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是寒冷黑暗,一般人睡意正酣,安香却已睁开眼睛。他从柴垛里摸出一只狭长的旧布包背在身上。这时,睡在
稻草垛里的阿唐也动了动,口齿不清地问:“要出去?”
安香没有转身,声音异常严肃:“你没睡?!”
“我,我饿了……”
少年顿了顿,迈步走到破庙门口。
“安香……我想喝鸡丝粥……”
“我可没说要出门买吃的。”
“可我就是想吃鸡丝粥。”
安香不再答话。
“鸡肉可不要切得太碎。”
“听著,我没说要去给你买吃的。”
那位却毫不在意:“还要多放些枸杞!”
“没人说要去买吃的,明白了麽?老老实实待著!”
“最好是滚烫滚烫的!”
安香飞快跳出门去,把那个饿死鬼一样的声音远远抛在後边。
来到一处偏僻角落,他这才从怀中摸出一只锦囊,自里面抽出张精巧的小地图。此时四周漆黑一片,安香却认真研读起
来,炯炯双目丝毫不受黑暗影响。片刻後,他将图纸捏在手中,再次张开手掌时纸张早被内力震成粉末。而後,他便如
一只轻巧的燕子,身形飘荡纵向夜幕最黑暗的方向。
上谷郡。北国腊月的街头。虽然将近年关,却依然冷清得难见到什麽人影。只有若干小摊子散在镇集上。
一个看上去稚气有余成熟不足的少年正捧住五块黄米年糕对著西北风大啃特啃。
突然间,他瞪起眼睛伸了一下脖子,接著又伸了一下,手舞足蹈很是滑稽。直到好心的老板给他端了水来才把噎在嗓子
眼里的年糕吞下去。
少年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谢谢老板。”
“年轻人火力壮也不用吃得这麽急。年糕很容易噎人呐!”
“对不起,我……”以前没吃过这麽硬的年糕。
这次任务消耗了他太多体力。虽说已经习惯,但还是一有机会便要填饱肚子为好。
老板不以为然地笑了:“小夥子多吃点吧!现在兵荒马乱,也许明天就被抓去充军,还不趁在爹娘身边多吃两口好的?
这世道迟早会有人反了……”
老板娘狠狠拽了老板一把:“卖你的东西就卖,别议论那麽多和你无关的!”
“那怎样,我说的是实话……”
少年眯起眼睛,硬是凭借极佳的耳力捕捉了极力压低嗓音的议论──
“听客人说了麽,旁边代郡薛安城大人家里出事了!全家老少一夜之间全都不见了!”
“哎哟,管咱们什麽事啊!上谷郡离代郡六十里呢!”
“怎麽不管,薛安城是李丞相的亲信,李相定会派羽卫队调查个鸡犬不宁──现在整个代郡都给封起来了!咱的生意还
做不做?”
“八成又是那个……谢?……”
“北府镇杀手干的呗!谢将军私养的,就会搞暗杀。”
“嘘嘘嘘……小声点!”
“小声著呢,没人听见!”
安香吃下最後一块年糕,不动声色地放下几枚铜钱退出来。转眼间,刚刚还略显稚嫩的容颜已然笼上一层薄薄的煞气。
没错,被年糕噎住的少年正是安香。他抿起嘴唇:羽卫队果然很厉害,清晨发生的事,现在已经懂得封锁城门。看来江
北六镇的羽卫队名声在外不无道理。
上谷郡也非平安之所,快快离开才是上策。
想到这里,他紧了紧肩上的布包急急走开。路过一座粥铺时顿了顿,继而便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那是出城的方向。
另一边,阿唐自安香走後便不安地望著破庙门口,直到体力不支再次睡著。再一睁眼,天都黑了。
泪汪汪翻个身,抱著草垛压住空空的肚皮。
04.一窥真身
这天,姚记粥铺迎来奇怪的客人。
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明明冲著出城的方向走,可转眼又走了回来。回来也罢,他却又走过去。只见来来回回走了三趟
,最後一次倒退著退到店门前。似乎犹豫了一阵才迈步进来。
小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估计对方是个穷小子。於是自鼻子里往出哼冷气:“吃什麽?”
“鸡丝粥。”
“别的呢?”
“不要。”
哦,果然是个穷小子。
“记住,鸡肉块要切得大一些。”
小二揣起袖子瘪瘪嘴:“对不起,本店大厨有自己的规矩!”
少年嘴角似乎浮起一丝冷笑,依旧目不斜视,只是掏出一块银饼搁在桌上:“记住,鸡肉块要切得大一些。”
“啊,这这……”
“多放枸杞。粥用瓦罐带走,下面要附一个小炭盆。你知道该怎麽做。”
小二脸色青转红转青:“是是是,小爷请里面歇著──”
少年只是冷冷转身,去门外等了。
天都黑了。寒气再次席卷大地。
阿唐一天没吃东西,外加伤得不轻,已经开始发烧。哼哼著打了一个滚,滚到一只黑纱靴子旁边。
靴口上方的袍角动了一下。安香弯下腰来,仔细看那红扑扑的面庞。
是红扑扑的,因为发烧两颧潮红。但这样反而让阿唐显得更可爱起来。
安香将架著炭盆的瓦罐放在一边,翻手将阿唐抱回草垛。又重新生了一堆火,然後将瓦罐放在火旁边。
“嗯──安香不要走……”病人梦中呓语。
安香定定看了一阵火,又把瓦罐提过来放到阿唐身边。刚要起身,却警觉地看向下方──阿唐醒过来,很无赖地抱住他
的靴子:“这麽晚才回来……我好饿……”
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安香缓和了声音:“好些了麽?”
阿唐翻著眼睛想了想:“好像好了,又好像没好。”鼻音很重,声音虚弱。
安香哭笑不得:“到底好了还是没好?果真发烧了麽?”说著抬手就要试阿唐额头的温度。哪知道阿唐一把抓住他的手
:“本来很严重。可是看到你立刻好了!”
“……”安香无语了一阵,掰开无赖的手站起身,“记得上药,这段时间好好躲起来,不要让毛八他们找到你。”
“躲在这里毛八就找不到我们了吧?”阿唐信任又崇拜地看著他,笑容幸福福灿烂。
“不是‘我们’,而是‘你’。”
“什麽意思?”阿唐明显地怔了一下。好在他极聪明,瞬间猜到正题:“你要走?”
安香面无表情点点头。
阿唐有些缓不过神,好半天才强撑著坐直:“去哪里,我也去……”
“开什麽玩笑?”
“我像开玩笑?安香──带我走吧,我不跟你吵架……”
“我不是出来玩!”安香扭头便向外走,一刻也不停。
“我就像在玩吗?我知道你是办大事的人,不会拖累你的。你走路我也走路,你骑马我也骑马……安香……我知道你是
好人……安……香……”
阿唐执拗地爬起来,一瘸一拐跟在後边:“为什麽你总这麽冷淡,为什麽总要我跟在後边追。大家年纪相仿,交个朋友
却这麽困难吗?”越讲越委屈,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毛八的势力遍布整个上谷郡,你前脚离开他後脚就能找到我!
为什麽救我,救了我又为何把我一人扔下?!你跟毛八是一夥的!猫耍耗子折磨我!”
因为追得急,一个不小心踢在粥罐上。啪啦,瓦罐碎了。白花花的米粥撒了一地,汪著硕大的鸡肉块和一把把的枸杞。
阿唐一跤跌在热乎乎的粥上,瞬间瞪著眼睛不再讲话。只剩下安香,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麽,却突然眉峰一拧转向窗
外:“什麽人?!”
“呵,小夥子耳朵很厉害嘛。大爷倒是要问问你是什麽人,三更半夜不回家在这破庙里作甚?!”
一个胖墩墩的官差挪著八字步走进破庙:“今夜起上谷全郡封禁,你们两个小年轻不早早回家在这里做什麽?”他狐疑
地看著爬在地上打滚的阿唐,又来回打量安香:“抢劫?!”
“官爷明察:草民兄弟二人刚领了工钱要回家过年。不想糟蹋血汗钱,所以住破庙没有住客店。”见是个庸人,安香松
了一口气,立刻换上流利的塞北口音。
这时,另一个淡淡的声音传过来:“兄弟?呵呵。小兄弟的布包拿来看看。”
声音很近,可是四处却不见人。直到过了半晌才有人飘然而至。精瘦干练,黑色短打扮,左胸上绣著一朵白色羽花。一
身寒气,看样子分明是从很远的地方迅速赶来。刚才说话的声音竟如响在耳边,且在门外就注意到安香身後那不起眼的
粗布包裹。
内力超群,眼力奇准──居然来了个羽卫队的高手!
“普通百姓的物什,不要脏了官爷的眼睛。”安香依旧垂著头,看向滚来滚去的“弟弟”时却皱紧眉头。
阿唐,你还真是个拖累。
“普通百姓能有什麽东西会‘脏’了我的眼?”羽卫队战士笑了。
安香依旧低眉瞬目的站著。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自己隐匿著一股多麽强的杀气,若那羽卫队战士再踏上半步……
见到安香的窘态,黑衣人只是微微一笑:“怎麽,不敢给我看?”
“哎呀,小弟!”剑拔弩张的气氛中阿唐的一声呼叫像条砍在琴弦上的刀,啪地一剁,让紧绷著的大家都怔了一下。
只见浑身粘嗒嗒的阿唐站起来,也不管身上脏不脏就往安香背上趴:“官爷要看就给他看嘛,又不是什麽值钱东西。”
说著一把摘下布包抱在怀里。安香焉肯泄露,怒容满面地揪住阿唐:“闹够了没有?!”
“有什麽稀罕!只有咱兄弟俩把它当宝贝!”阿唐在安香的揪扯下摔倒了,骨碌碌又打了个滚,正好滚到羽卫队战士脚
边。
黑衣人笑著抽过布包,粗布包裹狭长却不沈重,缠绕得很严实。他小心翼翼地一圈一圈将它解开,仿佛里面藏著一个巨
大的秘密。
开了。
开了……
安香心中叫苦,暗中动了杀机,三指成爪偷运内力。可突然间,运到一半的内力停在半途。
胖胖的官差也哈哈大笑出来:“这,这玩意儿也是宝贝?哈哈哈哈……”
羽卫队战士也变了脸色──包裹褪尽,里面哪有什麽宝贝。只不过是一只普通的烂木棍。
“你!”黑衣人怒喝著拎起阿唐,“这是什麽?!”
“当然是传家宝哇!我们兄弟二人是卖柴的,这‘宝物’是爹的遗物。手里常有柴,就能每天都砍到好柴火!”阿唐捂
著被人捏痛的脖子很是痛苦地看向安香。眼神里净是撒娇的意味,“痛……”
安香急忙上前夺过阿唐搂在自己怀里。一边望著那根滑稽的柴火棍,另一面又搂著阿唐黏糊糊的身体──还散发著鸡丝
味──一时间不知道心里是什麽滋味。刚才的杀气强行藏好,脸部肌肉有点僵硬有点抽搐,在外界看来便简直是中风面
瘫的模样。
黑衣人看著这一出闹剧,脸上却也如安香般没什麽表情,只是胸脯起伏得厉害,过了半天才缓和情绪:“你们两个到底
谁是弟弟?!”
阿唐蹭著安香,抢在他前面答话:“小的──是哥哥。我俩本相差不多,他总不服气我这做哥哥的,故而之前将小人打
倒。”
安香的嘴角又在无人察觉之时狠狠抽了抽。
面前两少年一个是无赖,一个是面瘫。黑衣人暗忖了一会儿,甩著袖子走开了。胖官差不明就里地屁颠屁颠跟在後边。
“勇士爷,勇士爷等等小的呀──”
“哈哈哈!”等二人走远了阿唐才撒娇又骄傲地揽住安香的脖子,“这两个笨蛋,看我神偷大爷的厉害──啊!”突然
,他被安香反扭了大臂,痛得失声惨呼。
“你做了什麽?”
“痛──”是真的痛了,豆大的冷汗顺著额角滚下。一来因身体本就虚弱,二来安香丝毫没留情面。
剑呢?布包里明明是安香的随身长剑,何时被偷天换日了?
阿唐直吸冷气,用另一只手虚弱地指指旁边。可怜的孩子连说话力气都被扭光了。
安香点了他全身各处大穴才去找,果然在柴堆中翻出了剑。少年的脸色立刻很难看──虽知这小贼有偷鸡摸狗的伎俩,
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调包未免太过诡异。更难以置信的是方才两个高手竟然一点端倪都未看出来!
如果阿唐真是普通小偷便罢。如若不是,未免太过可怕。
“我看过你的小锦囊,知道你不是个普通人。但是我不会出卖你,因为你救过我。”阿唐虚弱地倒在地上,却仍然努力
地抬起头朝安香笑笑。笑容很凄惨,淡如失去血色的白纸。但他笑得很开心,所以很好看:“真好,那个笨蛋被骗走了
。”
可下一秒这脆弱的笑意就随著铛的一声凝在脸上。安香不知何时拔剑出鞘,沁凉的剑身贴在惨白惨白的俊脸上。
“不要!我错了……”
“哪里错了?”安香有点失神──这惨白的脸刚刚还是潮红的呢……难道他真是普通人?
阿唐眼里全是恐惧,噙著泪花不敢流出:“不知道,呜……我只是想帮你……因为我这麽做所以你便要杀我麽?呜……
”
安香凝了下神,冷冷道:“你错在本可以装作什麽都不知道。”
“装成什麽都不知道,然後看你被他们欺负麽?”
“……”其实错在认识了我……
阿唐前几日偷到的锦囊里的不是别个物什,正是薛安城家中院落地形图。而薛安城一案便是安香一手所为。不知此刻是
什麽心情,安香垂著眼睑似乎在听阿唐解释又似乎没在听。
“我的确什麽都不知道,只知你是做大事的人……”眼神好委屈,“安香不会杀我对不对?”
少年杀手闭著眼睛用了一分力,阿唐颈部薄薄的皮肤便慢慢渗出一条红线。由隐及现,继而大颗泪珠从大眼睛里涌出来
:“反正你也不想带我走。既然出去也会死在毛八手里,那就,那就……”
没有躲,也没有逃。本来便没有力气逃,抑或根本也不想逃。
安香却没有继续下去,而是警觉听向窗外。极远之处似乎有人走动,身法极轻,应该正是刚才那羽卫队员。必然是不相
信刚才所见,打算杀个回马枪。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少年静默片刻,突然抖腕挽起剑花。
如龙银光翻腾间,阿唐微弱的声音显得那麽虚弱无力:“我怕痛,你要快一点。还有,来生再见时不要再用同一招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