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奇异的感觉从指间流过,滚烫的灼烧的错觉。
整个人身体好似苏醒过来,泠然看到的是一双缓缓睁开的眼睛。
很慢,一点点拉开那一条缝隙,半张合的是乌黑幽邃的瞳仁。
冷冷的眼神,好似过了百年一样长。
灼城睁开眼睛。
刚好对上我的目光。森然的看着,久久。没有一点表情变化。
指尖点在他额顶,我蹲在池边沿,他在水中,不过一只手的距离。
脑中一片空白。
太安静,像墓地一样,我面对的是一尊漆黑的无字墓碑。
只希望能有点什么声音。
却在此刻,空荡的长廊里传来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
……“顾朱弦,我主公到底怎么样了?等了这么久,也不见有什么好转。”
……“你自问你家主公这次遇上的是什么人。伤深重,岂是一两日的事。”
……“主公神功盖世,谁会有能力伤到他……”
……“你只知你家主公武功盖世,也不知你家主公自残本事也是一流……”
……“……”
静默片刻,女子突然又发话了,“顾药师,我且去看看主公伤势。”
声音是从一侧偏门传来的。这间屋子里有偏门少则十堵,再加之回声,完全无法辨知声音方位。
而这偌大空间里,空旷无物,除了面前这热腾腾浴池,没有丝毫可以纳身的地方。
我看了灼城一眼,他依旧木然的看着我,没有丝毫动静。
越平静,越可怕。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看了眼脚边池水,索性一闭眼,深吸一口气,捏着鼻子跳了进去。
最为可怕的是等待。
手有些握不牢,水一直往鼻腔里逸,一路酸胀扩散到眼周围。
“主公!”女子声音从水面上方传来,水浸入耳中,听到一切都瓮声瓮气。
身子抑制不住要往上浮,我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摸索许久都没有可以拽牢的。突然一只手将我胳膊拉住,只是轻轻一
引,我整个人在水里撞上了一个身体。
手是灼城的。身体也是灼城的。
坚实的胸膛,劲瘦腰肢,完美身形线条,被莲纹覆盖。水中莲纹,光滑的色泽,比它真实的模样还要诱人。
女子的声音还就着水声源源不断传来,方才憋在口中的气息早已用光。此时在水中满目发烫,气血上涌。
头钝痛,胸口被强力推压着,几乎背过气去。
女子还未走,却已经完全把持不住。
视线也开始暗起来。
“玄凤,你先出去。”
头顶上方的声音却听得无比真切,救世佛陀一样的声音,凉凉冲击经脉。
我以为噩梦终于结束了。
浮了身子想出去换口气。刚刚立起身体,头顶却被按住。
狠狠往下按下去。
力量过大,连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便这样一直往下沉,捂了嘴的手也松开来。
头抵上他的身体,口鼻中涌出气泡,腥苦的池中药水逸进嘴里,呛进腹中。
我剧烈咳嗽起来,苦味刺激咽喉,随即而来的又是阵阵干呕。
太过痛苦,身体皱缩成一团。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
第三十章 明月君来(下)
斜阳渐渐淡了,淡如玉黄色的月。
暮秋的杏林,金色茫野,白衣小少年吃力的举起弓,拉不开弦,却抬了弓对着远处天空中一只茕茕的孤雁。
箭矢无力射出,在空中不过娇零零打了个转,便又笔直的落回来。
眼看便要往仰头的少年脸上射来,一直在他身后静静站着的俊颜男子,一个跃身将他掠进怀里,避过那只箭。
”墨儿,兵器森冷,怕会伤你。为何执意要学?”
”冷轩哥哥穿龙袍坐在朝堂上的样子,还有带兵南归凯旋,骑马拉弓的模样……墨儿觉得好好看。墨儿想有一天也能像冷
轩哥哥一样,被千万人叩拜仰视。”
童言天真无扰,薄得一捅就破。
男子英武倨傲,这句触忌的言辞入耳,换来的是温颜一笑。
俯身抱起稚嫩单薄的小少年。
”那我就让我的墨儿……立马横刀,坐拥龙袍,万万苍生仰视。”
疼惜的神情。呵护珍视如瑰宝的神情。
瑰宝一样的记忆。贺即墨的记忆,在水中化作一柯浮光。
是昏厥前的幻觉。
睁开眼来,酷刑依旧继续。
绝望的气息如此强烈聚拢我,眼前黑暗着,张牙舞爪的是锁魂的鬼怪。
就这样死去么。
心中突然平和下来。
一双手环在腰际,腰间一紧,力是往上的。轻轻一勾,只觉得胸口突然无比轻松。
久违的气息。久违的呼吸。
我大口大口的喘气,整个人趴在浴池边上。
灼城起身时带起的池水,拍打上来,将我身体包裹。
他在我身旁坐下来,除了黑色长发散落下来,身上没有其他蔽体的东西。
“你倒是玩得高兴……现在怎么,没有力气了?”
我卡住脖子,一口水从嘴里呕出来,伸手擦了擦,“我看到你恶心。我看到那几朵莲花就想吐。”
轻声的笑息,半是愉悦。
他坐着俯下身,将我的脸拉近他的脸。
食指戳上我的额顶,轻轻叹息一样说,“这朵莲花,真丑哇。”
是学我方才抵着他眉心的神情,学着我的语气,沉声往上提了些调子。我霎时语塞。
他又继续说,“害我玩得爱不释手,恨不得捣成花汁一口喝下。”
一个翻身趴在我胸口,呼吸落在我头顶,“早知道就早些带你回宫中,一次一次,慢慢玩。”
指尖从脸下的轮廓滑过,“我的小美人,吃了不少苦,还细皮嫩肉的。”
“心痛欲绝是什么表情呢。”他俯身舔了舔我的睫毛,低声笑了起来。
“真喜欢看你痛的样子。羞愤的眼神,痛却还要极力压抑着,”放在我肚腹上的手,轻轻动了动,解开腰带,丢到一旁,
“让我来尝尝,现在又是什么味道。”
手伸进衣服里,就要往下探去。
知道他受伤,体力尚弱,我挣扎无果,一口咬在他肩上。
没有痛咽的声音,也没有想象中的震怒。
只是他在我身上的动作却在此刻凝滞了。
支撑在我耳际的手,将我脸上的发抚到耳侧。漆黑的瞳仁落到我脸上,着了魔一样,一点光彩都没有。
像两只大洞。
我直直的看着他,突然恐惧遍布全身。
灼城捂住胸口,竭力压制什么。下一刻,咽喉起伏,一口血从他口中喷出,我的视线突然鲜红刺目。
殷红的,滚烫的液体溅到我脸上,眼睛刺痛,视线也由此一片腥红。有一些溢进嘴里,是苦涩的。
他身体倾斜,跪坐在池边。
我在他身后站起来,那染了浴池的红色刺得心里惧怕。不过是咬了他一口,灼城不至于弱到连被咬一口都会吐血吧。
可是方才看他唇上鲜红,点在唇上娇艳滴落,和此刻嗅到的腥味,如此真实。
我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身体麻木,头脑也空白。
阴冷的压抑着血从嘴里流出,有些不清晰。
还有一些从他手臂上流下,雪色肌肤,红色莲纹,殷红血液。他侧过头来,微微抿唇,抿了一丝血流从嘴角滑落。
凄怨无比。
似乎想要说什么,我心里有些怕,一路后退着,只怕他会站起来,一把掐住我的脖子。
我退到门口,隔着梁柱看了他一眼。他依旧维持那个姿势,却没有再看我。黑发落下来挡住了脸和身体,只能看见血色在
纯净药池中晕染开。
这幅画面在我脑海中维系不过片刻,长廊上突然传来玄凤的尖叫声。
我赶紧退至顾药师前厅,却只觉察穿堂风袭袭刺骨凉。
身上是血腥味,吹到脸上的风,血干后凝滞,拉紧肌肤。手还瑟瑟颤抖,一个趔趄,跌在顾药师阁子外的栈道上。
气息不定,月色下看到的树枝山石,都像舞爪的兽。
一轮月,升至半空。地面树枝爪影,渐渐变得狭长。
便在此时,眼前被竹子挡住的栈道突然有了动静。地上厚厚枯竹,人行路踩在上面,声音清脆。
竹林穿行的人,一袭青白衣袂,袖袍带风。相距几十步,借着月光,我还是看到他右侧脸上隐隐的金属光泽。是面具。
这人应该是顾朱弦。今日让我等了许久,此刻却又突然在这里出现的顾朱弦。
“顾药师!”
我喊了一声,那人却未停下,步履不疾不徐,走得自若。
一路继续喊着,我追了上去。顾朱弦走得轻松,却不觉有如此快,追赶他跑得我有些胆颤,脚下踩了一地碎声。
脚步渐渐沉了起来,那点青色却越来越远。我弓起身子,手抵上膝盖,汗水融了脸上血,黄褐色流淌下来。
顾朱弦的病人此刻性命堪忧,他还在这里做什么。我小口喘气,头也抬不起来了。
本打算就这样转身下山,回青玉山庄弟子宿处。低埋着头,突然一张丝质方巾递到我眼前。
“没让你追,赶得这么急作什么?”
箜篌音色的嗓音,是男子。我抬起头来,一个“谢”字还未说出口,便生生哽在喉咙里。
面前青衣,便是方才我一直追赶的青衣,青衣药师,顾朱弦。
白衣玄衫,流苏乌发,面若明镜,流转含笑,那一双嘴却又是不笑的,过分严肃了些。
是个明眸皓齿的惊艳美男子,周身一切都极尽完美,唯一缺憾便是右侧脸颊上一块面具。深色金属,遮了右额,眼周围的
肌肤和小半个侧脸。
坚硬金属,与柔美体质犯了冲。独有银灰色中央那一双眼睛,采光时像含了流水,是难得妙目。
怔怔的,我维持那个姿势,也没有要去接过他递来的东西。
他表情凉悠悠,有些不悦。“弄得又脏又臭,只那么一双眼睛珠子亮晶晶。真不想看到你。快擦擦。”
将他手中绢子接过,鸳鸯锦绣,分明是闺中女子用的东西。擦了擦脸,我抬头又看了顾朱弦一眼,这确确是男子无异啊。
“你脸皮也真厚,明明不想见你,你非要追。看看,看看,这脸皮怎么就这么厚。”
栈道一侧是一间竹屋,顾朱弦推开门,拉起我的手肘要将我拉进去,半个身子进了屋里,我一把将他拉住,也顾不得脸上
有多难看了。
“顾药师,灼城他吐血了,很严重。”
顾朱弦定神看我,稍时松开我的手,扶着八仙桌不疾不徐的坐定,悠悠然说,“不过是吐个血而已,不用这么大惊小怪。
”抿一口茶,抬起头来,将我周身看几眼,若有所思,“你那么急作什么。”
他竟还如此悠然的讲笑话,我霎时气短,即便十分不喜欢灼城,至少也会心有愧疚,大夫却如此不温不火。
“你也是我的病人,”他微微笑,“我一点都不想治的病人。灼城害你至此,换了他人,早就趁他重伤有仇报仇,高兴来
不及,你担心什么?贺即墨,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想看到你么。”
金属后一双眸子静静看着我。
“因为我很讨厌你。”
“生平最不喜欢的两种人,宫中呆过的人,身上带莲纹的人。你刚好两个都占了。”
“这一点,也是我讨厌你的原因。伪善,弱势,没有佛陀之力,却有心要做佛陀,大慈大悲大善人啊,你被害得还不够少
么。”
“楼泽当初接近你,如此酷似沈缘的人,偏偏就让你遇到了,我不信你就没有一点戒备。以你当时所有的权利,完全可以
收买楼家,让楼泽无法有机会见到皇上。可是你……有个沈缘,让你觉得自己无力接近皇上,你便要去找楼泽作为沈缘的
替代,自以为有足够自信相信,皇上心会在你这里……楼泽一开始接近你,便是已作了足够的准备,便是足谋的刘绍也被
他蒙骗,何况你,贺即墨,你心中一点定数都没有,楼泽赢得真轻松。”
“如今你败得身心俱失,你可是明白过来了?”
“不要怪楼泽聪明,怪你自己,太愚蠢。愚蠢到深陷湿地,还要做菩萨。”
他说话时,每一句话都刺到心中去。疼痛是有,不是因为他的话刻薄。而是因为他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我对着他缓缓跪下来。
他侧身对我坐着,也不转头来看。“我知道你想回皇宫去。可是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回去?楼泽蓄谋良久,回去也不过是
死路一条。”
“顾药师知道楼泽想要的是什么。我想知道我要怎么做。”
顾朱弦脸上还是全无表情,淡淡道,“你跪多久都没有用,我又不是神佛,我如何知道那个小人想要什么。”
紫砂盖揭了又放,他继续说,“楼泽将楼府付之一炬,将自己父母命都不惜毁在其中。沈缘死在六年前,六年感情,分量
不轻。世上能够逼得人,六亲不认的东西,定是绝世的,独一无二的。”
话说完,他转头来看我,静静的不再说话。
第三十一章 孤身是客
那眼神似在说,若是你,你会为什么东西毁去身边至爱?
若是我,能让我舍却视作独一珍宝的东西,丧心病狂的会是什么。
若世间能有这样一种东西,可以让我所恨一刻也不能多活,或是让我所爱能与世相安的好好活下去。
也许我会和楼泽一样罢。
顾朱弦一双明眸,似带针带探,能窥知人心,睽度无余。
“顾药师,你为何能知道这么多?”
顾朱弦只是摆摆手,手心向里,手背向我,往外挥了挥。
转身不再言语。
屋中出来一位白衣女子,将我引出阁子,轻轻合上门扉。
天色未明,青玉山庄比白日还要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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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回去,沉沉一眠,天已大亮。
听得人重重叩响房门,“小墨……小墨……大事不好了!”
推开门,傻坑慌乱焦灼,不由分说拉起我便往外跑。
我只穿了件里衣,腰带都未系上。他如此冒冒失失拉着我一路撞出苑,衣衫几乎敞开来。
他急,我也急,“你先告诉我,是出了什么事?”
他累得有些无力,将我往前一送,扶着门墙看清了院子里发生的一切。
“纶公子和九皇子……打起来了。”傻坑在后面吸气补上这一句。
一白一玄两色,在弟子阁屋瓦之上。清亦手中持一把斜月弯刀,躬身扬刀,每一戳出手都带划风的细长破碎声,毫不留情
的招式,刀刀逼向纶公子命脉。
而纶公子手上只有一只普通的粗笨绳索,袖至肘间,俨然清晨方醒不久的模样,不出手,只是一味退让,将清亦每一刀都
避过了,但也不过半寸距离,十分险要。
檐下聚了许多庄中弟子,看热闹有,担心纶公子安危有……更多是唏嘘清亦凶狠的刀法套路。
……“刀法阴毒,不知宫中传授之人是何人。”
……“如此不正明,想来也不是哪路正派。”
在众人分神见,只听见清亦刀上风声,刀光夺目而过,带皮肉划破的声音。
刀带力道,纶后退几步,略躬身,右手在低头同时往清亦探去。
绳索缚了清亦持刀的右手,纹蛇扭身,清亦随着绳一扬一落,跌在屋檐,那把斜月弯刀从他手中脱落,从房顶扑簌簌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