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眯眯的,语气诚恳之极。想了片刻,雷廷之也仿佛真的得了答案一样,点头道:“我懂了。”
温惜花道:“那现在轮到我问啦,我知你的两答中,必有一个是要答——为何找我们相帮?”
雷廷之欣然道:“无错。黑白两道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官家也极少插手江湖之事,今次我们夫妻欲借重二位之力,想必两位会以为其中有什么内情,或许更可能是名抑实贬,怕你们真正插手,抢了我们的风头。”
温惜花道:“愿闻其详。”人在江湖远不知庙堂高,许多事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雷廷之既然大有坦然相告的架势,也就不必拿架子浪费口舌。
雷廷之道:“有些事要据实相告,今次被劫之物,严格地说来不算是贡品,虽然其中不乏珍玩古董。却主要是文昭公主远嫁大理后,大理国在岁贡之外另添的一些东西,也算是表两国亲近之意。还有些散碎之物、土产布匹,更难以说是有什么珍贵的。以市价相估,大约总价在五十万两银子上下,这还是公平出手,若是贼赃,可能还要更低。”
温惜花悠然道:“难怪莫小王爷走得不紧不慢,原来如此。”
歇了口气,雷廷之又续道:“其实丢了这些东西本没有什么,可事关朝廷声誉,兹事体大。是以我夫妻受命之时,刑部曾有令,此事不可张扬,需以暗访为上。”
温惜花斩钉截铁地道:“明白了。雷捕头,这件事不插手则已,插手我们便要管到底。这第二答你也莫要答了,以免坏了彼此敬重的心意。”
雷廷之先是一呆,旋即苦笑起来,道:“温公子竟如此机敏,那些难以启齿的话我也就不说了。唉,身不由己,岂能幸免,还请莫要瞧不起我这把吃官粮、拿官饷、打官腔的软骨头。”
温惜花正色道:“这话说不得。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官场也有官场的规矩,自家人知自己事,谁能没有身不由己的时候。雷捕头,你们夫妻向能不畏权贵秉公执法,从不放过当办的罪犯,也从不冤屈无辜之人,我一向很是佩服。”
雷廷之似是没有想到温惜花会这样地看重自己,不免老脸一红,摸着胡子嘿声道:“我若是夸回几句,又显得彼此肉麻当有趣。待要谦虚几句,其实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嘿嘿,说不得我就老脸皮厚这一回,趁着还新鲜,赶紧去找我那口子回味回味。”
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雷廷之已将速度慢了下来,想是去找叶飞儿“回味”了。
除了开头,始终面无表情,仿佛根本没有在听他们说话的沈白聿转过来,看向温惜花,道:“他的话不尽不实。”
温惜花摇头,道:“不能说是他有意欺瞒,或者说,连他们自己也难以自圆其说,却又无法向我们解释。大姐曾向我提过不少雷廷之和叶飞儿办过的案子,说他们有节有法,有情有义,我信得过大姐的眼光。”
沈白聿道:“有节有法,有情有义……世间能当得起这八个字的人早已不多,若确实如此,倒真真值得人佩服。”
温惜花听他说完,忍不住笑道:“你就是这种懒得开口的脾气,其实心中未必拒人千里,脸上却一年到头的三九天气,吓也把人吓跑了。”
沈白聿也笑,悠悠地道:“若我不是这样,谁跟你一搭一档的每次唱红脸白脸?”
温惜花笑嘻嘻地道:“自然自然,我们这样心有灵犀的搭档乃是天下少有,天作之合,天……咳,小白,你莫要这样看着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走下这片山坡,又是一个更高些的小山。太阳已高照,林间鸟鸣不绝,两人原是走在前面,上了山反而来了兴致,细数一路所见的花草树木,时而争执一番,结果渐渐落后。关晟三人也不等他们,不会儿拉开了几丈远。
前面三骑不紧不慢,温惜花和沈白聿却同时心念急转。
温惜花想到的是:即便如何暗访,通知各州府加强戒备,严查来往的客商也是能够的,这一路却始终太太平平,连半个官差也没见,这皇家体面真是捂得严严实实。关晟曾说追至湘江断了线索,便再也没了下文,于情于理都大不合。再想到前日在醉仙楼吃饭,高上高口中八卦榜却没有左风盗重现江湖的消息,两处相距不过百里,却似还没人知道这件事,这一桩案子令人玩味之处还真是不少。
沈白聿想的则是刚刚雷温二人的对答,雷廷之不止暗示此案将以他们两人为先,甚至还隐隐有开出额外酬劳之意。这定不是什么未卜先知,想必是刑部早打算暗开赏格,让江湖势力介入。即是说,雷廷之夫妻所奉的命令,不止是暗访,更可能是暂时不访,按兵不动。或许刑部忽然下个什么令,他和温惜花这俩倒霉催的冤大头,就要被过桥抽板地晾一边了。
想到纷至沓来,头脑纠结,温惜花止不住地想叹气。心头才动念,就觉得身旁的沈白聿轻轻摇了摇头。
温惜花哈哈笑道:“原本我已经觉得这事情不简单,这么看来,竟是大大的不简单才对!”
沈白聿似笑非笑地看他,道:“一脚已经踩进马蜂窝,现在后悔也已经晚啦!”
相对又是苦笑,又是释然之际,关晟等已驻足相待,指着前方道:“差不多正午了,前面有个歇脚的小店,我们过去打尖吃个中饭,休息片刻再继续赶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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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定阳,已是申时正,不多不少刚好走了四个时辰。雷廷之当即要去县衙,却给叶飞儿和关晟劝住。一路劳顿天色欲晚,若是此时去验尸,很快就要天黑,光线定不够明亮,不如先至客栈稍作修整,晚上直接去冯府拜会相关人等。
关晟本欲带温沈二人去客栈,温惜花却给沈白聿使个眼色,笑嘻嘻地道:“我们在定阳还有熟人,不如先各自办事,回头再会合。”
约定一个时辰后冯府门口见,温惜花笑嘻嘻地拉着沈白聿,道:“亏得我机灵,若是真要住在他们夫妻旁边,什么偷鸡摸狗的事也干不了。”
敢情他平时都在干些偷鸡摸狗的事?要是这么问出来,还不知道下面有多少乱七八糟的话跟着,沈白聿也算吃堑长智,悠然地道:“我倒是觉得你是另有腹案。温公子,我们不住客栈,难道睡大街不成?”
温惜花打个哈哈,道:“那是自然,唉,其实最大的麻烦就是,我们可以吃霸王餐,却不能住霸王店。”
沈白聿道:“你是抢着给钱的财主脾气,自然来得快去得快。”
温惜花正色道:“非也非也,财主要是我这样的脾气,他定早已千金散尽,绝发不了大财。我在想,以你我这样的高手,若是去讹财,可有胜面?”
沈白聿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半晌,才叹道:“你真是越来越长进了,这样的法子也能给你想出来的。”
温惜花大笑道:“早说后悔也晚了,总之一句话,小白,你跟不跟我去?”
他这么一叫,沈白聿就咬牙,冷冷地道:“跟,我现在一穷二白,多少你还算个金主,怎么能不跟。”
温惜花笑得打跌,道:“小白,有没有人说过你现在说话越来越象我了。咱们快走吧。”
手一拉就要走人,沈白聿叫停道:“去哪里?”
温惜花道:“既然讹财,自然是去找肥羊了。”
沈白聿道:“你又知道什么地方有肥羊。”
温惜花点头,一本正经地道:“那是自然,悄悄告诉你个经验,但凡叫做掌柜的,肯定都是上等的肥羊。”
沈白聿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正要开口,已经被温惜花兴高采烈地拉着走上了定阳县的大街。
第四章
两湖道路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鱼米之乡,更据长江要道咽喉,水路纵横,多山而险。定阳在湖北道,距江陵府约两百里,虽不是州府,却也不是普通的小县城。城中民舍道路布局严谨,尤其中央一条南北向大道,直通两处城门,全以青石条砖砌就,修得煞是齐整。
两旁店家林立,十分热闹,单由挂放出来货品的成色,便可看出定阳确是富庶之地,一些南北货,比起京城也不显拮据。
大约是出了左风盗之事,经过的每条大街上都有一到两名衙役在巡视,温惜花拖着沈白聿东瞅西看,终于来到一家布庄。这布庄店面不大不小,上书三个大字锦绣阁,内里桌椅停当花木有致,陈设得井井有条,布匹虽不多,色泽织工却均非凡品,显然不是普通老百姓买得起的。
两人进去时,布庄掌柜的正送客人出门,客人则是不知哪家的夫人携着丫鬟家丁,看打扮非富即贵,走过温沈二人的时候,那夫人和丫鬟们都眼睛发亮,走出老远还在频频回头。
掌柜的一抬头,忽然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你、你们两个……”
温惜花向前一步,推开掌柜指点的右手,哈哈笑道:“纪大掌柜,近来生意可好?”
掌柜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称呼。
许多人都能叫做掌柜,米铺有米铺掌柜,当铺有当铺掌柜,布店自然也有布店掌柜。若是问起掌柜都什么样,这却不好说,一样人一样貌。只是,任何人见了纪和钧,都绝对不会说他像个掌柜。
这位纪大掌柜国字脸,长得很是方正,长髯至胸,气度闲和,似凡有成竹在胸,并非可欺瞒之辈。不说话时煞是威严,让人望而生畏,像有五十几;说起话来却又笑意融融,让人心生亲近,只像四十多。他不像官场中人,豪爽的模样倒更似武林名宿;也不只像个江湖侠客,行动举措都有大将之风。
这样的人不像掌柜像什么,却像武林盟主。
纪和钧的确做过武林盟主。他未曾金盆洗手之前,天下量秤的名头,远远比温惜花的方天银戟要响亮得多。他一句话让长江青红两帮放下屠刀,握手言和;让武当解剑池头一遭破例;更是天下武林无人不敬服的“一言九鼎”。
“一言九鼎”纪和钧,在江湖上除了武林盟主这个名声外,还有一样也大大的出名。
就是怕老婆。
武林盟主纪和钧怕老婆,全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怕老婆到了:退出江湖只是为了夫人红颜一怒。七年前仇家差点害他未满九岁的幼女被奸人所害,纪夫人一怒之下削发起誓,若是纪大盟主再过江湖打滚刀口谋生的日子,就休了他。休妻天下人人皆知,休夫这还是有人第一次提,而且纪和钧知道,他的夫人绝对不是信口开河,说得出,就定然做得到。于是纪大盟主不顾众人劝阻哗然,约上醉仙居,摆下流水席,金盆洗手,从此退出江湖。
纪和钧与温惜花是忘年交,退出江湖之前,曾想请他接任武林盟主的位子。可惜温公子生平好酒好美人好朋友,就是不好麻烦,一听这事自然有多么远跑多么远,连金盆洗手宴都没来参加。陷害未成,此后盟主之位空悬,江湖更多腥风血雨,每每想起还叫纪和钧捶胸顿足。
从前的纪盟主现在的纪大掌柜就见温惜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一屁股坐下来,还老神在在地招呼沈白聿也坐,一边拿起刚刚未凉的待客茶就倒了两杯。半晌才反应过来,喝道:“温惜花你个死小子,七年前连我的金盆洗手宴也没来,今天居然敢若无其事地来……来这里喝茶!”
纪和钧双眼若铜铃,瞪着两人,这雷霆之怒江湖上多少人怕骇得脚也软了。温惜花像是不奈,又似叫他熄火的挥挥手,道:“纪大掌柜,莫要大声,小心有客人也给你吓走了。”
沈白聿接过温惜花递来的茶,尝了口,淡淡地道:“这茶凉了,再沏过罢。”
他怒极攻心,这两人却怡然自得,竟似全没听见。纪和钧气得差不多没背过气去,先赶忙去把店门关关好,以免不好的话传扬了出去,坏了锦绣阁的名声被夫人责骂。这才回过头来对已经开始闲聊的两人怒道:“你们莫要粉饰太平,先把当年的事算一算!”
温惜花笑嘻嘻地道:“那么多人给你面子,虽然我温某人不才,比他们都英俊潇洒了那么一点点,不过少我这么一个也不是什么损失。少个人少张嘴,你还赚了呢。”
沈白聿心中直笑:这人生来便像是给人气受的,不张嘴则已,一开口气死人。他也知纪和钧说得险恶,其实并未生气,也懒得开口,转过头去欣赏店内的摆设。
温惜花见纪大掌柜这会儿简直要吹胡子瞪眼了,连忙笑道:“莫气莫气,气极伤身,来,喝口茶消消火。”
纪和钧接过茶杯喝了口,才回过味,道:“不对,我们不说当年也行。我是知道你的,无事不登三宝殿,怎么忽然到了定阳。”
温惜花打个哈哈,正思量该不该直说,一旁沈白聿已淡淡地道:“这店面可是棠姐布置的?”
提到自家夫人,纪和钧立时似冰块见了太阳,阎王脸化成了笑面佛,洋洋得意地道:“那是自然,我夫人秀外慧中,文武双全,天下间有什么事能难得倒她。”
温惜花捧腹大笑起来,道:“十年前只会夸这两句,十年后居然还是这两句。棠姐这样的武林才女,居然也没能把人教出来,真是……”
朽木不可雕是忍住了,已足够把纪和钧闹了个老脸通红。纪大掌柜嘴里想骂又不好骂,倒是沈白聿蹙起眉看了眼温惜花,后者立刻噤声。
纪和钧的夫人棠沁十几年前是武林公认的第一美人,更是学富五车的奇女子,当年嫁给大己近十岁的纪和钧,有人说是天作之合,也有人说是权贵可畏。个中缘由,殊不可知,多年来两人琴瑟和鸣,伉俪情深却是众所周知。
温惜花和沈白聿最先认识的是棠沁,当时纪和钧惹上一个极大的对头,她怕成为丈夫的累赘,带了六岁的女儿独避关外。仇家虽找不到人,但她这样的美人,无论到了哪里,也会惹来烦恼。温惜花和沈白聿那时都还年少,因为某事一齐到关外寻找毒圣厉寒,正好救下了被人追捕的棠沁母子。三人相交莫逆,因棠沁年长几岁,便以姐弟相称。棠沁爱惜二人才华武功,在丈夫面前多方推重。正因如此,纪和钧在救了妻女的大恩人面前始终也端不起武林盟主的架子,如今改行做了掌柜,就更是压服不住了。
沈白聿道:“怎么不见棠姐?”
纪和钧叹了口气,道:“元宵后就回她蜀中的娘家去了。你们有什么就直说吧,莫要说真是找我叙旧喝茶来的,纪和钧老虽老了,却还不糊涂。”
电光火石间,温惜花已拿定主意,嘻嘻笑道:“既然纪大掌柜如此精明,明人面前也不说暗话。小弟路过宝地,囊中羞涩,知道贤夫妇在此间发财,便想来求大哥接济接济。”才讲了几句,沈白聿已忍不住在旁想笑,温惜花不动声色地将茶盏一放,沈白聿只得咳了声,顺势微侧过头。
纪和钧先是怔了怔,半晌才反应过来,见温惜花煞有介事的模样,也咳嗽一声,苦着脸道:“贤弟,不是大哥不愿援手,实在是我这店小利薄,又需养家糊口,就算有点微薄之力也难以出手啊。”
一声情深意浓的“贤弟”叫得身经百战的温惜花也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眼见纪和钧百毒不侵的架势,他嘿嘿笑道:“这是哪里话,俗话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小弟怎会是贪心不足之人。大哥,莫要忘了当年在京城叠翠坊我们兄弟把酒言欢的情谊啊!”
这下轮到纪和钧冷汗直下了,马上瞟了眼后堂,发现确实无人在旁,才压低嗓子怒道:“还敢说,要不是你和方匀桢激我上钩,我怎会……怎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