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理她,我决然地望向窗外。
其实,我很想告诉她,她完全可以把这样的要求转告给家政服务所。
看见我这个样子她也无可奈何,索性把旅行箱放在我的面前,然后转身离去。
良久,盛夏炎热的气浪中传来一声悲凉的叹息。
她的身影终于重新出现在了橱窗外。我隔着一层玻璃静静地看着她。
那一刻,我知道有什么就要发生了,可是我不愿也不能阻止——母亲此刻的背影像极了自杀那日的父亲。
果然,她慢慢踱步走到了道路的中央,站定。
依然优雅无比,仿佛她是走向舞池的贵妇人。
终于,一辆轿车呼啸着向她冲来。只一刻她的身子便整个地腾空而起,美得让人心动。
是错觉吗?我好像看到了她对我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好满足呢,这是我幼时一直盼望的吧?
就这样默默地看着一场闹剧的发生和谢幕,围观的人群、交警、肇事的车主,依次登场。他们是过场的小角色吧?
而我,则不过是一个观众罢了。
一杯咖啡喝完。
起身离开。我犹豫了一会,还是带走了她留下的箱子。
经过她的尸体时,我只是想到了这样的一件事:这些钱看分量应该不少吧。抬头看看天色,现在去银行还来得及。于是
不再多做停留,我加快了脚步。
第十一章:我一直在跳舞——残舞的回忆(二)
我叫残舞,是一个女杀手。
我真正的名字已经被我自己丢在了记忆中废弃的坟场,不愿再重拾。而“残舞”,不过是一个代号。
我的人生可以分成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吧。
前一部分是一出童话剧:那时我是一个千金大小姐,有着同龄女孩羡慕的一切。除却我因与身俱来的冷漠而对世界的不
满,什么都是完美的。
而后一部分,则干脆是一出血肉横飞的狗血电视剧。先是我的母亲背叛父亲生下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然后是家族破产
、父亲自杀、在最□的部分,我的母亲又再抛弃了我七年之后重新找到了我——她死在了我的面前,并且以此逼我去领
养我那从未谋面的同母异父弟弟。
从此我的生命中闯入了一个怪异的家伙——普衍翳。
说他怪异,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我自认是一个冷漠的人,但他居然比我还要孤僻,似乎对什么都不甚关心,无论我要他做什么,他都不会有一句怨言。
哪怕完全没有任何依据的发泄式的责骂,他也能够沉默地忍受。
我想我是有理由恨他的,因为他毁了我原本幸福的家庭,可是我深知他什么也没有做。实际上,他比我更加得可怜呢。
所以我们只好以一种大家都习惯的方式相处——冷漠。
慢慢地愈渐熟悉彼此,我们达成了惊人的默契。尽管我们之间的对话依然少得可怜,但几个月下来,生活还是逐渐步上
了正轨。
其实我本不打算让别人进入自己的生命的,但在普衍翳之后我又一次食言了,只为了他——黄煦轩。
他是一个很英俊帅气的人,爱玩爱闹,有很好的人缘。是大学里女生们喜欢的类型。这一切本是与我无关的,我几乎从
未注意过他,偶有几次,也是因为我的导师告诉我,他最得意的学生有两个: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黄煦轩。当时我听
了也不过莞尔,并未放在心上。
偏偏我的命运总是狗血到不行,这位受尽女生追捧的标准小言男主竟然在一天放学后堵住了我向我告白。
那时正是黄昏吧。昏沉沉的天空泛着温馨的色彩。学校门口人影稀疏,间或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走出。很烂俗的场景。
我不知道一个正常的女生是不是都应该做出一副娇羞的样子,但起码我知道我没有。相反,我理智极了,只对他说了句
:“我知道了。”随后便和他礼貌地告别。
原以为看到我冷淡的态度他便会退缩的。——在我的眼里,估计他也不过只是玩玩罢了。
谁知他竟然穷追不舍。执着到让我哭笑不得的地步。
后来,对于他的示好,我干脆任其自然。在他人眼里,我们俨然已是一对情侣。对此我也懒得去解释。因为我觉得无所
谓,何况,我觉得黄煦轩他很适合我。
是的,只是适合而已。
就像曾经的我于喻晨隐的青梅竹马一般,那时我们的家世、条件都是相配的,所以我理所当然地愿意和他在一起。而后
我的家道败落,我们亦不再适合。离开,便成为自然。
黄煦轩是一个很优秀的人,但家境并不富裕,所以我自认是配得上他的。有了他,以后的生活会轻松得多吧。
此后,我开始了一段新生:课业、打工、日渐熟络的普衍翳、体贴入微的黄煦轩……充实平淡的流年几乎让我忘记了旧
日的殇痛。
就在我忘乎所以地把幸福的气球吹到最大时,上苍终于伸出了手——只那么轻轻巧巧地一扎,我的世界再一次崩塌。
我和黄煦轩分手了。
原因还是那么地狗血:他和学院长的女儿好上了。
至于分手,那是我主动提出的——为了避免让彼此难堪。
实在是受不了他那样愧疚的神色——这总是让我想起父母临终时的情景。我干脆反过来安慰他:“我绝不会死缠烂打的
,这一点你尽可以放心。其实我相当理解你的做法———如果学院长有儿子,那我估计也会和你有同样的选择。”
……
离开黄煦轩以后,我还是有几丝不适的,只是,仅限于遗憾罢了。除此之外,竟连伤心也无。
其实我是一个凉薄的人吧,终究无法爱别人超过爱自己。
不过几天,我的生活重新回到正轨。
我愈加努力地学习,没日没夜地和导师一起钻研课题。因为我们学院有一个出国深造的名额,唯一够资格和我抢这个名
额的,只有喻晨隐一人罢了。但只要完成这次课题,估计我十拿九稳。
以前的话,就算竞争也还要顾忌彼此的关系,现在,我和喻晨隐撕破面皮,自然也不需要再客气。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
那夜,我仍然是呆在实验室里工作,刚进行到一半,喻晨隐打来了电话,他说想要约我做个最后的了断。
我本不想再去,因为我认为我们之间已经了断得够彻底了。但突然想到自己也好多天没出学校了,不由有些担心普衍翳
,所以我还是出了门,想见过黄煦轩后便顺道回家看看。
当我走到他给我的地址时,我只看到一个废弃的仓房,大门敞开,像极了地狱之门——事实上,那的确是一个带给我毁
灭的地方。
我霎时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于是果断转身狂奔。
但终究敌不过命运的安排……
——我被几双粗糙的大手擒住,拉进了仓房。
那一刻,是我生平第一次体验到绝望。
看到男人们的脸上挂着令人作呕的猥亵的笑容,我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艰难地扭转过头,月光瞬间隐没,只剩下一片可怕的黑暗虚无。我闭上了双眼,不再看到他们恶心的面容,也再听不到
任何声音。
唯一的触觉,只有疼痛——无休止的、钢针刺穿的疼痛。
当我重新睁开双眼,夜已寂寂。稍作打理,拖着残破的身躯,我回到了所谓的家。
此时我的思维清晰到可怕,这也使我的痛感强烈至极。我需要尽快地麻痹自己。
于是找出几瓶酒,我开始默默地往喉咙里灌。
意识昏沉,我好像看到了普衍翳满是焦急悲伤的脸庞。当然,这也可能只是幻觉而已。
再次醒来,已是午时,稀少的阳光从仓房最高处一扇窄窄的天窗射入。光影交织,我仿佛看到了自己一向最为渴慕的幻
美舞姿。
忍不住伸出双手,去接那温暖的阳光。我惊觉自己的手已经变得那样难看:原本的纤细修长此刻变得过分瘦弱,简直和
索马里的难民没什么两样——只不过肤色不同罢了。但苍白的颜色也并未增加一丝美感,相反,它更是显得死气。
我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因为黄煦轩也想要那个名额。但可能他低估我了吧,即使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也不会像其他的
女生那样寻死觅活放弃学业退出竞争。
但当我重新回到学校,我才知道,低估对方的人,是我。
他竟然还让那帮人拍下了照片,并把它们匿名寄到了报社。学校为了封锁消息,费了不少心思,而专门负责处理我的人
,正是学院院长——黄煦轩的未来岳父。
接下来的一切便发生得顺理成章了。我被以“私人作风问题”为由开除了。
本以为自己已经看到了未来的道路,可它就在那么一瞬间被炸得挫骨扬灰、粉身碎骨。
我默默地在办公室办理着手续,吃力地填写着表格。
却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白色的运动装和球鞋衬得来人一身朝气,仿佛带着青草的芳香,脸上永远挂着散发阳光
味道的迷人笑容。
是黄煦轩。
看到女儿的男朋友来访,院长一扫面对我时的鄙视阴鹜。
他笑得亲切慈祥:“小黄啊,我叫你来是想告诉你这次出国深造的名额啊,上面已经定了,就给你了。到时候我再私人
送囡囡出国,你们小两口就可以在国外大展作为啦。”
填好表格,我将它递给院长,他显然已是不耐烦,随手示意我放在桌上便可以离开了。
我却还是固执得可以,硬是对他说了“感谢老师的教导”,随后才礼貌地告别。
走出门的时候经过黄煦轩,我看到他的的脸上写满了紧张和疑惑-——在他的心里,我应该揭发他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吧
?
但我不会这么做。
如果不做好充足的准备,他会拿自己的前途冒险吗?我真要是不自量力地去告发他,无非是更加作践自己。
出了学校,我连犹豫挣扎也没有直接到几所夜店去应聘。
我很清楚这个社会的现实:饶是我有天大的学识才华,也不会有任何一家——哪怕三流的大学愿意接收一个因为“作风
问题”被扫地出门的辍学生。
从此,我成了一家酒吧里的驻唱歌手。
其实如果做舞女的话,收入能更高,但我有时就是这么幼稚地可以:我不愿用舞蹈在这样肮脏的地方赚钱。
那天,有几个往日的同学簇拥着黄煦轩来酒吧。他们开了一间包房,要找人去陪唱。
我听了经理的要求,便起身要进包房。谁料他突然说:“我知道那些都是你以前的同学,若是尴尬,我可以重新找人。
你不必为难自己的。”
冲他感激地一笑,我还是走进了那一片喧哗之中。
一见是我,所有人都沉默了,气氛顿时有一些冷场。半晌,还是黄煦轩开口对我说道:“明天我和囡囡就要出国深造,
大概需要半年的时间,大家是来给我们办欢送会的,你挑着合适的歌唱吧。”
我点头,十足对客人的恭敬。
正要开口,突然听到一个尖锐的女声,是院长的女儿——黄煦轩的女朋友:“果真是贱人,怪不得提前毕业,原来是早
就等不及要来这堕落了。”
我不置可否,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粗糙泛黄的皮肤、略微塌陷的鼻梁、以及时刻保持着倨傲神情的小眼和干枯的发丝
。
突然心中有些好笑:和黄煦轩在一起这么些时日,我当然知道他对完美主义的追求可以有多狂热。为了一个留学的机会
他竟然能容忍这般品貌的女友,也算他敢于献身了。
继而我有些恶毒的想到,要不是碍于情面,我还真想找人赌一赌:黄煦轩究竟能用多长时间摆脱这个天真的女生囡囡呢
?
最终还是按照职业流程唱了几首歌。得到他们的允许后便无声地离开。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黄煦轩。不,应该是倒数第二次见到他:三年以后他回国来,带回一身的荣耀,身边却再没有
一个相貌普通的女友。他一时不慎被普衍翳约到了我们住的一间公寓内。等我回到家,只看到他已经烂成一堆的尸体和
全身是血的普衍翳。
这三年里我们的命运都已改变得太多。
某天我在酒吧唱歌,偶然结识了孟瞳皓。于是生活再一次扭转,他的出现让我看到了另一种生存的可能——我进入了夜
岚,凭着天生冷漠的性格和不要命的练习,我逐渐成为了夜岚排行第一的女杀手。
而黄煦轩,原本已得到一切,还得偿夙愿地甩开了利用完了的女友,可就是因为他犯了和我三年前一样的错误——轻信
别人,最终还是失去了生命。
思绪重回现实,我站在空旷的露台上,清楚地认识到现在的我也已经没有任何资格去得意黄煦轩的先离开了:因为我也
站在了死亡的边缘。
这些年来为了不断扩充自己的地位势力,我得罪了很多人,其中最危险的自然是将我带进夜岚的孟瞳皓,我们一直在陷
害对方,力图扳倒对手,却一直不分高下。
今天,我们的较量终于有了结果——以我的死亡为终点。
按照原来的安排,我应该在天亮前埋伏在这里等待某个税务局官员的到来,然后像先前无数次那样一枪结果了他。但到
了这里,我才发现有无数支枪管的瞄准镜已经对准了我……
其实这样也好,反正我也累了呢。
终于可以休息了。
因为装了消声器而显得无比沉闷的枪声传来,然后是子弹被血肉吞没的生音。
因为离我尤其地近,我听得分外清楚。
在闭上双眼的一刹,我突然想起今天是我二十七岁的生日——儿时曾经发誓要成为世界上最好的舞蹈家的日子。
我突然只觉浮生若梦。
我想在真实的世界里我一直在跳舞吧?
寂静地孤独地无声地旋转,
一世繁华、
永生落寞。
第十二章:迷·晓
这天我一如往常地陪着孟瞳皓处理各种事物。
无数的文件简直要让我被其活埋。
我们之间的关系依然十分平静,平静到看不出有任何瑕疵。但其实我们都知道间彼此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改变。
他对我愈加生疏,或者说是防范。
对于那些重要机密的文件他不再让我接触到,每当他和黑道上的其它团伙谈判时,除了我也总要再带一个保镖。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毫无疑问他已经知道了残舞和我的姐弟关系。并且八成也是他设计害死了残舞——我不会傻到理所当然地认为残舞的死
是因为她自己的一时失手造成的。
可就是这个人,竟然可以在害死姐姐的前一夜邀请我们到他的家里过圣诞夜。
那天他和残舞像两个小孩子一样吵嘴,温馨的场面不需要经过任何的排练就可以自然营造。
现下想来,他当时心中一定就已经盘算好了要让残舞有去无回吧。
一阵寒意油然而生。
这样的人,实在太过可怕。
转回心思研究各个部门递交的报表,我发现酌耀近些时候的财务出了很大的问题,数据漏洞越来越多。我预感到有什么
就要发生了。
正思考着,一片阴影压了上来,突然感到一阵无形的压迫感。我抬头,是孟瞳皓。
他的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
僵持许久,他才恢复了虚假至极的笑容:“谷衍泽回来了。他要见你。”
轻轻向后挪动座椅,摆脱他的控制,我不动声色地回答道:“哦,马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