他冰凉的手指,轻声道。
烟尘将他华丽的衣衫染上一抹苍茫的蓝。
他抬头轻唤,昊月。
上官昊月竭力维持声色的平和,一次又一次,温和地给与相同的答复。
我在。
我在。
……
安无倾的双唇无力地张了张,仍旧想说什么。不断上涌的鲜血堵住了喉咙,令他一个音节也无法再吐出。
昊月……
世人皆道最至高无上的残酷并非憎恶,而是冷漠。
昊月,你赢了……你真的赢了……
而我,不知何时已输得一塌糊涂……
将这一世……都输给你了……
全身上下不住地颤抖,上官昊月的手死死握住安无倾的。
感受到那指尖的些许温度,安无倾浅浅一笑,邪佞的眸中仍然只倒映着上官昊月一人的影子。
用力反握住他的手,像是一辈子也不愿再松开。
无倾无倾,正所谓倾其一生,终无悔。
上官昊月默默低头,在他光洁的前额上印下一吻。
“你休息,好么?”
湿润的发丝轻拂过血色渐无的脸颊,一颗晶莹的水珠滴落到眼角,顺着侧脸缓缓滑下。
那轻柔落至额前的淡淡一吻,渐渐散去温度,自此永久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