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花明香耳鬓厮磨几个月,可真正见过这瓶子还是去禧鸾坊偷情报那日。他在桌下见到花明香从怀中取出瓷瓶,倒出
液体擦手後开锁。因为锁上有剧毒,才斗胆猜到里面有梁姓汉子的解药。
当时以为自己隐藏得天衣无缝,而今终於明白:花明香那时就已发现了他。
或者比那更早。
花明香仿佛明白阿唐心中所想一般,低低垂下眼眸:“如果可以,我宁愿在最後一刻也不知道。”──装作不知道。
如果可以,他将永远不会揭穿他的身份。
来自心中最大的震动却并非这句话。聪明绝顶的阿唐不可置信地摇著头:“你把解药给我吃了?在我昏迷的时候给我吃
了?”所以他才没有中毒,吸了那麽多毒气却还如常人一般飞速奔跑。
花明香只微微一笑,努力学著当年他的口气:“刚才跑得很稳。”
阿唐却因这吃力的微笑泪海决堤,扑上去紧紧抱住他:“你这个无敌大笨蛋!呜……花明香你这个白痴!”
因被冲撞了伤口,花明香皱了皱眉头。却还是抬起一只手轻轻抚摸著上方晃动个不停的小脑袋。宠溺地,爱怜无比。
鸟鸣啾啾,空气中都饱含了泪水气。
但唐羽毕竟是唐羽,并不会因过分的悲伤而停止思考。哭了一会儿便直起身来,相当快速地重新处理了花明香的伤口,
而後输了真气在他体内。不故顾阻止,又背起他向远方跑去。
“放我下来。已经止血了,我可以跑。”
“乖,别乱动别讲话。”
“……”
这一奔不知奔了多久。阿唐身上也受了不轻的伤,更耗了许多真气控制花明香体内的毒势,体力早已不支。气喘吁吁停
後後神色严肃。
花明香坐在地上,看到巴掌大的小脸写满严峻,不由也暗暗凝神,却并没发觉这片荒郊野地有什麽不正常。
但阿唐的神情明明大敌临近的样子。
“阿唐?”试探性地。
“……”
花明香更加紧张,试想自己伤势至此,若梁大哥真的追来……“阿唐不必担心,我已无大碍,可共同对敌。”
“……”脸色更难看。
“接下来有何打算?”
“正在为此发愁。”
“怎麽?”
阿唐垮著一张囧脸回过头:“我迷路了。”
“……”
很快地,二人弄清了来龙去脉。原来阿唐并未迷路,这里本有一处羽卫队交换情报的驿站。只不过在前三日北府镇的剿
灭运动中被夷为平地,连周遭的景物都改变了。
想到北府镇和羽卫队的敌对状态,两人相对无言。良久之後,花明香才吃力站起,摇摇晃晃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诶,香香你去哪?”
“梁大哥不会再追来了。”
阿唐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花明香走出好几步才追了上去拉住他:“什麽意思?”
花明香扶著胸口伤处,良久才平复气息:“我们就此别过。”
“别什麽过?”
“……”
“发什麽失心疯!现在你要跟我走!”
花明香却倔强地站著,任阿唐怎麽拉他也不肯靠近半步。
“还以为是黄河岸边麽?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什麽总让我追你!毒气已侵入你五脏六腑,现在只是暂时用内力将它们压下
。再不抓紧医治你就没命了!呃……我是说……”
“不要以为我喜欢你,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由著你。”
“……香香……香香,香香你别生气,我乱讲的!抓紧医治还能好……”
“请让我死。”
阿唐愣住了。
“既知我命不长久。如果你对我还有一丝情谊的话……”花明香的眼圈渐渐红了,声音有些沙哑,“请让我死得有尊严
。”
他第一次承认喜欢他,却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
万籁俱寂,唯有清泪顺著苍白的面颊流下。
相对无缘,二人默默地站了很久。踌躇间阿唐抬了一下头,忽见高空中一只雄鹰摇摇晃晃自远方飞来,十分吃力的样子
。
“天龙?!”阿唐一脸狐疑地站起──它应以长啸与自己呼应才对。於是吹了声口哨,却见那只鹰一声不应,只是吃力
地飞著。
阿唐脸色霎时变得十分难看。
天龙正在慢慢低飞,这时才清楚地看见它嘴里还叼著另一只鹰。那只鹰已经身体僵硬,显然死了很长时间。直到贴近地
面,天龙将死鹰吧嗒一声放在地上。这才又再次冲向高空,十分凄厉地长啸了一声。
“天蛟──!”几乎是一声惨呼,阿唐冲那只名为天蛟的死鹰跑了过去。扑在鹰身上摇晃个不停,眼泪扑簌簌下落。
天蛟浑身羽毛凌乱,微微张开的喙边尽是一片青黑血块,显然中毒过深而死。阿唐也顾不得自己是否会染上剧毒,扑在
天蛟身上失声痛哭。
天龙声声哀鸣,直到阿唐手挖墓穴将天蛟安葬仍然不肯离开。阿唐流著泪对空中挥了挥手:“我害了你们……身为主人
,对你们不起。如今我已是败兵穷寇。天龙,另觅自己的天地去吧。”
天龙似乎听得懂,在阿唐头顶盘旋了三圈,再次一声划破长空的哀鸣,而後冲回空中。
阿唐不忍望向那愈来愈小的黑点,忍痛别过头去。
泪眼朦胧,他似乎又看到自己爬上绝顶掏出两只嗷嗷待哺的小鸟的样子;凶恶的雌鹰遮天蔽日地追来,自己却把两只小
鸟揣在怀里一路狂奔;看到自己喂食时被两只小家夥咬得鲜血淋淋也舍不得打一下子,看到草原辽阔两只雄鹰追随自己
的骏马前後相逐。
而今,这些真的成为回忆。
所谓回忆,便是只存在於以前而今後再也无法得到的东西。
“好歹天龙如此神勇,自会找到属於自己的新天地吧。”
阿唐回过头去,看到花明香也热泪盈眶,不由抚著恋人的面颊再次落下泪来:“香香……香香我真正孤身一人了,不要
离开我好不好?”
花明香却微微惊呼出声,将目光放於天外。
阿唐未及回头,却听到一声熟悉的长啸。疾风自天而降,刚才飞入九天的天龙突然自高空俯冲下来,直直地一头撞在埋
葬天蛟的墓地上,热乎乎的鹰血溅了他一身。
阿唐带著不可思议的神情和满脸鹰血瞪大眼睛。
花明香早已上前紧紧抱住了他。
“你也要走?”声音没了底气,瘦小的身躯在颤抖,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
“天龙天蛟尚且知道至死不弃,你……真要离我而去?”
怀抱缓缓松开了。
阿唐带著自嘲的神情,却在回头之前听到扑通一声。带著绝望的惊讶回过头,看到已经摔倒在地的花明香。脸色惨白,
与死去的天蛟一样嘴角溢出黑血。
毒性复发了。
“香──!”
28.求医
当──当──当──
晨锺回荡山涧。溯流而上,山谷深处有一座石屋。屋瓦青灰掩在周遭石岩间。除了悠扬锺声外,一般人绝无可能到达。
而此时,斑驳的木门前有一个人。除了不时弯腰下来看看身边的同伴外,便是笔直笔直地跪著,望向木门的神色虔诚一
如参佛。
“坚持一下香香,再坚持一下!”
他抬头看了看树荫的方向──又过了两个时辰。把身边的人扶起,手心贴在背後缓缓输了真气到他体内──一连几天了
,每隔两个时辰便要控制毒气蔓延。这令他有些吃不消。
可花明香体内的毒气毕竟没有再扩散,想到这里,再大的疲惫也有稍稍安慰。
吱──呀──
就在阿唐眼前发黑,摇晃了几下身体的时候,木门开了。里面却并没有人,空洞、悠长而黑暗。就像因什麽力量自己打
开一般。
阿唐面色中却闪过欣喜,背起花明香便向里走。
“站住!”
苍老的怒喝从屋内传出。发音古怪:“谁准你进来的?!”
“是……”阿唐急急跪了下来。焦虑地看了看昏倒在地的花明香,就著跪倒的姿势爬进房内,停在紧紧闭合的屋门前。
“劣徒知罪……可是,可是他是无辜的!恳请师傅救他!”
“他是谁?”
“北府镇……”
“你的剑呢?”
“遗落在……”
“混账!”屋门嘎达一声打开,不怒而威的老者坐在轮椅上看住阿唐。穿著一身奇怪的衣服,远远不似中土打扮。
他自双腿以下都不能动,用手转动轮椅停在门口。尽管如此,目光仍炯然有神。不敢接触那威严的目光,阿唐赶快低下
头去。
“三天了,我说的话你可听得进去?”
“师傅教诲徒儿一直铭记在心。”
“为何还在这里?作为一名武士,剑丢了,部下死了,战斗输了──遇到这种奇耻大辱不自尽便罢,你居然还有颜面跑
到我面前请帮忙救敌人!连武士的尊严都不要了?!咳咳咳……”老者似乎气得不轻,气息越来越急促。阿唐紧张地站
起来想要帮他捶背,却又被威严的目光逼退下去。
“可花明香他是无辜……”
“还敢提那敌人?”老人又怒又惊──这哪里是他的徒弟?那个恪守忠贞礼义的徒弟,以武士尊严和天下大义为己任。
当初哭喊著要建功立业效忠朝廷,才得到自己的允许跑下山去。如今竟然哭著跑回师门,为了一个敌人来忤逆自己。
“我早劝过你,你生性散漫,做一浪客足以。一旦效忠朝廷当秉承武士本分。”
“是,是徒儿的错……可是他多次救过徒儿!”
“那你便杀了他然後自杀!”
“……师傅……”
“休要再说!见你已是最大宽恕。”
眼泪随著木轮转动的嘎啦啦声掉了出来。阿唐伏在地上,不争气地哭了。
师傅是倔强的东瀛武士,十多年前因一个诺言跨越重洋来到中土,不料另一方已然长逝。诺言无法实现,武士便不回去
了。
他的一生都在为进无法实现诺言、退已然不能尽忠而内疚。守著一方小小天地,将全部希望寄於徒弟身上。阿唐记得小
小的自己是怎样被教导严肃认真、一诺千金。而今自己却背叛羽卫队救了敌人回来,岂不是冒犯师傅最大的禁忌?
可是尽忠又能如何?他所效忠的人又能给这片乱世带来多少安详?正如他,天下换成谁的,也不能换回神采奕奕的花明
香。
时间一晃即过,回神过来时已然又过了两个时辰。阿唐急急冲出屋子,跑到门口却发现花明香已然不见了。
心如突然变成石头般停止了跳动。阿唐惊呼了一声便一头冲向树林深处,再也顾不得师父的怪罪。
远远地看到一个白点,胸口又是一阵紧缩──是花明香?或者不是。
时至今日,他才知道花明香对他来说意味著什麽。
他在时,只是觉得他好;他不在,却觉得周遭一切都不好了。
一人即世界。
冲到挣扎著拄剑向前挪动的花明香身边,扯破嗓子的嘶吼也变成了温柔低语:“香香你醒来了?要去哪里香香……”
才几天时间,花明香已然消瘦得不成人形。而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阿唐别哭。令师说得不错,杀了我或者让我自杀
,总比好过在此哀求。”
“他是我师父!”如今为了你,求谁又有什麽不可以?
花明香低垂的头又重新抬起:“如今我只有一个要求──死後让我的坟朝北方。父亲一生征战只想驱逐强虏,却不料遭
人陷害心愿未成。我原以为追随谢家可以偿父亲之心愿……算,那些不提。阿唐,让我朝著父亲希望的方向吧。”
“不要不要我才不要!”阿唐抱住花明香,“我才不要死在你後边!要死也要死在你前面……呜……”说到这里已然抑
制不住,眼泪滚滚而下,“香香……你若有事,哪里有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花曜将军。当年为了留下你他又吃了多少苦
……香香──香……!”
听到花曜将军几个字,花明香脸色一变,晃晃身体晕了过去。
阿唐惨呼著抱住花明香大哭出声。
他从未如此丢人地哭过。
男儿流血不流泪,自小便学会了以不羁笑容掩盖心中的伤痛。可如今他再也无法隐藏这份伤悲──世上并无坚强的人,
只是所触之处不是最痛。
他终於发现,花明香便是他最痛的地方──阅人无数,可遇见他才是他一生爱恋的开始。
却也是终结。在见到他之前他不知道什麽是爱,在见到他之後他却永远无能再爱别人。
可能这便是报应吧,谁让他欺骗了这份感情。
“没用的东西,哭什麽?”
“呜……香香……”
“劣徒!哭什麽!”
阿唐这才从朦胧泪雾中看见木质轮椅的一角。不知何时师父来了,正皱眉望著他,又看了看他怀中面无血色的花明香。
“刚才说什麽?”
“……”
“蠢材!这他父亲是谁?”
阿唐不知该如何回答,张了两次张嘴才断断续续地说:“花曜,大将军花曜……”
老者仰首闭起眼睛。良久,又转动轮椅回去了。
已然不报任何希望的阿唐只顾抚摸著花明香的面颊,却在放弃所有希望後听到远远地吩咐──
“将他抬进来吧。”
29.岁月静好
“香香乖哦,多吃一点。”
“好乖!再吃一口!”
这是一台自演自唱的戏。
阿唐却十分投入,一手举著汤匙,另一手握著手巾。一边将汤药灌进花明香紧闭的口中,另一手却忙个不停地擦掉从嘴
角溢出的药液。
可叹的是却没有人与他对唱──任凭阿唐怎麽自言自语,躺在床上的花明香双目紧闭,牙关紧锁,并无半点反应。唯一
令人欣慰的是面色不再似前些日子那般难看。即便是这一点点进步,阿唐也觉得足够。望著睡梦中露出些痛苦神情的花
明香,然後自己喝了一口药。
药液苦涩。
花明香天天只能喝这苦涩药液度日,这还要多久?他是那麽年轻,曾经那样意气风发。
阿唐瘪了瘪嘴。俯下身搂住花明香,嘴对嘴将药喂到对方口中。
药液较为顺畅地喝了下去,可阿唐依然有些眷恋地磨蹭,而後顺势挤在花明香身边躺下,以很少见的安静闭目靠著。
这只是几日来的一个片段。阿唐日日守候,直到月上中天才又去热了一次药,再次喂下。
只是没有再睡,而从怀中掏出一颗荧光闪闪的圆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