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交租的佃户向停云说起城外新开张了一家汾酒铺子,十分地道,停云便想与斯馥同去探探,起了个大早过来唤他。
到了斯馥卧房外边,停云从半掩的窗口望了一眼,微微一笑,从袖里随手摸了个小东西出来要往里掷,却发现是前几日
过端午斯馥送来的姐姐手制的小香囊,想了一想,还是放回了袖子去,蹑手蹑脚进了屋。
陶氏饶有兴致看了一会儿,轻轻阖上了房门。
青绿的虾须竹帘细如发丝,长垂及地。陶斯馥畏热,早早换了篾席,帐子却没有掖好,被角都拖到了地上。他昨日独个
儿去闹市转悠,想要探查的消息得了个十足满意,便带了一壶陈绍喜滋滋边喝边走回来,到家刚好喝光,倒头便睡,此
时正是几处睡痕压醉袖。停云不常来斯馥这边,看什么都有些新鲜,摸了摸几上还有残酒的酒碗,见枕下露出两本薄薄
的青皮册子,就歪过头去看书名,原来只是极常见的魏晋志怪。
停云轻笑出声,目光触及一旁斯馥毫无防备的睡脸,忽然想给他画个山羊胡子。桌上一方琵琶砚,斯馥买来只为爱它别
致,许久不用早已干涸。停云倒进几滴残酒,放轻手脚磨了两下,拿指头在砚底蘸了淡淡的一点墨,撩开床帐弯下身,
笑嘻嘻地涂了上去。
斯馥梦见自己变回本体,满纸沉甸甸的花朵开到极好处,正是得意无边,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抚弄他花瓣。人的手指对花
而言实在太过暖热,烫得他又惊又怒,恨不得朝那指头一口咬下去。这一挣扎便睁了眼,恰好看见停云带墨的指头。
斯馥反应过来,跳起来便找镜子,看见才画了两道的胡子,气鼓鼓瞪了停云一眼,拿手胡乱去擦。那墨虽淡,斯馥的脸
却很是吃墨,搓得发疼也搓不去。斯馥从前在临川见过几只墨梅精,那几个小丫头的脸上也有淡淡墨痕,花脸猫似的,
实在好笑,他还不想长成那样。
停云忍笑去端了水进来,抬手便要给他擦。斯馥猛然觉得有些难堪,抬肘一挡,两人都呆了一呆。
还是停云先轻轻一笑,把布递给了他。斯馥有些讪讪地自己擦干净了,对镜照了半天,总算放下心来,正色道:“停云
兄,这种把戏我七八岁上就不玩了。”镜中看见停云犹带笑意,斯馥羞恼之下,起了三分无名怒气,把布巾丢给他道,
“擦擦你那指头。”大步出了屋子。
斯馥恼归恼,被停云拿上好汾酒一引诱,到底敌不过酒馋虫,依旧跟他去了。一去午后方回,斯馥早已将被画花脸的事
忘到九霄云外,进门时正不知说到什么,得意得仰首大笑。两人掀袍跨进大门来,看见一个人像条小狗般蹲在停云屋前
。
斯馥心里咯噔一下。花离若在停云面前显了人身,那时自己姐弟俩是花妖的事也迟早瞒不住。
那人闻声抬起头来,斯馥定神一看,万幸只是个有几分眼熟的公子,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第十五章:秋声初动
赵颐川依旧是锦带华服,腰间新挂一枚荔枝青玉佩,插了半脑袋杂色海棠,看见两人进来,满面悲愤地叫道“哥哥太不
地道”,丢了手里的草茎便扑过来。
停云被他狠狠一扑,皱了皱眉,心头到底还是一软。
家中待他再如何冷淡,这个憨弟弟始终视他如嫡亲兄长;只要弄到精致罕见的玩意儿,必定头一个想到他;也不管他喜
不喜欢,一心一意黏着他。
颐川涨红了脖子嚷道:“哥哥一声不响下南边玩去了,要不是老园公跟我讲,我还得白跑好几趟!回来了也不告诉我,
回来了也不告诉我……”
停云轻轻拍他道:“好了好了,有客在这里。你不急着回去,就在这里用晚饭。”
斯馥不言不语看着这两人,从怀中摸出扇子来。他不曾同赵颐川打过多少交道,却也看出停云并不喜欢见到这异母弟弟
;不爱见的原因实在太容易想见,也只有那呆子会这样一头热地贴上来。停云本可以当自己是逍遥自在的一个人,颐川
却不停地跳出来提醒他并非无牵无挂。
他并非无牵无挂。他不过是多余之人。
赵颐川仍在嘟嘟囔囔,停云道:“今年该准备科考了吧?多用些心。这时候出去玩,你爹娘也不会答应。”
颐川道:“官场上那些人都长一张脸。爹那些朋友,我都分不清谁是谁。爹也是那个样子,我早看够了。”
停云叹口气,摸摸他后脑:“你把你招猫逗狗那些本事用来认人脸,也就分清楚了。”
斯馥轻咳一声,停云以为他要告辞回去,忙道:“陶兄也一起用了饭再去。”
斯馥道:“好。我先去同姐姐说一声。”
颐川方才眼里只有哥哥,这时候才看见陶斯馥,既惊且喜道:“美人……陶兄!”斯馥翘起唇角一笑,也随和道:“赵
兄许久不见。”转身走去。
这边菜色上齐,陶斯馥恰好提了一只漆盒回来,说是姐姐亲手做了叫拿过来添菜。打开看时,原来是一道酒吹春鱼,一
小罐黄雀鲊,外加六个薄皮春茧包子。
颐川双目闪闪,一个劲道:“不如请陶姐姐过来同进?”
斯馥挑了挑眉,停云给两人布菜,道:“别胡闹。”
颐川老实了一会儿,嚼了满口停云夹给自己的酱鸭舌,忽然一拍脑袋道:“呀,我的雀舌!差点忘了这事儿,哥哥,你
这儿有只狸花猫没有?那个小贼骨头!”
那两人俱是一愣。斯馥先笑了一笑,道:“那小猫偷了你什么?”
原来颐川到马宅时才过正午不久,老园公见是他,便开了院门请到堂屋上坐着,他却是坐不住的人,在屋里这边摸摸那
边碰碰。停云的摆设本来就不多,颐川摸弄一会儿,又走到外边来。他知道菊圃里都是停云的宝贝,不敢乱戳乱动,便
站在檐下撮尖了嘴逗鸟雀,倒是学得毕肖。
停云生的是目正神清的温柔模样,赵颐川却是一副轻眉俊眼,又加通身的气派,与这般寻常的宅院实在不大相宜。
枝叶掩映处,花离推推小谢道:“那人是谁?”
小谢睡眼惺忪道:“哪个?哦,那是马公子的弟弟。”
花离眯细眼睛:“看着倒比他哥哥有趣得多。”
小谢道:“唔……靠墙有棵叫什么一坯雪的,就是他从前拎来的。”
花离鼻子里哼了一声:“丰年一抔雪,寒门十户捐,这话虽说夸大了点,一株那花,买两个你倒也有余了。”
小谢吃惊道:“花离你什么时候居然会念诗了?……”
这边唧唧哝哝,颐川远远望过来,刚看清花丛里是只碧眼的白爪狸花猫儿,只觉眼前一花,人已经给撞了个趔趄,手里
提的油纸包竟已不见。
颐川愣了一愣,望见头顶屋檐上垂下软软的毛尾巴,还轻轻卷了卷,又垂下来。
花离闻了闻,拿指甲抓破了那纸包,漏出来的是茶叶,花离不好这个,撇了撇嘴,这才看见下头赵颐川望着自己,眼里
全是发现新奇玩艺的欢喜。
颐川道:“咪咪儿,下来下来。”又学了两声猫叫。花离也不管茶叶还在屋瓦上,跳下来就往南院小跑。颐川撵了几步
,远远望见那花猫从一扇窗户蹿进屋里去了。颐川笑嘻嘻地欲踱过去看看,门里却走出陶氏来,手里端了个小铜盆,泼
了水,回去阖上了门。颐川见了那冷芙蕖的样子,呆立半晌,口中喃喃将几句歪诗艳曲念了几遍,边念边踱回北院去,
把个猫给忘了。
颐川向停云嘿嘿道:“那小猫长着一副机灵相,很中我眼缘,哥哥你给我玩几天好不好。”
停云道:“那是陶兄的猫……”斯馥笑嘻嘻道:“逗你弟弟做什么,我最讨厌猫。那地上不是你亲手拌的猫饭?”
停云哪会亲手调弄猫食,不过是随手拣些鱼肉放在碗里,赵颐川自小的饮食衣物,琴剑笔墨,一应玩耍消遣的物件,样
样都比停云精细些,他做哥哥的,竟从来没有什么可以拿来逗引弟弟再笑眯眯地相赠,颐川更是从不曾这般缠着自己要
一件东西。他晓得斯馥是好意成全,看了斯馥一眼,仍是对颐川道:“陶兄好意相赠,你也好生待它。你成日不在家,
别让小厮们追打它出气。”
颐川委屈道:“我现在可乖得很,成日在家攻书——秋试明明还早着呢,最近溜出来一趟别提多难,多亏这几日爹爹下
乡劝农去了。哥哥我就是想养个小东西在家玩。”
停云道:“好,你明日过来拿。猫回来了我仔细看着不让它再跑了。”
斯馥笑道:“你就是要舶来的雪狮子猫也容易,怎么偏看上那只草猫。况且都说白脚花狸猫不着家,野得很。”
这位陶兄从不曾和他说过这么多话,颐川欢喜道:“是不大乖,是不大乖。不过倒是聪明讨喜,我喜欢。回去关起来好
好养养,多半也就乖了。陶兄陶兄,你养过鸽子不曾?那个才叫麻烦,冷不得又热不得,动不动就睡死,我小时候养了
一对……”
斯馥听到“关起来”那里,微微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饭后颐川还要拉两人去城中,斯馥推说有事,让那兄弟俩自去逛。回到自己房中,花离果然坐在他桌上,道:“你打的
好算盘,我都听见了。”
斯馥满不在乎道:“怪不得那时我听见有人磨牙。”
花离依旧笑嘻嘻道:“我住在哪里无所谓,反正一样来去自如。倒是你那位停云兄,竟还不知道家里住进了这么多精怪
,连弟弟身边都安插了,知道时只怕要吓得病上一场。”
斯馥也笑道:“不劳你操心,他病了我自然会治。那朵小花可怜还不成人身,轻易挪动不得;拔下来煮煮吃了,味道虽
然好不到哪里去,总也能长个一星半点修为。”
花离一双大眼眨了几眨,还是回不上嘴,恼羞成怒,跳下来就伸爪子。
斯馥闪到一边,抽过枕边一册书往花离脑袋上一拍,花离气得喉中呜呜作响,整个人扑到斯馥身上,斯馥一个没站稳坐
到地上,给花离一屁股压住,揪住了领口。
斯馥吃痛,带了三分怒气,依旧调笑道:“你做人满十五岁了么?怎么这般轻。只管喉咙里呜什么,你倒是下爪子挠啊
。”
花离居高临下气鼓鼓地瞪他半晌,胸口起伏不定,忽然道:“你别煮那朵笨花。我去小马公子那边。”
斯馥剔透的眼睛看着他,道:“好。”
花离又道:“我还要时常过来同他玩的。”
斯馥道:“好。反正就是陪着解几天闷,公子哥喂猫养鸟的,哪有长性。你先起来。”
花离起身,撅着嘴不言不语。斯馥站起掸了掸衣裳,又想起来道:“对了,那位公子不姓马。他姓赵。”
次日有些微雨,颐川仍是依言来了,提走了装着花狸猫的竹篮,斯馥还特意在猫脖子上系了条绸带,同停云一道笑眯眯
送到门口。
斯馥刚刚回屋,停云急急过来,说是金陵带来的那两株忽然一齐垂了头。斯馥道:“五月蟊虫多,枝节上可有洞眼么?
”停云摇头:“旁边有几株有过,我已经用铁线穿了洞眼。这两棵没有。我仔细查看了,也并没有黑地蚕。”
斯馥蹙眉想了想,道:“我去看一眼。”
停云道:“离地三四寸的枝上,倒是有几个萤火虫。”
斯馥停了脚步,回头望着停云,道:“只怕不是萤火虫。”
停云怔怔道:“嗯?”
斯馥道:“停云兄可看仔细了?我猜那虫脑袋上生着小钳。”
停云一瞬不瞬望着他得意的脸。
斯馥正色道:“那是菊牛虫。有它的枝叶都要折掉,否则连根也枯。我同你一起去。”
第十六章:厕神成双
起身拍去衣角沾上的尘土,陶斯馥唇角轻扬道:“死不了了。”停云心想,如若这人养了长长的胡子,此时一定便要拈
须微笑了。一边这么想着,接过了斯馥手中的花剪,笑道:“多亏陶兄。”
斯馥将剪下的花枝笼进袖中,摇头晃脑地走在前边,头也不回道:“小事一桩。我说停云兄,晚上添个五味小鸡犒劳我
如何?”
停云道:“好。”轻轻伸手,悄悄去摘斯馥发上的一小根草茎。
一丝墨发随之被抽落,无心缠在了指间。停云盯着那根头发,轻轻握住,捻了一捻。
斯馥听不见跟上的脚步声,奇怪地转头来看。
停云松了捏紧的指,由它落下去了,极镇定地对斯馥笑道:“等天晴了,也该去看看我那几亩薄田。陶兄可愿随我同去
?”
初夏时候,满目碧色迎人。田间麦子将熟,停云斯馥坐在其中一户佃户严老汉的场院里,头顶挂了一树密匝匝的槐花,
甜香四溢。
老汉年纪不上六十,桌上摆了自家酿的果酒并一对酒碗,又殷勤地去厨下整治菜肴。
斯馥道:“刚才咱们停下歇脚的那块地,就是这家种的么?有几畦看着仿佛不是麦子。”
停云道:“这个……我也不清楚。有时夹种些别的,也是有的。”
斯馥微微挑眉,道:“这可是你吃饭的生计,怎能不清不楚。”
停云道:“自有保人和牙人。”
斯馥一派老成地道:“这些人总不如自己靠得住。”
停云笑道:“不是说,‘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么。”
斯馥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喝了一口酒。
那酒在舌尖温醇甘美,不知是什么果子做的,斯馥轻轻推开酒碗,想等主人过来问上一问。前后张望不见严老汉,倒是
远远望见屋后转角处露出一角茅草屋檐。那小茅屋离主屋有些远,也被一棵大槐树盖着。斯馥不免偏着脑袋多打量了一
会儿。
停云顺着他眼光看过去,道:“陶兄何故盯着人家的茅房看?”
斯馥立时连耳尖也红了,总不能说自己不认识茅房,胡乱道:“想……想去。”
停云有趣道:“想去便去吧。”
斯馥起身便走。停云忍着没有说“陶兄小心又掉进去”,笑嘻嘻地给自己倒了一杯。
严老汉回来时捧了几碗家常菜蔬,又有土法烤的半只麂子,片得薄薄,抹了细盐和花椒粒,脆皮油亮地翻卷起来。停云
拿了一个馒头,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老汉笑道:“小老儿的老娘?去年便八十啦,这也是托您的福。如今总在屋里坐坐躺躺,还算硬朗。”
停云道:“真是好福气。如今便是等着抱孙子了?”
老汉连连点头,笑叹:“哎,大的明年就能办婚事,小的也已经说下人家了……只有闺女顽皮,总不能叫人省心。”
停云隐约记得严老汉丧妻多年,只有两个儿子,竟不知何时有了个闺女。老汉却又含糊道:“老爷慢用,慢用。小老儿
还去地里送饭。”佝着背下去了。
斯馥回来先“咦”了一声,动手拈了一片烤肉在嘴里,才笑嘻嘻道:“停云兄,你知我见了什么?”
原来他闯去茅房,恰碰见里面有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摆了小香炉,对着墙上画纸极虔诚地在祭拜。斯馥饶有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