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生+番外——旧弦
旧弦  发于:2011年12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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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正值十六,门开处泻进一片清光。

来人是个游方和尚的模样,五十上下,黄瘦面皮,笑眼半睁半闭,百衲衣花绿斑斓,僧帽半新不旧。衣领里插一把破蒲

扇,左手托一只乌沉沉的钵盂。

和尚见了两人,嘿嘿一笑,自顾自在不远不近处盘腿坐下,把那钵盂放在腿上,从里边拎出一串肥肥胖胖的鹌鹑来,喜

滋滋地端详。

停云微微一笑,低声问陶斯馥:“想不想吃野味?”

斯馥犹自不痛快,看着拨火树枝道:“随你。”

停云扬声道:“山中湿气重,老师傅何不同来烤火?”

和尚道一声谢就挪了过来。停云温和问:“师傅用些干粮么?”

和尚笑答:“干粮不用,不过,两位若是带了素酒,贫僧倒是馋得很。”

停云也笑道:“巧了,我这位小兄弟出门,酒葫芦总是满的。呃,这几只鸟儿,师傅不会打算祭了五脏庙吧?”

斯馥掀眼皮斜停云一眼。停云只微笑着伸手将他包裹捞过来,掏出一只葫芦,却不是斯馥的。陶斯馥略微一怔,看见上

面赫然是前日投宿的酒家字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进自己包袱里的。

和尚接了酒葫芦,凑上去深深一嗅,赞叹地啊了一声:“果然清酒醉人,不输绿蚁。谢过施主。”又道,“这几个鹌鹑

么,成日只吃不动,痴肥成这样,贫僧一人也消受不了,两位若不嫌弃,不如一同拿它下了酒。”

停云点头道:“甚好甚好。”

鹌鹑不大工夫收拾好了,三人围着火等吃。本来清辉满室,此时更兼肉香。陶斯馥似乎无意同和尚搭话,只皱着鼻子认

真地吸那香气。停云道:“不知道师傅参的是什么禅,何以不忌酒肉?”

和尚细细转动树枝,眯着眼看烤鹌鹑上金黄的油滴下来:“施主没有听过么,鱼乃水梭花,鸡是穿篱菜。两个鹌鹑,便

如同两个松果儿,有什么吃不得的。”

陶斯馥在一边忽然噗嗤出声:“我倒真没见过人吃松果。”

和尚摇头道:“松果儿确实没甚滋味,要说时鲜,这两日还要数螃蟹最是肥美。贫僧晓得一个法子,整治出来的螃蟹那

可是……啧啧,只要将那蟹肉蟹黄拆出来,并草果、茴香、砂仁、花椒末、水姜、胡椒,再加葱、盐、醋,用鸡油同炒

,最后填进螃蟹壳子里——唉,贫僧着实想念那个鲜甜的滋味哪。”

斯馥认真想想,道:“有什么特别吗?炒螃蟹似乎不外是这么做。”

和尚笑嘻嘻瞅他一眼:“非也非也。这道菜关键之处,便是要将才开全的菊花,专挑那颜色粉嫩的摘下来,一同下锅炒

了,如此方才不腥不腻,甘美非常哇。”

停云微笑一时僵住。他自己护花多年,知道养花人甘心受那雨夜霜晨、严寒暑热之苦,惜花之心多半都近于偏执,因此

极担心地看向陶斯馥,只怕他炸。

斯馥脸色变了几变,抬头打量和尚,许久终于慢慢道:“花开不过一季,守得三时寂寞,一年就只等那么几天的光艳;

万事莫不如此,成就艰难,毁去却极易;等它盛放之时将它攀折烹煮,师傅您竟忍心。”

一时静默,和尚忽然大笑:“小施主有趣得很!那贫僧请教,百姓家多将花枝插瓶供着,总要挑那些将开未开的,岂不

也是一桩大罪过?”

停云递一串给斯馥轻道:“再烤就焦了。”又向和尚笑道,“依我看,花朵惟有生在自己枝干上才是最好不过。装点几

案,自有巧匠,何苦定要违了花的天性,拗折下来供人亵玩。虽然清水一瓶供于雅室,或得与美人耳鬓厮磨,若花有知

,也许也有那等心甘情愿的,但终究是可惜了;而菊花生性清逸,拿它下油锅,与焚琴煮鹤何异。我二人养菊多年,看

花如同自己的亲子女,师傅还是不要开这玩笑了吧。”

和尚大笑起来,又将停云上上下下看了几遍,拿蒲扇点住停云,欲言又止,终于道:“阿弥陀佛,贫僧失言了,施主见

谅,见谅。”撕下鹌鹑腿来塞进口中,含糊道,“护花人实在厉害,贫僧不敢吃了便是,嘿嘿,嘿嘿。”

月上中天,山间尽是草木湿润的清气,远处可见一天星河。林间偶或扑棱几声,仿佛是山猫松鼠之类沿着枝干攀了上去

陶斯馥不大愿意同那假痴不癫的和尚相对,独自出了小庙踱步。月下山间,灵气流泻。斯馥深深吸一口气,又回头看看

那山神庙,到底是不敢轻举妄动,撇了撇嘴。马停云出来时,便恰好看见他一脸惋惜。

斯馥惊讶道:“停云兄?我姐姐……一人在堂后……”

马停云道:“那和尚说他要出来寻块山石打坐,不回庙里了。你姐姐让我来找你回去。”

陶斯馥噢了一声,两人同往回走。

两人商量了一会行程,又静默下来。斯馥忽然道:“停云兄……我包袱里的酒,是怎么回事?”

停云笑眯眯道:“早上备置干粮的时候顺便挑的。想来也是你喝得多,自然让你背着。”

第四章:于归之期

天亮不久,停云醒来,觉得一山的鸟儿都在耳边啭个不休。翻个身,看见陶斯馥抱着他的扇子睡得香甜。昨夜他因说屋

里烟火气重,扇了许久才睡下。

停云由着自己慢慢清醒,目光落在斯馥睡脸上。他年少时也曾自诩仪表风流,这时候忽然兴起,把眼前少年同数年前的

自己细细比较一番,终觉得论飞扬清灵,只好自叹不如,惭愧了一会儿。

又看向他怀中扇子,算起来曾见斯馥打开过两次,却不记得扇面如何。停云一时好玩,居然伸手去小心翼翼抽了出来,

轻轻展开了,就着淡淡晨光看去,原来素白扇面未着一笔;又翻过来,才看见角落里一个“陶”字,大虽不大,写得张

牙舞爪自成一体。停云不禁莞尔,慢慢一叶叶合上,轻轻给他插了回去。

待得日色渐渐明朗,斯馥有些醒了,年少贪睡,人还迷糊着不愿动弹。停云听得堂后有些细细簌簌的声响,想陶氏大约

也起了。他担心不便,又实在怕等女人梳妆,就向揉着惺忪睡眼的斯馥道:“我先出去转转。”一边轻轻开了庙门。

他随意溜达,林间云缭雾绕,草叶上露水打得湿鞋面,停云也便不往草木深处去,站定望了一会儿便折返了。

停云并不晓得,听见他转身渐远,把个摆了好一会儿闭目观心状的老和尚气得吹胡子瞪眼。方才听见他来,老和尚正飞

快盘算着如何发两句妙谶,卖弄一番玄虚,好叫这个呆子日后回想起来惊叹一声“世外高僧”,谁想却给他跑了。只好

从山石上下来,掸掸衣袍,且叹且笑,草丛里拣了根趁手的树枝当手杖,也慢慢走远了。

停云踱回时看见陶斯馥伏在溪边,正如小猫洗脸一般,听见脚步声便抬起脸来,也不管水珠滴滴答答从下巴淌下来,长

睫毛濡湿了,又黑又重,眯着眼道:“停云兄,今日向晚可以到市镇么?我想吃馄饨了。”

不几日三人来到淮水边上,雇了渡船。停云不放心自己的马,安顿了行李便踱到后舱去看了一回,走回来时陶斯馥正与

陶氏闲话,见了他笑嘻嘻道:“停云兄,你晕船不晕?”

停云本来不惯行船,不过也算南下过两三次,除非赶上特别疲惫,饮食不调,一般倒不会太不适,因此道:“不会。”

斯馥放心道:“那好得很。停云兄你看咱们到前面宿州,便走运河,一直到汴京,舒服得多。如何?”

停云略一迟疑,想想并不是没有走过,也就欣然。

斯馥除了碰见和尚那一晚,兴致一直挺高,于是盘着腿东张西望地看风景,墨绿色的发带不时地拂来拂去。陶氏说话不

多,多半时候只低头做针线,船身并不稳,她倒一针不乱。停云坐着翻一两页闲书,却也不曾看进去;也不知为何,脑

海中忽然冒出这少年与姐姐在船头指点青山,自己在船尾吐得天昏地暗的场面,不禁打个冷战,揉揉额角,只好安慰自

己一定没事。

晚饭过后,斯馥伸展下胳膊,说要到船尾去;陶氏一言不发拎着耳朵把他拉下来,硬加了两件衣服又把他推出去。

停云笑道:“陶兄他,可有十七岁了?”

陶氏答:“刚满十七。”又叹一声道,“我弟弟随心所欲惯了,总算还听我的话。马公子见笑。”

停云与陶氏略谈几句便走出船舱,远远看见陶斯馥斜靠着船舷半坐半躺,停云走去坐在边上。他手里提了个青瓷罐,仰

头喝了一口,递给陶斯馥。

这夜月色带晕,几乎是象牙色的。两人在船尾,望得见水波层层推开去,像一排排小细牙,牙尖上带一点柔和的微光。

斯馥接过来,凑到唇边才发现扑面的是热腾腾的茶气,也便一笑,咕嘟喝了一大口。

隔一会儿道:“停云兄,你那两株菊芽,你可一次也没有问起过。不怕我们调了包么?”

停云微笑道:“若不放心,一开始就不会交给了陶兄。”

斯馥不知道他心中想的是“连你姐弟二人都要囫囵进我的家门,两棵花何必担心?”因此才不觉得他脸上笑得讨厌。

斯馥愉快地摇头摆脑道:“虽然我知道我一看就人品极好,却也是头一次见到停云兄这样毫不嫌猜的。”

停云好一会儿没有应声。

斯馥有些奇怪这静默,停云忽然道:“我想陶兄也有瞒我的事,其实是有点担心,只是不敢说。”

斯馥心中一跳,眯眼看他道:“什么?”

停云微微一笑道:“我一直想不通,陶兄为何编排令姊新近寡居,这也是能随便说的么。”

陶氏衣饰打扮,没有半点像新寡的孀妇;眉间虽似有轻愁,也不十分抑郁。结识不久停云便注意到了。斯馥那时不过随

口胡扯,也不晓得忌讳。这会儿说不出话来,从颊上慢慢涨红到耳尖。

停云看着他温和道:“不愿说也不要紧。”宽和里却分明带些诱哄。

斯馥顿了顿,慢慢道:“我那时只为说着方便,不费解释。其实没什么不可说的,姐姐她,被人悔了婚,才不愿意再住

在金陵了。”

停云没有想到是这样,懊悔多言,不由得指尖轻叩瓷罐,斟酌道:“你姐姐这般的人品,这是那人无福。”

陶斯馥一本正经摇头叹道:“也没什么,因缘有定,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停云点头安慰道:“是,是。”

斯馥转头看他,轻道:“怎么,停云兄也知道什么是时候未到?”

停云无言以对,只好静静望着斯馥眼睛。

斯馥眯起眼来,目光忽然似是淡远又似轻嘲,自言自语道:“说远也不远,不过四十三月。”

停云以为自己没听明白,道:“嗯?”

斯馥笑笑不答,抱起大肚青瓷罐咕嘟咕嘟牛饮,停云忙拍他道:“茶凉了。”

斯馥拿袖子一抹嘴,看着向前流去的点点碎光道:“停云兄,我看咱们明天上岸,倒赶上个好天气呢。”

微型番外:

一百问太琐碎冗长,不做也罢。不过昨天我躺在床上,忽然想到了其中两个问题:

请问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停云兄(笑眯眯):让人很想亲近。

小陶(撇嘴):看上去脾气不错,应该比较好骗。

一根烂弦(捶胸顿足):小陶你才是被骗的那个啊!

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停云兄(万年笑眯眯):他会养菊花。

小陶(同微笑):他有房子啊。

一根烂弦:好……好实际的俩人>_<

第五章:子不语怪

这天恰如斯馥所言,晴暖得仿佛小阳春。

上岸便是西故镇,镇虽不大,南来北往贩夫走卒却不少,热闹得很。三人逛了一圈,觉得人物有些杂,采买东西倒方便

。等找到一家门脸干净的客店,一问只剩两间上房。

停云道:“其他的也行。再要一间。”

掌柜天生一张笑脸,不紧不慢地翻着簿子道:“再有……倒也没有了哇。两位小爷一间,可也住得?”

斯馥道:“不然添一张床榻?”

掌柜为难地搓手道:“啊呀,不巧也没有了。不过二位放心,本店的床铺宽敞得很。如何如何?”

停云探询地看斯馥,斯馥看看陶氏,陶氏却不知在想什么,眉尖微蹙,神情迷茫。既然姐姐无话,斯馥便不在意地点头

掌柜连忙舔笔尖,一边记一边笑道:“两位小爷这间,窗外是三十年的老松树,景好;小娘子这间窗外便是河,景也好

啊哈哈……二毛还不去搬客人的行李!”

晚饭后斯馥坐在窗边闲望,抓了一小把鱼皮花生,隔一会儿往嘴里丢上一颗;听见停云推门进来,回头一笑。停云心中

倒有一分紧张:之前同栖山寺,同宿夜船,尚且未觉不便;如今细算来相识不过十日,便要同榻而眠,这还是从未有过

的事。他定定神,也温和一笑,道:“我刚叫人送水上来,待会儿陶兄先沐浴吧。”

也不知到几更时分,停云睡中总不安稳,只觉得眼前亮得不应该,朦胧睁眼,却见窗纸叫好月光照得透亮,上头分明地

映着个黑黢黢的人影。停云惊得全身汗毛根根竖起,顿时睡意全无,只来得及想到向枕旁包袱里去摸防身的匕首,手还

未伸出去,定睛再看,窗上只不过一片斑驳树影,哪有什么人。

停云惊魂甫定,想了一想,还是不敢大意,仍是摸了匕首在手里,又轻轻推醒斯馥。

斯馥揉着睡眼问:“嗯?”

停云伏在他耳边道:“窗外不知是不是有歹人。陶兄莫再睡了。”

斯馥懒洋洋坐起来,半天又道:“嗯?”

停云气得只好笑,伸手去拍拍他脸颊,道:“坏人劫走你姐姐了!”干脆拿两个手指捏住他两腮挤作个小猪脸,然后掀

被起身,向窗边去听动静。夜阑人定,惟有松风簌簌,再没有其他声响。

陶斯馥揉着腮帮上来推开窗,窗外只虬枝乱叶间一树明月,又探头出去,上下左右俱都一目了然。

停云没料到他随手就开了窗,连忙把他拉回,栓上窗道:“陶兄!”

斯馥哈欠道:“外头什么也没有。你方才说姐姐什么?”

停云想说不定真是自己眼花,只好道:“兴许是我魇着了。算了,还是早些睡吧。”

还未转身,斯馥忽然道“嘘”。停云也已听见了,应当是女子的低泣,就在近处,似有还无,再听便没有了。

停云道:“会不会是你姐姐?”

斯馥迟疑道:“不知道,姐姐从没哭过。”

两人面面相觑,胡乱披衣去隔壁敲门。

许久没有动静,斯馥知道姐姐向来警醒,终于有些着急,叫着“姐姐,是我”便开始撞门。

里面这才传来陶氏轻斥:“半夜三更不睡,在外面鬼叫什么?”

斯馥忙道:“姐姐没事么?”

陶氏道:“有什么事,睡得好好的,给你吵醒了。快去睡罢,有事明日说。”

斯馥虽挨了骂,欢喜地应了一声。停云却有些不放心,恳切道:“陶姑娘,还是来开下门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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