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 中——沈纯
沈纯  发于:2011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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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看看那八风不动的女子,又看看那男子,立刻安静收声,丢下银子落荒而逃。

叶飞儿幽幽叹气,道:“大哥,我早也说了,这世上有种人耳朵向来不好使,只能听懂拳头说的道理的。”

也难怪几人跑得这么快,江湖上行走的,谁手上没沾染了血腥,最不欲和官府中人扯上瓜葛。更何况叶飞儿是出了名的疾恶如仇,若是真惹上了她,哪里还有命在。

叶飞儿是当今天下六扇门中第一高手,大大有名的女神捕,正六品的带刀侍卫。她出身扬州叶家,红颜乃是叶家家传宝剑,以千年宝蛇腹中的寒铁制成,通体发红,柔可若绢丝,刚可裂精铁,兵器谱排名第十一。貌美如花,性情刚烈,敢爱敢恨的叶飞儿未出家前一袭红衣一把软剑,不知倾倒多少江湖少侠。最后却忽然洗手退出江湖,嫁给了其貌不扬,半点武功不会的一个小小仵作,此事让无数人百思不得其解。

她的丈夫雷廷之在江湖中籍籍无名,却在六扇门里大有名气。霹雳堂雷家本也算武林一脉,雷廷之母亲怀孕时误伤了胎儿,是以他生就体弱多病,不能习武。但雷廷之心智坚强,为人聪敏,从小饱读诗书,对各家武学都有涉猎,尤擅医术。因为年轻时一件恨事毅然离家,投入六扇门做了仵作。雷廷之浸淫此道多年,判伤断尸如有神助,不但可找出尸体的每一处旧伤,更能推测它们的来历,如同亲见生人般,人送外号“生无常”。

夫妻两人携手曾破过不少奇案,又都生性耿直,向有侠名。其中以辅政大臣韦涵离奇惨死一案最为有名。两人抽丝剥茧,终缉真凶,天颜大喜,亲自封叶飞儿为女神捕,并指雷廷之为仵作第一人,擢升正六品,只听邢部尚书调派。

大汉们走完走尽,叶飞儿又回剑入腰,却忽地头一转,向看了半天白戏的温惜花和沈白聿盈盈笑道:“温大侠,沈公子,两位好。吃得好么?喝得好么?刚刚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可惊扰了两位么?”

温惜花笑嘻嘻地抱拳,道:“多谢挂念。叶捕头,雷捕头,两位好。”

“我们好么?”叶飞儿吃吃地笑出来,和丈夫不动声色地交换个眼神,嫣然道:“我们一点儿也不好。两位消息灵通,既已到了此处,难道连这点风声也没有听见?”

两人心中都闪过一丝诧异,沈白聿面上滴水不漏,淡淡地道:“还请赐教。”

叶飞儿道:“前日里可出了一桩大事,‘左风盗’重现江湖,劫走了大理进贡的一些贡品珍玩。”

她话音才落,温惜花已经一把拉住沈白聿的手,站起来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小白,外面雨总算停了,我们快出去逛逛吧。两位捕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再会!”

说完,两人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丢下银子头也不回地溜之大吉,甚至跑得比刚刚几个大汉还快。

望着两人消失的大门,叶飞儿眼睛直发愣。

雷廷之呆了呆,忽然大笑起来,抚着下巴饶有兴味地道:“闻名不如见面,武功怎样尚且不论,温惜花果真是一等一的聪明人。”

*******

外面天已近黑,一口气跑出大半条街,沈白聿忍不住去拉他,道:“别跑了,难道你不肯听,人家还能敲锣打鼓地追出来塞给你不成?”

温惜花放缓了脚步,长声叹道:“可惜的是,我已经听见了。”

沈白聿笑道:“世人果然每多叶公好龙之辈。你成日长吁短叹过得太消停,恨不得麻烦来敲门,怎么麻烦真来了,倒跑得比兔子还快。”

温惜花回头看他,道:“小白,不要装傻,你知道这种麻烦是我最最头痛的。”

沈白聿不跟他争辩,只是摇头,道:“我不知。”

温惜花停住了,嘿嘿一笑道:“就为拖你吃一次霸王餐,居然记恨到现在,心眼未免也太小了。”

沈白聿悠悠地道:“每次某人拖人下水的时候,似乎从来也没有一次问过我。这样还被某人说爱记恨,这世上还有道理么?”

到了这样的地步,温惜花要是会顺着话头往下说,给对方抓住痛脚翻旧帐的机会,那他就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还好温公子最大的优点就是大丈夫能屈能伸,见势不妙,立刻告饶道:“过去是过去,今次是今次。小白,你知我最怕跟官府扯上关系,何况要是我惹上麻烦,你肯定也是要一起下水的,到时候就谁也不要埋怨了。”

沈白聿本来也没有跟他较真,笑了笑,道:“我还以为,你向来对左风盗很有兴趣。”

温惜花坦然道:“是,有兴趣得很。”

沈白聿又道:“官府插手这样大的案子,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

温惜花道:“的确不是。”

沈白聿续道:“叶飞儿是女神捕,又有雷廷之襄助,他们那样说,或许只是想警告我们莫要插手此事。”

温惜花苦笑起来,道:“不管他们是警告也好,想拖我下水也好,刚刚我是决计不能再听下去的。”

沈白聿挑起眉,道:“为什么?”

温惜花扳起脸,指着自己的鼻尖道:“因为我这个人有个很大的毛病。”

沈白聿似笑非笑地看他,道:“若是我记得没错,你似乎有很多毛病,而且都不小。”

温惜花的眼睛也已经有了笑意,却依旧肃容道:“但是这一个毛病,却很要命。”

沈白聿叹道:“很要命的毛病,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那么几个。”

温惜花也叹道:“我最大的毛病,就是好奇心太重。”

沈白聿才真正笑了,道:“这你倒说对了,一个人如果好奇心很重,的确是会要命的。”

温惜花摊手,道:“所以我绝不能继续听下去。若是这件事很有趣,一旦勾起了我这个毛病,那就是多少麻烦上身也拉不回来了。”

沈白聿望向前方,喃喃道:“……原来这个人竟是有自知之明的。”

温惜花嘻嘻笑道:“那是自然,你不觉得我这个人向来做事谋定后动、懂得分寸么?”

这句话说完,沈白聿盯着他瞅了半天,忽然话也不说就直直地往前走,边走还边忍不住地直摇头。温惜花放声大笑,追了上去,笑声在两边高耸的墙壁上回荡。

东方出现星斗明月,两人慢慢地走在凤凰集的小路上。这镇子虽小,却布局精巧,飞檐翘角,青石小道,颇有几分韵味。更有数条水道环绕其间,有妇人拿了锅碗瓢盆,边蹲在水边刷洗边闲话些家长里短。

沈白聿忽然道:“记得从前听你说过左风盗,他们第一次出手,劫的是什么人?”

温惜花答道:“十年前,南北货富贾夔州田家。”

沈白聿沉思片刻,像是终于想起来似的,又问道:“第二次出手,是不是七年前,江陵府凌家?第三次出手,是不是四年前,潭州朵云坊彭家?”

温惜花笑道:“你记性真好,我跟你说这件事也是三年前了吧?”

沈白聿点头,沉吟道:“我明白了。”

温惜花也不问他明白了什么,显是已成竹在胸,只是微微一笑道:“左风盗,左风刀,我倒真想会会这群霍不归也抓不住的悍匪,想会会他们无影无形的左手刀。”

沈白聿也笑了,道:“不错。你向来喜欢说,天下间没有永远的秘密,也没有真正做到天衣无缝的事情。”

温惜花转头看着沈白聿,微笑道:“你竟都记得。是,我现在也还是这样认为——没有天衣无缝,只要是人做出来的事,就一定有蛛丝马迹可寻。若不是今次他们竟然劫了贡品,就算旁人不让插手,我也会想方设法探个究竟。”

沈白聿皱眉道:“这群人武功既高,又狠得下手,更懂得忍耐,为何今次居然会做下这么张扬的案子?又不是天下间没有富人可劫,非要动朝廷和外邦的脸面,像是生怕不能惹得天下皆知的。”

温惜花长叹道:“所以我才不愿、不能、也不想插手,怕只怕这件案子里另有内情,一旦涉足,恐怕盘根错节、泥足深陷。”

沈白聿饶有兴味地看他,笑道:“以往你只恨不得内情太少,今次居然嫌多了。”

“你这么想不奇怪。小白,你是真正的江湖人,生于刀光,长于剑影;我却不同,我生于官宦之家,长于浩浩皇恩,”这样说的时候,温惜花嘴边带着一丝只有他才有的,锐利的自嘲,摇头道:“还是大姐说得对,我是必要入江湖的,不然怎会有今日的逍遥快活。”

沈白聿听了半晌,才缓缓地道:“官有官路,匪有匪道,民有民生,天下间无论什么地方,都不会比别的龌龊更少,却也不会干净更多。”

温惜花笑道:“倒忘记你也是做过官的。也许你对,重要的在事在人,不在地方。”

沈白聿道:“说起地方,倒是想起来了。”

温惜花眼珠一转,道:“你说的莫非是居古轩两处分号关门的内情?”见沈白聿点头,他忍不住大声呻吟道:“求求你莫要再勾我了,现在我已经对左风盗好奇得要命,再加这么一件事,还怎么得了。”

沈白聿大笑道:“真真此地无银三百两,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这时前路已经尽,眼前出现一家小酒肆,也建得别致。屋子紧靠江沿,高出普通民房些许,吊脚梁挑了一边出去,倒突出了丈许架在水上。左侧几个灯笼在风里忽忽悠悠,衬得不知是蓝还是绿的酒幌子漆黑一片,只能勉强辨别出“响水铺”三个白字。

温惜花已经笑起来,道:“真是说什么是什么,正愁刚刚在鸿雁楼还没有喝够,居然就转到这么一家酒铺。”

沈白聿禁不住抚额叹道:“温惜花温公子,你确定你最大的毛病只有一个么?”

说归说,他还是给温惜花连拉带哄地拖进了酒肆,坐在临江的桌上。店里已经坐满了客人,比鸿雁楼还热闹得多,凤凰集地方小归小,通衢之地的名声倒不欺人。这间酒铺的老板娘是个四十不到的女子,不说八面玲珑,也眉目间一团和气。大约是常见来往客商和渔家,忽然见到这么丰神俊朗,却又文不似文,武不似武的两位公子,也有些慌了手脚。

温惜花笑嘻嘻地道:“老板娘,这里叫做‘响水铺’,定有什么拿手的好东西,你尽可以将最好的酒拿出来,我们也算没有白来凤凰集这一趟。”

老板娘笑道:“客官真是明白人,我秋二娘这里最好的,就是响水酒。是以上好的响水稻米历经三载制成,冬天河面未曾冰冻的时候吊在水下,烈而不辣,别的酒喝多了伤身,响水酒喝多了可能暖胃活血。厚着脸皮吹一句,这卖响水酒的铺子,天下间也找不出第二家。”

她这么一说,连向来不好杯中物的沈白聿也来了兴致,温惜花便笑道:“既然如此,就烦劳秋老板给我们上一壶酒,几个下酒的小菜吧。”

片刻后酒菜上来,菜也没什么,只是茴香豆香干花生米四个小碟。秋二娘也是会拿捏分寸的人,上好酒菜问了两句就知趣地离开,还特意招呼旁边两桌相熟的客人莫要太大声,以免惊扰了两人。沈白聿体寒却受热毒所侵,不擅酒力,所以极少饮酒。这响水酒却有独到之处,入口冰凉,细品而温,再品则缠绵入口,温惜花拍案叫绝,连沈白聿也忍不住多喝了两杯。

几样下酒菜虽然都是寻常之物,但一碟卤花生却做得又香又絮,两人都很是喜欢,说笑间不知不觉只剩下浅浅的一个底儿。花生本来难挟,温惜花又好玩贪多,一筷子下去挟起五六粒,还不到嘴里已经掉得只剩两粒了。

沈白聿看他,只得摇头道:“温公子,斯文,斯文。又没人跟你抢。”

温惜花听得玩心大起,反而以筷为指,使出成名绝技灵犀指就去偷沈白聿筷子中正夹的那粒花生。沈白聿立刻变势,手腕轻抖,改夹为挑,从筷间将花生微微抛起,再立刻抽出被阻截的筷子,化尾为尖,准备去夹落下的花生。岂会让他如意,温惜花立刻将竹筷转了小半圈,猛地在沈白聿筷心敲了下,让来势受挫。自己却手腕略提,筷子直直地就扑向那快要落入碟中的花生。沈白聿也毫不相让,左掌拉后碟子寸许,右手迅雷不及掩耳地变招为刀,堪堪扫过桌面,硬是和温惜花一人一半,把花生夹在两双筷子当中。

两人相视而笑,又同时撒手抛高花生,空出筷子去攻击对方。温惜花知沈白聿身无内力,故而手上丝毫不动真气,这么以筷为兵器,纯以招式较量,你来我往了十几招,竟然不分高下。可怜那一粒受尽荣宠的花生,在桌上筷间几起几落,始终找不到个投奔终身处。

花生再次被丢到半空,温惜花眼珠一转,右手做势去夹,左手却鬼魅般袭出,一把抓住空中的花生,洋洋得意地放进了嘴里。

沈白聿漆黑的眼眸里流露出孩童般不服的神色,哼了一声,蓦地出手将整个花生碟拿起,将花生全数倒入茴香豆盘子,然后啪的反手盖上碟子,竟是:既然你赖皮,大家都不要吃的架势。

温惜花也傻眼了,瞟了瞟反扣的碟子,又立刻寸土不让地盯着对方。

这么你也不让我也不让,大眼瞪小眼的较量了半天,没过片刻,两人心中不约而同浮起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总算也是亮出万儿有名有姓,加起年岁已过半百的两人,居然似五岁孩童般争吃打闹,若传了出去只怕别人大牙也笑掉了。

温惜花看着沈白聿黑如子夜的眼睛,发现对方同自己一样,也在极力忍住大笑的冲动。一摊手,他咳嗽了声,道:“咳,我们和解罢。”

沈白聿挑眉道:“又没吵架……”

话没说完,自己也忍不住转过脸笑了,再回过头的时候,却见温惜花笑意盈盈地在看他。

眨了下眼,都想开口,又都觉得不必开口。夜沉如水,江拍两岸,两人灯下相望,霎时间同时涌起从未有过的平安喜乐,此身何处,前事如何,竟已不再记得。

温惜花正要伸手去拉,当此时,忽然有人大煞风景地叫了一声:“温惜花!你果然在这里!”

 

第三章

温惜花从没像现在这么后悔自己人缘好过,他暗地咬牙,恨恨地转头准备去看是谁这么不解风情。沈白聿这次才是真的忍不住,大笑了出来。

所以关晟终于挤出人群,站到桌边的时候,看着两个笑得前仰后合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道:“你们……有事?那我回头再来……”

一听他说话,温惜花笑得更加厉害了,倒是沈白聿,显是不习惯在外人面前太过肆无忌惮,很快收起了笑容。温惜花道:“没事没事,你坐吧。小白,这是我的一位朋友,定阳名捕、三湘总捕头‘九面剑神’关晟。”

关晟立刻垮下了脸,哭丧着道:“温大少,求你不要再揶揄我了,在问剑山庄的沈公子面前亮这些个胡吹大气不要脸的名号,岂不是故意教我下不来台?”

像是温惜花这样的人,总是会认识些三教九流、奇奇怪怪的朋友。仿佛无论他走到天下间哪一个角落,哪怕躲进十八层地底的罐子里,也会有人若无其事地掀开盖子打声招呼。这种人,说得好听,是交游广阔,说得不好听,就是容易变成麻烦缠身的冤大头。沈白聿早已习惯温惜花这些随处可能冒出来的朋友,以他这么孤僻,却还不至孤陋寡闻,也都拜温惜花所赐。

沈白聿没有见过关晟,却知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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