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牢狱上方响起开门声。白白的袍脚一掀,花明香提剑走进来。
看到跪在寒铁上伤痕累累的阿唐,花明香深沈的眼神倏忽跳了一下,像一团冰火焰。可这团冰冷的火焰又迅速隐了下去
,又变回毫无感情。外人根本无法察觉。
“梁大哥。”花明香迈腿走下台阶,来到阿唐和大汉身边。
梁大哥拍著手啐了一口“这小子嘴巴真的很硬,一天一夜什麽都没说。”
花明香望著铁链沈吟了片刻,而後猛地揪起阿唐。
21.诀别(修改)
“嘶──”肋骨和腿伤让阿唐倒抽了一股冷气。可他心里却放松了──虽然很疼,但毕竟离开了铁链。寒气不会继续侵
蚀他的膝盖,更不会双腿残疾。
想到这里,他想抬头看看提著他的人,却不又敢看。一时间牢房出奇而诡异地寂静起来。
他怕看到花明香那双深黑深黑的眼睛。
昨夜便是如此。
急急奔出时没想到竟然被花明香拦住。听到那声“阿唐,你不睡觉要去哪?”,他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凝固起来。话问得
虽然平淡,声音却是那麽悲哀,仿佛心爱的物品碎成一片一片那样。阿唐被这悲哀感染,几乎失去了回手的能力。拳脚
上怕泄露武功路数不敢施展,又魂不守舍忘记奔逃,不出几招便被抓住,肋骨再次被拍断。直到被扔进北府镇大牢才回
过神。可那时四下早已没有花明香,只有梁大哥代为审问。
花明香呢?他竟然不多问一句便走了?
他不肯见他。或是不屑、不愿见他?
阿唐想不通。却正是这件想不通的事让他支撑下去。可现在花明香来了,先前那份执拗的思考豁然得到解答的机会,阿
唐却泄气了。
他不愿面对,其实是不敢面对花明香的眼睛。只觉得揪著自己的那双手在微微颤抖。
突然地,阿唐摆了一下沈重不已的脑袋,猛地张开嘴。刚要再次合拢时却被狠狠捏住下颌。
“小子想找死?!”同时,梁大哥一脚踢在他的小腹上,“看见这小子多狡猾没有?怕你的手段厉害居然敢自杀!以後
再请人入北府镇可要小心点,最好找些身世干净的小孩自己养大,省得再碰到这种败类!”
阿唐是真的想一死了之。但在花明香面前还是忍不住呻吟出来。刚呻吟了一半却又急急停住,因为被冰冷的手强迫抬起
头。
这是真正的花明香吗?
表情和眼神比深海寒铁还要寒冷,连江北初识那日都不曾见过。那麽冷冷地看著,不曾松手,也没有阻止梁大哥再次打
下的拳脚。只是冷冷地问:“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阿唐张了张嘴,心里一紧,晕倒在这片无情的冰冷中。
再次醒过来时胸口很痛。落入阿唐眼前的是雪白雪白的袍角。梁大哥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脸被捧了起来,再次对上那双冷若判官的眼睛。丝毫找不到被珍惜的感觉,阿唐深深地望著对方,然後摇摇头。
“你在羽卫队到底是什麽身份?上过几个男人的床?你们的计划就是和北府镇的男人上床?!”问到这句时,花明香的
极力装出的冷静难以维持,压抑的音调变得颤抖起来。
“不是!”阿唐忍住伤痛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告诉你花明香,计划里根本没有要和你上床!”
说到这里,阿唐不争气地吸著鼻子,小脸上显出些许孩子气,几乎要哭出来了。可难过了一阵,才发现不知何时又被放
回地上去。前方的花明香早已抽出修罗剑,冰凉的剑尖贴在阿唐脸上:“不招没关系,魏无双已经落入我北府镇手中。
给你最後一个机会,阿唐,归顺吧。”
阿唐忘记了难过:“你把魏大人怎样了?”
“魏大人?”花明香眯起眼睛。
“魏大人是朝廷命官,北府镇不要太过分。”
花明香没有再回话,虽然神色依然冰冷,但宽大的袍子却掩饰不住身体的微微颤抖。
阿唐心头一跳:他在生气!
认识花明香这麽久,却很少见到他这副模样,受伤的兽类一般气得浑身发抖。本能地,阿唐向後缩了缩。这反应却让花
明香火气更盛,霍地扬掌掀起劲风。
铁掌转眼间劈至面前。躲已不能,阿唐闭起眼睛等死。只觉得皮肤被掌风刮得生痛,然後身边轰然巨响,右边的刑具架
被震裂成一推粉末。
铁质皮质刑具哗啦啦散了一地。花明香却因拍在铁刃上而伤到手掌,血水慢慢滴了一地。
望著一片喧嚣中的滴滴鲜血,毫发无伤的阿唐心跳倏忽慢了一拍──铁掌最终改变了方向,竟然没有拍到他身上。
“你可知我为何叫花明香?”
阿唐紧张地看著一点点靠近的花明香。
“告诉你一个秘密,如果能够活著回去,又可以用来立功──我父亲是花曜。”
花明香是花曜的儿子!
谢家掌权之前,朝廷猛将乃是大将军花曜。十几年前抗击匈奴时兵败边疆,後被揭发通敌叛国,满门抄斩。听闻与其同
行的副帅正是年仅十几岁的魏无双。据传魏无双为了帮舅舅李相铲除政治障碍,故意设计缓发救兵,才使得花曜兵败。
而後自己却乘胜追击,赢得功名。
这麽说,魏无双落入花明香手中岂不凶多吉少。
阿唐不由替魏无双担忧起来,却被花明香冷冷的声音打断了思路:“降,还是不降?”
怎麽可能投降?
花明香直直望向阿唐的眼睛:“投降。”尚且能够活命。
“……你杀了我吧。”
花明香怔了怔,但这怔忪只是很短的一刹那。随後他缓缓直起身,“那,你是不肯降?”
说罢,那副斩杀过千人的手掌缓缓伸向阿唐。
天边的云薄了些,可却使得中间那轮暗红的月亮诡异而恐怖。血红血红的月亮扣在天上,如一柄染了血的弯刀。
借著这轮红月,魏无双第一个看到了前方的身影。身後几个随行者也紧跟著发现了不明来者。
那是一条白影,走路似一阵风,脚不沾地地向他们飘来。真如鬼魅一般。
魏无双立刻捏紧手中兵刃,一边训斥身边几人镇静对敌,一边自己偷偷地警觉。白影不多时已经飘至他们面前。居然是
个秀美的白衣少年,背後还背著个个人,那人低低的伏著头,似乎极疲倦,身上却看不出有什麽伤。
少年目光如刀,冷冷地掠过他们几人。被这满含煞气的目光扫中,所有人都中了魔咒一般,无不脊背一凉,头皮发麻。
见过少年画像的魏无双更是大吃一惊,心中暗暗叫苦:糟糕,花明香来了!
花明香偏偏盯住魏无双,许久才缓缓开口:“魏无双?”
魏无双并不知花明香的真实身份,却仍被看得浑身不适,不得不硬著头皮装出三分笑意:“是。不知阁下……”
此时,花明香背後的人却突然抬起头,两手胡乱抓著他的肩膀:“不要!魏大人是朝廷命官,你不能,不能……”
花明香脸色一变,瞬间恢复原状。只是面色里多了几分古怪复杂的东西。身子一矮放下背後的人,面色仍寒,但动作却
很小心。
地上的人脸上纵横著几道伤口,似乎刚刚受过伤,却显然处理过,不再流血。身上的衣服也似新换上的,暗夜中隐隐透
出浆洗了的模样。
魏无双暗暗吃惊:那不是他?居然没死!却又为穿著一身新衣裳何被花明香背在身後?
花明香冲魏无双冷冷一笑:“不来接你们的人?”
魏无双疑心是什麽诡计,又不得不指示一苦瓜脸手下将阿唐搀扶回来。
只见那手下面露壮烈之色。小心又如归地走向花明香,然後急急捞起阿唐跑了回来。过重的牵扯中阿唐不禁呻吟了一声
,花明香脸上瞬时闪出些怒色。而後又迅速恢复平静。
“唐……”魏无双看了看花明香,将“将军”二字吞了回去。阿唐却不肯归队,硬是摇摇晃晃挡在魏无双前面同花明香
对望著。那意思分明是保护,可眼神却怪异得紧。包括魏无双几人在内的羽卫队诸人无不感到莫名其妙。唯有花明香似
乎勃然而怒,却又因什麽原因无可奈何一般。恨恨地瞪著。
轰隆隆……
春雷乍响,居然开始下雨了。
双方又隔著雨帘无声对峙了一阵,但时间很短──花明香似顾及著什麽,瞪了魏无双一眼之後恨恨地走了。不多时却又
猛然回身甩出一件光明璀璨的“暗器”,随後凭空扔下一句警告:“再有下次犯北府镇被我发现,定不饶你。”
回音久久不散。春夜,却空荡荡如秋夜那麽萧瑟。
下次?不饶?那麽这次便是“饶”了?他又为何将阿唐送还回来?
踌躇不前的羽卫队诸人中,只有阿唐不顾危险和肮脏,颤巍巍捡起那枚泥水中的“暗器”,然後用袖子细细擦干净。
魏无双偷眼望去,竟是一颗光泽莹润的夜明珠。
雨越下越大,劈劈啪啪泥泞了世界。
温润珠光笼罩中的阿唐一直低著头,早已模糊的双眼里是花明香渐渐远去的背影──明明已经那麽痛,却还在夜色里装
做一份镇定,孤零零地越去越远。仿佛江上荡开小舟的一直倔强的竹篙,四处泛起了涟漪。
花明香……
他是不是花明香在这世上第一相信的人或者唯一相信的人?他不知道,恐怕以後也再不会有机会知道。
22.君如明月
暴雨刚过,天却还是一片闷热。握著折扇的手不知不觉就出了汗。
“主人,找到了,在……”
“又在屋顶?”声音是动听的,可语气却相反。
“是……”
啪地一声,折扇重重合上。魏无双沈著脸走出房间。
这令人生闷的盛夏时节,屋外也不见得多麽凉快。魏无双轻轻一跃便跳上屋顶。他使劲吸了吸鼻子,转而又换上以往那
副微笑的表情:“好酒。”
面前的人侧身倚著几块瓦,用一只手托著脑袋,另一只拎著酒坛的手停了停,最终还是把坛口向嘴边送去。
咕咚咕咚大口喝酒的声音豪爽至极,却也寂寞至极。
望著对面低垂的长长睫毛,魏无双愣了片刻。转而矮下身靠在一堆酒坛边,拎起另一坛还未开封的酒,撕掉封纸也学著
咕咚咕咚豪饮起来。
“魏大人。”
“唐将军心情不好,无双陪你。”
“……身为罪臣,哪有资格谈好不好。”
“胜败常事,圣上没有追究就算不得罪。”
“那是魏大人没有上报。”经上次禧鸾坊一战,羽卫队元气大伤,京内羽卫队恐怕五年内都无法恢复先前的战斗力。
魏无双真的什麽也没有圣上讲?
可剿灭北府镇又真的是皇上的意思?──现世的腥风血雨,深居宫中的皇帝又知道多少?
当然,不论是不是,他只需执行便是了。其他的无需多问。
“知道无双用心还要……要让无双惦记麽?”
唐将军,也有人叫他唐羽,不过或许仍然可以叫他阿唐──终於抬起头。本就巴掌大的面庞苍白消瘦了不少,一双眼睛
仍然透著一股灵气,只是蒙上了酒气,显出不少颓废的神色。此刻这双眼睛却因对方独特温柔的语调而微微惊讶地睁大
。
魏无双却只是轻松地笑了一下,双目略带狡黠:“喝酒对伤势康复不好,尤其是腿上的伤。”
“罪臣之躯有何可惜。”话虽这样说,但阿唐仍然忍不住将目光移到腿上。那里已经不疼,或者该说最疼的地方不在身
体上──最终没有伤到骨髓,而这却要归功於花明香。
如果当时不是花明香将他从铁链上揪起来,或许他现在已经是……
花明香是有意保护他的。即便在那样的关头花明香还……
“唐将军,酒洒了。”魏无双先一步扶住酒坛:“我知你心烦并不因兵败。”
阿唐眉尖一挑。
“今天又去禧鸾坊了?”
阿唐心中暗暗惊讶。魏无双不仅知道他今天去过禧鸾坊,而且知道他不止一次去。
可自己行踪被发现又何止这一次?最大的一次失败莫若被花明香发现身份。
自北府镇归来之後,他伤势刚好便去过禧鸾坊。却只能远远地看著那座豪华的高楼。人来人往一如从前,可有谁知道一
些人一些事在那里反转了多少次?
他在那里看烟花。他在那里叫嚷著咬住花明香的手臂。他在那里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和合为一体……
前事纠缠,阿唐心思反转了好几轮,突然想起魏无双还在身边,自己居然如此肆无忌惮地一而再再二三想起花明香。
花明香花明香花明香……
明明是个敌人,害得他兵败麦城,为什麽满脑子里全是他?
“唐将军可知道,你每次去禧鸾坊无双都很担心。”魏无双微微前倾了身体,气息几乎吐在阿唐脸上,“我後悔。”
阿唐望著魏无双。这个当初连花明香喜欢男人的事情都不肯交代明白的人,如今却亦真亦假地後悔起来。有些事无需说
明,聪明如阿唐自然明白。
对面的魏无双似乎还想再说些什麽,他却变戏法一般猛地抽出一柄刀,刹那间闪电亮起,阿唐宛如战神附体一般面色凌
厉起来。
魏无双却只是微微睁了下眼睛,仍然端端稳稳地坐著。风度昭然。
阿唐不管那些,径自瞅著自己的刀:“魏大人可知世上最好的刀在哪里?”
魏无双呵呵一笑:“若说剑,恐怕是花明香手上的‘修罗’。若说刀呢,难不成是唐将军手里这把破曜?”
“不是,最好的刀在东瀛。”
魏无双觉得奇怪起来:“听闻唐将军师承东……”
这边却没听见一般径自问下去:“魏大人可知为何?”
让人怎麽回答?
“因为专注──打刀虽然源自中土,可中土神器繁多,对於每种兵器的心思也就少了些。但东瀛不同,他们只有打刀。
”
魏无双眯起眼睛。
“因为是唯一,所以珍惜,所以精良。”阿唐含义颇深地盯著魏无双,“武士一旦拥有自己的刀,便一生不离不弃。直
到死。这是他们的命。”
说罢,他扔下一地的酒坛和目光渐渐深沈的魏无双径自走了。
走到房头时,抬头看了一眼暗夜中璀璨生华的明月。
23.九月鹰飞
九月鹰飞。
这是一年後的秋天。天分外的蓝,高爽如洗,透明如玉。
一声长啸,两只雄鹰自高空一个俯冲,擦著安阳郡外的草原上低低的草尖儿飞过。忽而又交错飞上蓝天。雄姿勃发,健
硕无比。
蓝天,熟草,雄鹰。
“哈哈哈,中原好景色好景色啊!”一个高大魁梧的匈奴人骑在马上,用不很熟练的汉语感叹著,“上次我来中原是多
久以前的事了?”
安阳郡守献上谄媚笑容:“三年前了,那次您是随老王爷一同来的。”说罢又凑近後降低声音,“小王爷,时间不早,
李相特使正在城中恭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