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声唤他去吃早饭。刚转身却听得“啪嗒”轻响,又是两三朵掉了下来,抬头已经看不出是从哪叶上脱落的,仿佛那
里从未有过那样的花。
前夜冷雨未停,大中午的天色依旧青灰,斯馥只是懒懒的。停云回房拣件自己的厚袍子给他,看见墙上的琴,顺手摘了
来给他看。斯馥果然来了精神,自告奋勇要为停云弹一曲高山流水。
陶斯馥凝神鼓琴时颇有仙风道骨,一曲既罢,停云犹自脑中嗡嗡。斯馥唤了几声,他才勉强道:“不怪陶兄,都是潮气
重,弦涩了……”终于还是忍不住笑意喷了出来,斯馥气得推开琴,停云忙道:“不过还是,销魂……销魂得很,哈哈
……”
正闹时闻得雨打伞面,答答作响,陶氏臂弯里抱着一顶斗篷立在门口檐下,微微笑道:“阿馥还不想回家?姐姐倒做了
午饭等你。”又向停云敛衽行了礼,道,“舍弟叨扰了。今日菜色不周,下月初五我姐弟二人设小宴谢马公子容留,还
望不弃。”停云连忙回礼。
正在一来一去客气不停之时,陶氏身后传来啪啪踩水的声响,一人兴冲冲大呼小叫:“哥哥回来几时了?都不叫我知道
,太不地道!”
姐弟俩一齐循声去看,只有停云神情痛苦地闭目扶额。
来人是个华服公子,走到近处与立在门口的陶氏打了个照面,口中嚷嚷的“哥哥”二字喊了一个,忘了一个;呆了一会
,深深一揖到地:“小生赵颐川,京城人氏,虚度二九春秋……敢问小娘子妆台何处?芳龄几何?”
陶氏冷冷打量他一眼,心中好笑,一回身避过了。那赵颐川抬头看见堂中陶斯馥,张着嘴呆了呆,又是一揖到地,跳进
屋来,向停云挤眉弄眼道:“哥哥。”
停云头疼道:“这二位是我的房客,休得无礼。”
赵颐川惊喜道:“那来日方长,可得好好相处了!”又不满道,“哥哥你太不地道,家藏娇客不告诉我。”
斯馥听他满口胡说,姐姐又在雨里等,便拂袖起身。颐川连忙上来扯住袖子,斯馥冷冷一眼,他只好放开道:“兄台高
姓?小生赵颐川,京城人氏,虚度……”
停云想到斯馥兴致上来时常扯着自己袖子拉自己去这里那里,这时见他被颐川扯住,不由得好笑,打圆场道:“他姓陶
。”又向陶斯馥道,“这里乱糟糟的,不留陶兄了。地上滑,从菊圃中间过去近些。”
陶斯馥裹了斗篷,两人踩上花径,两边枝叶轻微地在身侧挨挨擦擦,极温柔狎昵的样子。陶氏低声道:“我来找你之前
恰好起了一课,算得今日遇见的生人是你命中一劫,可大可小。不过看了那赵颐川的面相,想来不是什么大事。”
斯馥漫不经心道:“既是注定,自然只好随他去。依我看,早知道的多了,白白多操心许多。多久没弄这些了,怎么又
想起来?”
陶氏含笑看他一眼:“我是忽然想起该给你算算姻缘,谁知这劫挡在前面,看不出个名堂来。”
斯馥年少脸薄,急急打岔道:“咦,姐姐刚说做了午饭等我,烧了什么好菜?”
陶氏道:“竹笋打肉片。”
斯馥疑惑道:“恁早就有冬笋卖了,不是吧。”
陶氏抽过他扇子打了他两下手心,道:“这不是么!你好好呆在人家那儿也就罢了,居然好意思沾琴弦,不怕马公子把
咱俩撵出去睡街上?”
那边赵颐川在门口恋恋地直到望不见,回来看见琴,道:“啧啧,哥哥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个了,我那儿有两架前朝的,
回头挑好的给你。”
停云道:“不必,你留着自己玩。”说完觉得太生硬了,勉强笑笑补一句道,“我不会弹。这是我娘留下的。”
提到停云的娘,颐川倒接不上话,搭讪着在屋里踱一圈,看见屋角蒙了尘的紫檀花架和上头那盆昙花,欢喜道:“呵呵
呵呵,果然哥哥都喜欢。”
停云不好解释,咳了一声,道:“我不缺什么,别老往这搬东西。小心你爹娘知道了不高兴。”
颐川满不在乎道:“他们有什么不知道的,大不了我把我那点家当收拾了住你这儿来。”停云皱眉斜瞪他,赵颐川转个
圈在他手边极潇洒地掀袍坐下,笑嘻嘻道:“哥哥哎,我倒有个小东西给你看。”
他伸手凑过来,手心里窝着一个银戒指,还怕停云看不清楚,向自己小手指头上戴了,往停云鼻子底下送。
停云先时以为那戒面不过是寻常的象牙画,一看之下竟是一幅品箫春宫,不禁高高扬起眉来,又瞪了颐川一眼。赵颐川
今天来不知挨了多少白眼,全不在意,道:“哥哥没见过吧?我昨天夜里在小甜水巷喝酒,两个唱小曲的女孩儿过来,
有一个老拿尖尖的手指头在我跟前卖弄,我眼尖看见了这个,二两银子硬换了来,她们临去还舍不得呢,回头看我好几
回。”
颐川倒不至于不知道酒楼里卖唱的小娘多半也兼卖身,只是停云到底比他大几岁,见多识广,晓得这是那些暗娼的手段
,遇见识趣的客人,着意显弄那戒指,暗示可以照着上头的画如此这般;谁知碰到颐川这个不上路的,鱼饵不要吞,倒
把鱼钩当宝买了去。他又好气又好笑,想这呆子哪天总得给妖精哄去吃干净了,冷哼一声道:“她们回头看你,你倒不
跟了去。”
颐川摇头惋惜道:“丑得厉害。”又涎着脸凑上来道,“哥哥,还是方才那小……”停云怒喝:“再胡说!”
颐川吓得缩回去,宝贝似地把戒指收进袖子里,吐吐舌头道:“说句实话而已嘛……这个我要留着玩,下回再见了弄一
个给哥哥。”
停云懒得瞪他,只道:“我不要。”想了想又忍不住叮嘱,“回去别随手乱放,给人看见了,你等着挨训吧。”
颐川道:“那是自然,我又不傻。爹那把乌木扇子沉得要命,比先生的戒尺都疼。”
停云听到这里,心头蓦地一痛,不愿多想,急急找话说来分散心神,道:“知道就好。你,小甜水巷那地方还是少去;
要喝酒,就在东十字大街挑间酒家。”
第九章:惨惨欺花
停云第二日便同陶斯馥去了东十字大街。
说起来,住下半月,斯馥还没怎么出过门,不过是在马家南南北北来回晃着,乐得长日安逸。北院一排墨菊好端端蔫了
半边,陶斯馥过去稍加摆弄,隔日就精神了;有一株全枯了的,本来被停云拔起来放在一边,经斯馥手重新种下,竟也
活转过来。停云自此对这少年彻底服气,只恨自己学不到家。南边那块地,姐弟俩却始终由它荒着。
上了酒楼,热烘烘的人气扑面而来。两人找角落相对坐下,当即送上来一对银注碗,两副银盘盏,更有果子五碟,冷盘
五碟,时令蔬菜五碟。
斯馥看看光是打这全副碗碟的银子只怕就有百两,又见其他桌上都是如此,不禁惊讶道:“停云兄,都说京城风俗豪奢
,竟到这种地步……啧啧。”停云皱眉微笑不答。等到点的菜上来,堂倌左手叉着三只碗,右臂上自手至肩驮叠了不下
二十碗,如同杂耍一般,脚不点地在堂中打旋,向各桌散下菜色,边散边报菜名,竟没有一桌有半点差错。斯馥酒也不
斟,菜也不夹,看戏一般看得津津有味;停云只道他看新鲜,却不知道他正心里盘算,想着京城人傻银多,果然是个宝
地。
坐下不多久,邻桌的几位客人差闲汉从外面叫来两名歌伎,一个抱琵琶,一个小些的执牙板,一时弹唱起来。停云斯馥
只觉得还柔曼入耳。两人这时候沾着邻桌的光,倒一齐想起一个人来。
停云恰好又记起昨日赵颐川说的遭遇,不由脱口道:“陶兄的那位凝酥姑娘,想来也是可怜人。”
斯馥剔透的眼睛看住停云,道:“她说过再怎样的客人,多少总有些可爱处。况且别人来寻芳,都是欢欢喜喜,她倒每
日自怨自苦,自己先折损了,岂不是有病么。”
停云顿了好一会儿,道:“凝酥姑娘是难得的通透。”又慢慢道:“话虽如此,她那样的日子,哪里是容易的?从金陵
迁到小小的滁州,我想也不是因为顺心的事吧。”
斯馥闷闷道:“我只知道她从前有喜欢的人,听人说是个小小的官,去看她去得很勤,来往总有一年。到后来,凝酥姐
姐是官妓,要脱乐籍得去求那人的上司。那人忽然不愿意了。”
喝尽了的小银盏捏在手里,酸凉得有些冰手。停云叹一声不再说什么。斯馥又道:“我认识她的时候,那小官已经很久
没出现过了。后来倒有个能耐挺大的什么员外,愿意接她出来做个外室,逼得很紧,可凝酥姐姐不肯;那时候下面年轻
貌美的小歌姬已经上来了不少,慢慢也容不下她一枝独秀了。再后来,离开金陵前我去看过她一次,那里人只说她自己
离了画舫去别处唱了。”
风尘中能够圆满的故事,本来就万中未必有一。邻桌的乐声越发宛转欢愉,琵琶呖呖脆如鸟啼,愈衬得这边一桌的黯然
。
两人出了酒楼天已擦黑,停云为着引他注意,只拣热闹处走。京城的夜市是陶斯馥从未见过的繁华,各色小食玩器,灯
火人声,一直铺成望不见头的长街,烂烂有如迷梦。
斯馥一路边走边看,并不如何驻足,只在一家卖凉水汤煎的前头停了下来,饶有兴味地看人家敲冰现做。刚从雪槛里拿
出来的厚冰上呵着薄薄一层白气,桌上叠起一摞掌心大的小银盘,旁边一字排开羊奶、砂糖、梅汤、荔枝膏之类,用来
调配成各式冷饮,斯馥大感兴趣。停云在前边称柿饼,踱过来时陶斯馥已经买了四盘在怀里,冻得几乎捧不住,见了停
云,赶紧递给他两个。
停云哭笑不得道:“陶兄,这都快冬天了!”他原想说“这是小孩子吃的”,临时改了口。斯馥把右手的小盘子托到眼
前,细细地打量那座浸在羊奶里撒着杏干的小雪山,张口咬掉了一个尖,牙齿碰在冰屑上感觉怪怪的,含了含没什么味
道,一线冰凉顺喉而下,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停云没忍住噗哧一笑,斯馥马上把手上另一盘也塞在他臂弯里。那柜上调
冰水的大娘子已经有些注意他俩举动,含笑偷瞅着;停云微弱抗议了一下,只好摇摇头背过身去往口中倒。
斯馥吃到最后,却又尝出些滋味来,暗暗后悔给了停云。停云将三个空盘往柜上一放,觉得由口到腹成了雪铺的一条路
,唇舌都麻了。
夜到浓时,州桥上的夜市也渐到佳处,玩杂耍的弄傀儡的,外头都围了一大圈人叫好。两人看完了几个蛤蟆搬演全套戏
文,一边赞叹评说一边往回走。路过一家香粉铺子,店老板见是两个年轻公子,起劲招徕道:“小店新进木樨香油,送
相好的小娘最好!”
两人相觑一笑,停云随口道:“不给你姐姐带点什么?”忽然扭紧了眉头,脸色有点发白,斯馥摇头道:“姐姐不爱往
身上弄带香味的东西。”又走出一条街,停云终于忍不住道:“陶兄,我得赶紧去找茅房。”
斯馥找到铺子买了草纸,还得去送给停云,暗暗腹诽:看着挺壮实的,怎么嚼点生冰也能闹肚子?不过……好像还是自
己不好……走到那简陋的毛竹门前,探头看看里面黑黢黢的,陶斯馥忽然意识到,自己还从未进过茅厕。
原来花花草草,何需五谷轮回?他自修成人身,吃下去什么,不过如同做花的时候一样,自己滋养够了,剩下的吐纳之
间也就散去了。因此身上的某些物件,不过是漂亮摆设。何况他姐弟就是制花肥,也不需动用厕中黄金。这茅房里头是
何洞天,竟是一次也没有见过。
斯馥走进几步,唤了一声:“停云兄?”
停云瓮着鼻子道:“嗯,这边。”
斯馥听声音就在极近处,这时候已经慢慢能看清一些,停云原来就蹲在他脚边,连忙把草纸递他手里,犹犹豫豫道:“
你还好吧?”
停云道:“嗯。”看他没有出去的意思,尴尬道,“陶兄在外面等吧,我马上出来。”
斯馥也觉得里面气味不大妙,连忙应了一声退了出去。远处犹有灯火阑珊,这边只能借得一两分月光。斯馥拉起自己一
只广袖来嗅了嗅,总疑心沾上了什么气味,回去要惹姐姐取笑。忽然余光看到脚下一个黑影顺墙根一溜,惊得他一晃,
反应过来心知不过是老鼠。斯馥无聊地踱开几步,心里胡乱想:“幸亏我不用来这地方,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蹲在
里面,别叫老鼠咬了屁股……那人怎还不出来?蹲这么许久,腿都要麻了,只怕背他不动……”
他换了个方向站着,看见前面地上深色的一摊,仿佛是可疑的水渍,斯馥心下嫌恶,往后连退两步,膝弯刚好撞在石栏
上,一个踉跄,往后栽倒了过去。
停云刚刚束好衣带,就听见外面惊慌失措的水花扑腾声,匆匆跑出来一看,哪有陶斯馥的影子,只有一边池子里挣扎浮
沉的人。停云失声道:“不好!”赶紧扑过去拉拽。那池子虽不是粪池,是给夜香的人洗刷恭桶的,可也干净不到哪里
去,尤其底下污糟糟的滑腻无比,池壁又生着多年的青苔,斯馥在里边怎么也站不起来。口鼻中都进了水,连连呛咳着
,勉强抓住了停云的手。停云也顾不得龌龊,拉他攀在自己脖子上,连抱带拖,终于把湿透了的斯馥弄了出来。
第十章:非干病酒
这一庭凉月清风,满院的花枝微微摇漾,正是看花的好光景,花下却杳无一人,院中回响着又急又慌的打门声。
早睡的园公有些耳背,还是陶氏出来开了大门,倒吓得退了一步,眼前两人狼狈非常,停云架着陶斯馥,对陶氏苦笑,
斯馥摇摇晃晃地垂首站着,两个人衣下都滴滴沥沥的淌着水,气味难以言喻。她无暇多问,赶紧让过他们,忙忙栓了门
跟进房去。
斯馥呛进了秽水,不止胸肺火烧火燎,连眼耳口鼻无一不难受。少年心气高傲,他掉进那种地方,羞窘急恼,湿衣又沉
重冰凉地黏在身上,坐在椅上脸色乍红乍白,浑身抖个不住。停云匆匆回北院脱了外衣,想着姜茶也不知道如何煮法,
沉吟着正要往灶间去,恰见陶氏从花间疾步过来,央道:“阿馥气糊涂了,昏昏沉沉的,我烧了热水,却搬不动他,还
要劳烦马公子帮忙。”看看停云身上,又道,“连累马公子脏了衣服,不如一同入浴吧。有劳了。”也不待他回答,转
身急急去了。
房中白雾氤氲,水里也不知道陶氏加了什么作料,嗅来有些像他菊圃里的甘菊。停云浸在微烫的浴水里,自己也觉得眼
下的情形有点莫名其妙。他背靠着桶壁,陶斯馥趴在他胸前,软绵绵地往下溜。停云唤了两声“陶兄”不应,叹了口气
,把他拉上来伏在自己肩上,一手往他肌骨停匀的背上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