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无倾对这痛楚似乎早已麻木。面庞上依然挂着丝丝笑意,淡若轻尘。
苍负雪道:“你先休息一下,然后我带你回潇湘阁……那里一定……”
安无倾无力地抬了抬手,说:“你走。”
音色嘶哑不堪,像是风刮过喉咙,留下一道道划痕。
苍负雪这次并没有沉默,缓缓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想说,让我走,那些人的目标是我。”
安无倾把头别过去。
苍负雪接着道:“可是你要我把你扔在地上就这样跑了?你觉得可能吗?”
在当初丢下霜儿独自逃跑的时候,就已经后悔过了。
同样的事情,后悔一次,绝对足够。
即使苍负雪依然搞不懂安无倾心里在想什么,一会儿招招狠毒地砍向自己,一会儿又尽心尽力地保护自己,可是这些血,
这些伤,罪魁祸首,也都是自己。
如果安无倾死在这里。
那么苍负雪则会被愤恨,惭愧,内疚,自责永生永世地折磨。
这种滋味可不好受。
苍负雪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道:“你要是死在这里,潇湘阁那些人会把我五马分尸的!”
安无倾再次抬起手,手背横搭在眼前,虚弱地扯起嘴角:“不是都说了……要你把好人脸和少爷脾气收起来的嘛。”
苍负雪忽然就觉得鼻子一阵酸涩,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在血里下毒……对方……很聪明。”安无倾忽然就扯开话题,“血里有毒……所以……”
安无倾的嗓音是那样嘶哑,听得苍负雪的心脏一阵阵揪痛起来:“你……别说话……我帮你把毒……逼出来……”
“不……”安无倾已经声嘶力竭,却仍然固执地摇头。
在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苍负雪总算是明白了。
安无倾所说的血里有毒是什么意思。
安无倾所中的毒,名为血雨飞花。
当然,这也仅仅是江湖上的传言而已。人人都知道的,仅仅是血雨飞花这个名字,以及它是一种奇毒。
血雨与飞花,只是两种普通植物,且没有任何药用价值。有人尝试将两种植物的汁液混合,以为能够制造出传言中的毒药
,仍是以失败而告终。
安无倾方才明白,血雨飞花真正的姿态。
将二者融入血中,则瞬间产生剧毒。
小巷内的第一个人,所服食的正是两种植物中的一种。
游船上的第二个人,服食了另一种。
所以,那两人的血里分别流淌着血雨与飞花的汁液。
无论是第一个人的血,还是第二个人的,安无倾不允许其近身,就会以袖子将所有血液化掉。但还是有少量的变为气态,
混迹于空气中,被安无倾吸入了胸腔。
于是,两人的血在安无倾体内混合。
下毒的人,深知安无倾的这个习惯。
当然苍负雪也是吸入了不少的,只是这毒对内力薄弱的人影响甚微。反过来,之于安无倾,则是有如洪水猛兽一般的强烈
势头。
当安无倾在船内察觉到毒发征兆的时候,已经迟了。
胸前已是一阵血气翻涌。
提着最后一口真气,安无倾带着苍负雪从即将爆炸的船内逃到岸上。只是这样,就力竭到连步子都无法再挪动一寸。
安无倾躺在地上,面色平静,笑意依旧。
苍负雪一阵心惊。望着安无倾鬓边凌乱不堪的碎发,因疼痛而涣散的目光,嘴角残留的黑色血迹,苍负雪不由得伸出手,
指尖覆上安无倾冰凉的手背,轻声道:“不要说了……算是休息一下……好吗?”
安无倾稍稍舒展了眉头,“你不走……等会儿会后悔的……”
苍负雪直接忽略掉这句话,道:“我帮你把毒逼出来。”
这个时候,他注意到安无倾颈部的皮肤已经沁上了一层隐隐的黑色,如同汹涌的暗云,无声无息翻卷扩散于肌肤之下。
苍负雪想看清那片黑色的走向,于是伸出手,正要拉开安无倾的衣襟。
安无倾却在苍负雪碰到他的那一刻全身剧烈颤抖了一下。
“怎么了?”
看到安无倾的激烈反应,苍负雪心生疑惑。
安无倾的手抬了起来,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但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手也重重垂了下去。
苍负雪没再多问,默默地重新伸手。
安无倾的衣襟被慢慢拉开。
苍负雪的视线跟随着那片翻滚的黑一直往下。
整个胸膛至颈项都已经变成黑色。毒素正逐渐朝肩膀方向扩散。
苍负雪注视着那结实的肌理,完美的线条,并将手心贴了上去,尝试着输入一小部分的真气。
真气一入体,胸前的黑云被驱散,但转瞬之间又重新聚集回原处。
苍负雪一咬牙,集中了全部的精神力,试图将自己能用上的力气都送至安无倾的体内。
清瘦的手指缓缓上移,从胸膛,到锁骨,最后到了安无倾的肩头。
苍负雪输送真气的手忽然就停住了。
他呆呆地把手掌移开。
被驱散了黑云的肩头,显露出两排极深的齿痕来。就像是谁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咬下了能清晰听到牙齿没入血肉的一口。
也是情欲里最深刻真实的烙印。
二十.
安无倾默默地闭上眼睛。
可是,迎接他的,只有死一般的静寂。
静寂了许久许久。
“怎么……不说话?”最终,打破沉默的却是安无倾自己,“我方才说……你……会后悔的吧……”
苍负雪眉目低垂,头发凌乱地搭下来,遮住了视线。
安无倾看不到他的神情。
“凭现在的你……可以……杀了我的……”安无倾吃力地道,每道出一字,便有汗水从额头直接滑落到地上,与未干的雨
水融为一体。
苍负雪仍然沉默。
只是搁在安无倾肩头的手指,正在慢慢地攥紧。指甲轻刮过清晰可见的齿痕,随后在那里停下。
“不是他……”安无倾听见苍负雪口中飘出一句话。语气淡淡的,只有三个字。
“我应该早就知道……”苍负雪如同自言自语一般,恍然道:“早就知道不是他的……”
早就知道,那日在潇湘阁的抵死缠绵,那般滚烫的温度,并不属于那个人。
与其说是视觉对自我的欺骗,其实,那是心对自我的欺骗吧。
因为,心虚得不愿相信事实,不愿承认事实。只是一味的,拼命相信自己所见的虚幻之景,同时,拼命强迫自己,拼命安
慰自己。
只是不愿意相信,等待的那个人,从未来过。
苍负雪把攥紧的手指松开,重新贴上安无倾的皮肤,再度将真气输至他体内。
在安无倾惊诧的神情里,苍负雪平静地道:“等你伤好之后再告诉我,你的理由。”
如此,如此的冷静。冷静得有些不像自己。
记忆中,有浮躁的自己,有胆怯的自己,有慌乱的自己,有暴怒的自己,有疯狂的自己,种种种种负面的情绪。惹人厌恶
。
冷静这样的东西,似乎从未出现过。
……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个样子的?
不知道。
只记得,原本时代的漫长时光中,一直压抑着,压抑着,还是压抑着。有堆积如山的作业,永无休止的考试,应试升学的
压力,以及,对现实中人心冷清,人情淡漠的无奈与恐惧,长久的孤独寂寞。
每当面对着那些麻木,无知又无辜的脸时,总是莫名的害怕。
不知何时,少时梦中所渴求的血性一词,已消失无踪,再也寻不到行迹。
渐渐的,开始喜欢上摩天轮,喜欢上呼吸高空的干净空气,喜欢上触摸天际的层层云朵。
短暂的完美时刻。
也只在这时,内心并非阴霾密布。
来到未知时代之后,未能得到任何解脱,只得到消失的顾忌与久违的放纵。
无论是对性情的放纵,对欲望的放纵,对一切所有的放纵。
苍负雪深吸一口气,合上眼,意识集中于手心,凝神,沈心,源源的真气持续不断地从身体里流出,再流入安无倾的肩头
。
周围似乎只能听到气流掠过的细微响声。
片刻之后,安无倾哇地被逼出一大口黑血。咳嗽了几声,血迹仍留于嘴角,他却灿烂地笑开了:“如果我说,昨日在潇湘
阁……对你做的事情……并非出自安无倾自我的意识……你会相信么?”
苍负雪仍然将手搁在安无倾的肩头,双目微合。
“那时的感觉……就像是……有他人的魂魄进入了自己的躯壳……”安无倾接着说道,并且挣扎着要坐起身来,“……正
好比……有人用了移魄……”
正好比,有人用了移魄。
移魄,顾名思义,即修炼之人能将意念随意移入他人体内,并将其意志与行为完全操纵。也就是说,得到移魄,便能将一
切有生命的物体彻底玩弄于鼓掌之中。
苍负雪手里的动作顿时停下。
“……什么意思?”苍负雪无法置信地,像是质问一般地对安无倾说。
安无倾冷笑一声:“你……应该明白的。”
移魄在揽月宫。
亦只是上官昊月的所有物。
苍负雪的全身止不住地一阵剧烈颤抖。
是他吗?
是他吗?
是他吗?
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巨大的声响。牙齿紧咬着下唇,在唇瓣的淡红中突兀地印下一抹煞白。
人的心情,有时候就是这样矛盾。一如此时的苍负雪。
无法形容内心的感受。
只是单纯地觉得空落落的。
苍负雪长舒一口气,平稳了呼吸,竭尽全力抑制着周身的微微颤抖。
贴上安无倾胸膛的手指非常冰冷。双眸失落地望向远方的一片虚无。
这个时候,安无倾听见由一阵远及近的脚步声。
苍负雪仍然呆愣在原地,眼神空洞。
那脚步声却是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情急之下,安无倾猛地伸出手,攥住了苍负雪冰凉的手指。
苍负雪一下子就转醒,蓦然也听见那脚步声,已经极近,他的心一下子提起来,连忙将安无倾的身体连拖带拉地跩进最近
的一处民房。
整条巷子似乎都是荒废的。苍负雪推开房门时,呛人的灰尘与破裂的蛛网立即扑面而来。
他用袖子将其拂开,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安无倾的身体从外面拖了进来,再狠狠把房门扣上。
脚步声立即随之而至,但却是飞速掠过,急匆匆就奔向前去。
似乎完全未能发现苍负雪和安无倾二人的存在。
苍负雪稍微松了口气。接着再次半跪下来,一言不发地开始为安无倾逼毒。
他刚提起一口气,便立即惊觉一阵强烈的地转天旋。
脑子里只剩下嗡嗡的响声。
看来……是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吧……
苍负雪无奈地微笑,擦了擦早已汗涔涔的额头,接着把手掌贴近安无倾胸前那片黑云。
这一次,却被安无倾挡住。
苍负雪恍然一瞧,安无倾的嘴角,已经再度挂上了那绝美邪魅的笑容。
不知为何,苍负雪忽然就觉得一阵心寒。
还没反应过来,苍负雪的脖子竟然被安无倾一把掐住。
安无倾只是笑,保持仰躺着伸手的姿势,将力道一分分加大,手指缓缓陷入苍负雪的肌肤里。
“唔!”苍负雪吃痛地闷哼了一声,喉咙被安无倾捏得死死的,没有一丝缝隙。
身子僵硬在原地。苍负雪半跪在地上,双手下意识就死命抓住了安无倾的手。
安无倾的那只手像钳子一样,将苍负雪的脖子固定得死死的。
你要做什么?苍负雪想问他。
可是安无倾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是怎样的感觉呢。
惊慌,恐惧,抑或是绝望。
安无倾用另一只手慢慢撑起上半身,保持着坐姿,凝视了苍负雪许久。
苍负雪也看着他,眼睛瞪得大大的。
安无倾勾起嘴角。唇边残余的血迹让那笑容变得愈发诡异莫测。
“真是多谢苍公子,”安无倾缓缓道,“安某现在感觉好多了。”
掐在苍负雪颈上的手指顿时一用力!
“……!”苍负雪根本无法发声,仍是瞪大双眼盯住安无倾懒懒的眼神。
安无倾忽然就笑出了声,“你那种眼神,是不是想要问……为什么?”
安无倾掐着苍负雪的手忽然就颤抖了起来。
为什么安无倾的手抖得这么厉害?
难道是自己的错觉?
苍负雪并没有疑惑的空闲,满脑子都是对空气的渴望,却听见安无倾自顾自地道:“现在就告诉你。”
然后,安无倾的唇凑近苍负雪耳畔,柔声道:“因为,我想杀了你,一直都想杀了你,做梦都想杀了你。”
语气轻柔温和。
如同叙述着一个平淡的故事。
安无倾接着道:“如果……你所爱的人借用你的身体,和我做了那种事情,你会恨我么?很恶心吧?很不堪入目吧?很…
…绝望吧?”
他……在说什么……?
苍负雪脸都憋得青紫,意识开始渐渐涣散,眼前朦胧一片。
安无倾忽然就放开了他。
苍负雪在安无倾的手离开的那一瞬间剧烈咳嗽起来,并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贪婪地汲取空气。
安无倾看着他,还是笑,只是那笑意中竟带着莫大的苦涩:“没错,上官昊月借我的身体,和你做那种事情的时候,我从
来……就没有这么恨一个人,这么想杀一个人。”
苍负雪痛楚喘息着,没有回答。
“哈、哈哈哈……”安无倾开始大笑,很大声地笑着。“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你,昊月是不是就会……留在我身边呢
……”
听见这句话,苍负雪脑子里嗡地一声,懵了。
“苍负雪,现在你知道了吗?”安无倾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恨死你了,一直都恨死你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嗓音嘶哑,全身都在颤抖着。
安无倾他……喜欢上官昊月?!
他喜欢上官昊月?!
苍负雪错愕地盯着安无倾那张满是绝望笑意的脸,邪魅,却又如此晦暗。
与平日总是带着自信微笑的安无倾相去甚远。
这难道就是他一直想杀了我的理由?
可是,安无倾,似乎误会了什么吧。
上官昊月也不是真的喜欢我。
如果真的喜欢,当初在揽月宫,就不会做那种事了。
这一次……也一定是他……一时兴起。
“安无倾……”苍负雪忍不住开口道,“我并不知道上官昊月为什么会做这种事……我和他认识的时间很短所以他不会对
我……”
“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