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都是我。
被这份悖德的爱恋,浓烈的负罪感折磨得日日难安,夜夜辗转。
原以为承欢于你身下,彼此拥抱,肢体交缠,埋藏于心灵深处的,种种不愿提及的伤痛与愧疚便会随之渐逝。
然而,宿命无情弄人,自冷月穿透我胸膛,意识彻底消失,我再度睁开双眼之时,已如凤凰涅盘,脱胎换骨,欲火重生。
从此之后,我不认得你,你不认得我,咫尺天涯,物是人非。
细细回想,也许一切皆是注定。
注定要为你所伤,痛至血肉骨髓,注定体无完肤,伤痕累累。
爱恨纠缠皆是注定。
直到你如神祗般至美的眉目静静覆于一片薄雪下,从此棋局终了,幻境破碎,我原本绝望地认为,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你。
永远地失去了向你倾诉心中所想所愿的机会。
现在,移魄所隐藏的真正秘密使我明白,失去你……并非一切的终结。
而是另一个崭新的起点。
也正是传说中真真正正的凤凰涅盘,浴火重生!
这罪恶的根源,由我亲自斩断!
苍负雪心中默念,一步步走近负雪阁前的空旷雪地。
再过不久,他会亲手一分分扒开落雪,亲眼注视着上官昊月已然苍老的容颜,已然冰凉彻骨的身体。
再亲手斩断他额间的绝艳绛紫。
不再迷惘,不再绝望。
唯有心跳的搏动声骤然加快。
噗通噗通噗通──!!
苍负雪停下步子。
再度抬头时,视线透过口中哈出的团团白雾,却没有如意料之中一般看见应该看见的场景。
淡月静静倒在雪地里,浑身是血,佩剑断为两截。
而她身边不远处,那块理所当然埋葬着上官昊月尸身的地方,已不知被何人粗暴地挖开了来。
雪地中央满是抓抛的印痕,狼籍一片。
唯上官昊月的身体不知去向。
大脑有瞬间空白。
然而,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下一刻,苍负雪拔腿奔至淡月身边,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头扶了起来。
幸运的是,淡月所受的伤并不是致命的,虽目光涣散,意识仍旧十分清醒。
不等苍负雪开口,淡月微微张开煞白的唇,喉间断断续续溢出几字:“宫主……快去……救……他……他被……”
竭力克制住话音深处的颤抖,苍负雪异常冷静地问道:“他在哪里?”
淡月的泪水哗地就落了下来。
她拼命地摇头,声色沙哑不堪:“快……去找……晚了就……来不及了……”
苍负雪脑子里嗡地一声,随后缓缓将淡月的头放回原处。
“安心,我现在就去找他。”
恍惚间,他听见自己这样对淡月说。
话语轻和,恍若某种蛊惑人心的咒语。淡月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双眼一闭就昏死过去。
苍负雪暗地里死死攥住拳头。
用最快的速度将淡月抱到屋内榻上躺好,转身迈下汉白玉高阶,走出负雪阁。
身影渐渐融入深沉的夜色深处。
苍负雪疾速前行,青丝随风凌乱拂动,眼神却沉静如一汪死寂的潭水。
在这表象的异样平寂之下,不知又是怎样的一番波涛汹涌。
接着,近乎疯狂地寻遍了揽月宫内的多栋楼阁,各处角落。
──没有。
──哪里都没有。
来不及去细想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脑中只被唯一一个清晰强烈的念头填得满满的。
找到他。
找到他。
找到他。
可是,在哪里……?
昊月,会在哪里……?
苍负雪的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脚步停在那种满九重葛的院中。
抬眼看向从高处纷繁坠落的残花碎叶。
冷月垂于身侧,独有荧光无声闪烁。
……冷月?
注视那独特的光华良久,苍负雪眸中猛然一亮,某个念头一闪而过。
曾几何时,他与这把冷月一同被娘亲推入某个幽寂的地方,沉睡了不知多长时日。
那个最终令冷月重见天日的人,也在同一时间将他从沉睡中唤醒过来。
如今,也只还剩那一个地方没有寻过了!
紧蹙的眉头顿时舒展了开来,瞳孔深处泛起些许希冀的光芒,苍负雪迈开步子,大步狂奔向前。
揽月宫寒潭。
不知何时,朦胧的月影竟再度于天际隐隐重现,遥远不可触碰,美轮美奂。同时,又像是带着某种隐喻,预示,昭然若揭
。
一池冰澈潭水之上,淡雾轻拢,云烟缭绕。
月的清辉细碎地洒落于水面,零零落落的银色光点伴随粼粼水波,随风无声摇曳。
苍负雪静静屈身,静静凝望平静的水面。
在这水面之下……是否会有那个人的身影?
苍负雪探过身,视线试图穿透那寂静波光,望见那片幽深之外的某个人影。
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未能望见,也未能发现任何上官昊月留下的痕迹。
那潭水太过幽深,幽深得足以将人的魂魄吸进去。
蓦地,在粼粼水波之下,一丝晶莹的银色突兀地掠过了眼底,格外醒目。
苍负雪心中一紧,不再多想。
站起身,屏息凝神。
往前一步。
一跃而下。
只听“噗通”一声,雪色衣摆轻轻扬起,整个身体直坠入潭水中。
在跳下去之前,苍负雪根本无法想象这幽深潭水的冰冷寒凉,顿然透彻心扉。
现在,他算是彻底明白了。
那感觉,如同坠入另一个幽闭的次元,黑暗的世界,无边无际,无声无息。
在无边的死寂黯然中,寻找那唯一的一丝希望,唯一的一点光亮。
苍负雪吃力地睁着眼睛,在水下漫无目的地探寻摸索了许久。
四肢渐渐不听使唤,胸中一阵闷痛,气息亦在那一刻变得有些不稳。
在哪里?
在哪里?
满目都是那一闪而过的银白。
胸口像被石头封死,半点缝隙也不留。
视线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
最终,万般无奈地,缓缓归于大片沉寂的黑暗。
合上双眸的瞬间,那陡然映入苍负雪的眼帘的,是一人满头银色的发丝。
一如既往的剔透,晶莹。
苍负雪浑身一震,墨色双瞳亦被那淡淡的光华刺得生疼。
上官昊月的身体静静沈在水底,一头散乱流淌的银发将面容尽数遮掩住,为一袭月白所覆盖的瘦削身体随水波微微晃动,
一片死寂,了无生机。
霎时,焚心噬骨的痛楚随着寒凉透骨的潭水一齐,争先恐后地涌向四肢百骸。苍负雪脚下发力,拼命地朝着他游了过去。
终于……找到你了。
苍负雪的脸都憋得青紫,仍旧屏住那最后一丝气息,死命将上官昊月的身体托起来。
他死死抱住他,抬眼便朝着最高处的一片银色月华游了过去。
浮出水面之时,苍负雪呼吸过急,连着呛了几大口水。
剧烈咳嗽,头晕目眩。
抱着那毫无温度的躯体,苍负雪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岸。
只是一个上岸的动作,就几乎耗尽了所有仅剩的力气。
以往轻薄飘逸的衣衫,此刻已是沉重得如铁如石。衣摆不断往下淌水,似是要将他永远拉入那冰冷的潭底。
苍负雪令上官昊月的身体平躺在地面上,随后像是松了口气一般,俯趴在他胸前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额头紧贴着他冰冷的胸膛,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起伏与声响。
苍负雪四肢微颤,随之抬起头来。
两扇睫毛已被水浸得湿透,沉重地搭在眼前。
万事万物皆被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水色。
也将面前人的脸笼罩于一片朦胧深处。
半晌,苍负雪伸出不停颤抖的手指,将上官昊月额前的乱发拨开来。
随后,近乎虔诚地俯下身,煞白的双唇轻贴上他的额间,一抹艳丽的紫。
眼帘微阖,心间阵阵颤抖。
苍负雪缓缓地站了起来,五指一寸寸攀上手边的冷月刀刃──
几缕猩红随之流下,蜿蜒地漫过锋利的刀身,顺着刀尖滴落至地面。
立于上官昊月身前,视线闪烁地捕捉着那副近在咫尺的眉目,最终凝于一处。
毫不犹豫地挥刀而下,一瞬,清冷的刀光划破了刺骨的雪风,也划破了苍负雪眸中的朦胧。
利落简洁的一刀,一瞬即逝。
同时,一滴刺眼的嫣红随着刀光一同,迅速沁入绛紫色的发带中。
血迹并未如想象中那般晕染开,而是立刻消匿了踪迹。
只听“啪”地一声。
绛紫色的发带并未就此断裂开。
取而代之的,是发带的表象之下所隐含的诅咒根源,在鲜血与刀光的浸淫之下,彻底碎为两半。
冷月的光华在那一瞬之中黯淡了下来。
用力挥下这倾注了全数情感的一刀,苍负雪双腿一软,脱力地瘫倒在上官昊月的躯体之上。
他的身体,依旧是彻骨的凉。
会醒过来么?
意识模糊之时,苍负雪心下沉寂,静静思索。
无论鹤发苍颜,万难千险,一切之于我,皆不再是阻碍。
即使隔着山,隔着海,隔着黄泉碧落,隔着千年万年的时光,这世间,也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你我分开。
苍负雪将脸埋在上官昊月胸前,久久不动。
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你我分开了。
恍惚中,似乎有一双冰冷的手,从下至上,将苍负雪湿透的脊背轻轻环住。
无限温柔。
聆听他逐渐清晰规律的心跳,感受着近在咫尺的柔和视线,苍负雪浑身一阵轻颤。
“我一直都在。”
上官昊月柔声开口,声色清和沉静,云淡风轻。
“一直……在你身边,看着你,陪着你。”
“只是,却无法再令你感受到我的存在。”
雪过天清,云开月明。
苍负雪将这字字句句收入耳中,仍然未曾将埋在上官昊月胸前的头抬起来。
只是,滚烫万般的液体从干涸了许久的眼眶中汹涌溢出。
泪水渗透那件月白的衣衫,渗透胸前温热的肌肤,渗入心间流连蔓延,要将上官昊月的心脏烫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
终究……还是掉了眼泪。
他哭得那样寂静,拼尽全力压抑喉中涌上的阵阵酸涩,唯独剩下肩头阵阵的颤抖。
无声的,剧烈的。
上官昊月将苍负雪拥得更紧更死了些,心中涌上一阵不可抑制的钝痛。
“对不起。”
默然低头垂眸,细细亲吻怀中人冰凉湿润的发丝。
“原以为,我将永远……在这冰冷的雪地里沉睡下去的。”
“只是……在这世上,仍有太多的留恋与不舍。我本应入六道轮回,转世重生,却依然忍不住逆天道而行……在你身边久
久徘徊停留。”
“注视你,与你说话,哪怕你从此再也看不见我的影子,听不见我的话音,感受不到我的存在……”
“即便阴阳两隔……但如此这般一直陪在你身边,也算是在一起了吧?”
温和的话语,引领苍负雪怔怔抬头。
透过朦胧的泪光,看他黑发如漆,眸中深情,笑容恬静。
绝美如初的如画眉目。
柔亮如初的灵动青丝。
在绝望与希望的瞬息万变之中,终于等到了这失而复得的一刻。
原来,他一直都在。
从来未曾离开。
“──缠绵够了?”
阴冷至极的语调,透过重重雪风,直刺耳底。
苍负雪浑身一僵,连忙将头从上官昊月胸前抬了起来。
双手依然紧紧攥着他的袖子,丝毫也不愿再松开。
一个曾经熟悉的身影飘然落入眼底。
心中猛震,苍负雪咬牙切齿,从喉间挤出二字:“逐,月──”
此刻,逐月这个名字似乎早就应抛在脑后。
并不是逐月。
“逐月”微微一笑,眼中杀意顿生。
六十七.
“──缠绵够了?”
阴冷至极的语调,透过重重雪风,直刺耳底。
苍负雪浑身一僵,连忙将头从上官昊月胸前抬了起来。
双手依然紧紧攥着他的袖子,丝毫也不愿再松开。
一个曾经熟悉的身影飘然落入眼底。
心中猛震,苍负雪咬牙切齿,从喉间挤出二字:“逐,月──”
此刻,逐月这个名字似乎早就应抛在脑后。
并不是逐月。
“逐月”微微一笑,眼中杀意顿生。
苍负雪嗅到那阵逐渐浓重的杀气,攥住上官昊月衣袖的手不由松开来,缓慢移至他的手腕处。
脉搏平稳温和。
只是,以往那深沉的护体内息,此刻竟已散去了八九分。
上官昊月半坐起来。雪风一吹,被潭水所浸湿的身体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他的武功,几乎没有了。
苍负雪怔怔地愣在原地。
原来,这便是“一切归零”的真正意义?
诅咒得以破除,魂魄重归肉体。
──一切归零。
不止如此。
对于一个丧失了内力并且浑身湿透的人,这里实在是──太冷了。
看着上官昊月冻得有些发白的双唇,苍负雪伸出手臂,冷月一横,将他护在身后。
“宫主大人,可还认得当初伺候您的逐月么?”
面前的少年见状,只不紧不慢地道了这一句话。
“别再装了。”苍负雪冷然逼视他,“柳望月,你真以为换副皮囊,本宫就认不出你了?”
“──哦?”一下子被拆穿身份,柳望月毫无保留地将震惊之色展现在脸上。“宫主竟然一眼就看透我并非原本的逐月,
可真让人吃惊。”
苍负雪冷哼一声:“若本宫没记错,你原本的身子……应还留在柳剑山庄被包围着吧?怎么?不想要你那颗脑袋了?”
“我既已用移魄来到此处,自然是放弃原本的肉身了……只要灵魂不灭,谁的身体对我来说都一样。这一切……可都是为
你而做的啊,宫主大人。”
为我而做?
苍负雪竭力克制住即将决堤崩溃的怒意,一字一句道:“是你──将昊月推入这寒潭中的?”
“是啊。”柳望月的回答极为干脆。他直视苍负雪身后的上官昊月,面上笑容平添上几分异色:“我回到揽月宫之后,原
本是想将他的尸身毁个彻彻底底,让你再也寻不到一丝踪迹的。不过嘛……我却在一瞬间突然改变了主意。”
“若是让宫主大人享受片刻失而复得的欢愉,欣喜若狂之后再于你面前杀了他,让你亲眼见证他痛苦地死去,会不会更有
趣一点呢?”
瞳孔中陡然透出血色,苍负雪眼前阵阵发黑:“你再敢碰他一下……”
无数个疯狂的念头涌入脑海,似乎要将身前的人影碾压得支离破碎,血肉模糊。
苍负雪猛提一口真气,话音久久回荡于雪风之中:“再敢碰他一下,我定要你千倍万倍奉还──!柳望月,我说到做到!
”
柳望月却是笑得更加放肆狂妄:“宫主既已无可能爱上我,那么让你永生永世地憎恨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我,也不失为
一桩好事……”
苍负雪浑身一震,胸中剧痛汹涌翻腾。
体内余毒未清,如今要强行动用内息,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可恶!
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