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谨言是钦差?是……朝廷里的人?可是,哪有如此年轻就当上钦差的?而他又怎么认得明明就是行商的唐家?还……
在宁修染的认知当中,那个充斥这权谋的“朝廷”与他所处的这个“江湖”分明就是泾渭分明完全没有交集的两个世界
。
楼下的骚乱渐渐平息了下来,似乎是人都逃光了——不,气氛有些诡异。接着又一阵人声喧哗,随着噼噼啪啪的脚步声
踏上了二楼。
宁修染依旧扶门而立。虽然脑袋里还在思量着雷谨言的身份,但习武之人的敏锐还在,早见一群提刀提枪的人登上楼梯
,他就向宁殷辞递去了一个眼色。宁殷辞缓步走到宁卓远身旁,睇着三弟露出一抹淡淡的冷笑,惹得他又是一阵心惊—
—他仿佛能听见大哥正冷笑着对他说道:“等回了家我们再慢慢算账。”
“五少爷,他们出来了。”齐笑因说着信信走到窗边,左手拇指与食指环了一个圈放在唇下吹出一个长长的响哨。
“修染,站到我这边来。那边……危险。”雷谨言气定神闲地说道,眼神一闪却拂过几分看似漫不经心的忧心。
宁修染依言退开门边,却没有照雷谨言说的那样站到他身边去,而是立到了宁殷辞身边,一双眼看都不看雷谨言。
英气的眉微微敛紧又瞬然舒开,雷谨言沉默着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到了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上面。
门外众多的人提着兵器已然涌入房间,而更多的人只是守着楼梯口与大门口。
“人都在这儿了?”雷谨言笑着低头问道,双手将女人“搂”得更紧了。
“呵,钦差大人说笑了。我翠砚楼岂止这区区几十号人?”女子说得风轻云淡,眼下却想以人数上的优势来威胁房间里
的几人。
“说得也对。”雷谨言讽刺似的夸张地点了点头。“听到了吧,笑因。”
齐笑因轻笑了一声,又吹出两声短促的响哨。
女子的脸色顿时一变,扭动着身子想要挣脱开雷谨言的桎梏。
“嗯?这么不信任你自己亲手下的软筋散?”雷谨言带着微嘲的口气故意问道。
女子怒目而视。
“钦差大人,”众多来人中走出一个年纪约莫四十上下的高瘦男人,“请放了溟蝶姑娘,不然……就不要怪我们以多欺
少!”
“我不打算带你们的溟蝶姑娘回去,你们放心。”雷谨言笑了笑,眼神顷刻间凌厉起来,“如果你们能把剩下的贡品悉
数交出来,我会请求圣上给你们从轻发落!”
“贡品?钦差大人您误会了吧,我们一个小小的翠砚楼,哪儿来的贡品?”高瘦男人无辜地一摊手。
“啊……是我失言了。”雷谨言冷冷一笑,说道,“这翠砚楼自然是不会有贡品的。那……赫林帮呢?”
高瘦男子神色一凛,但立刻又恢复的淡定。他缓缓踱到雷谨言身前五步左右的地方停住,依旧是一脸无辜地说道:“什
么赫林帮?跟我们翠砚楼有关系么?”
“真好笑。阁下还真当自己是做皮肉生意的不成?那你身后那群拿刀拿枪的人是怎么回事?”
“钦差大人不知道么?我们这种地方最怕人闹事了,所以养些龟奴也不为过吧。”
“真是可惜了,你们的溟蝶姑娘还拿你们这小小的翠砚楼威胁过我。”雷谨言扯了扯唇角,“你说是么,溟蝶姑娘?”
溟蝶的脸色微微一变,倔强凌厉的表情刹那间混进了一丝慌乱,眼神不自觉地瞟向高瘦男人。
看来他怀中的溟蝶不过只是幕前的一个傀儡首领而已,真正的首领,也许就是那个男人——不,说不定还另有其人。
高瘦男子闻言狠狠瞪了溟蝶一眼,似乎也放弃了装无辜,表情蓦地就阴沉起来。咧了咧唇,他阴鸷地开口道:“钦差大
人,当初就说好了,偷梁换柱之后,贡品三分,大人你怎么就偏偏先瞧上我们了……要知道,顺州……啊,不对,是整
个江左地界上,还没有人敢敲我们赫林帮的!”
“石滩帮也好,还是那个顺州知府也好,”雷谨言的表情也陡然阴冷起来,“我不喜欢太软的柿子。所以还是你们比较
合我的胃口。”
“那就看钦差大人你有没有这个福分吃下我们了!”男人吐出最后一个字的同时,右手袖间赫然飞出几枚细且长的钢针
直向雷谨言刺去。
只听叮叮咚咚几声,几枚钢针就被一个东西击落到地上,而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响起,众人这才看清楚,是一直酒杯。
“啧啧,居然使暗器。”宁殷辞摇头——刚才的酒杯就是他掷出去的——那个雷谨言一脸淡定的,就是敲定了他们会出
手吧。带坏了他的三弟,居然还能这么厚脸皮地等着别人保护他……果然是无赖啊!
“不怕伤了你们的溟蝶姑娘?”雷谨言低头看了溟蝶一眼,冲她扬了扬眉。
男人没有答话,只是举手劈向雷谨言的头顶。而他身后的人也一窝蜂地涌了上来,将其他人团团围住。
“黛庭你去那个人身边,”宁殷辞用下巴指了指齐笑因,手上已经扭脱了一个举刀正要砍上宁卓远的人的腕骨,劈手夺
过他的刀塞进宁修染手中,“修染你去护着那个雷谨言,有必要的时候叫他把那个女人放了。”
宁修染握着刀躲开几人的攻击——用惯了剑,一把刀拿在手上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跃身踢倒一个正要偷袭唐黛
庭的人,又借力纵身跃到雷谨言身边,伸手就要扯开他怀中的溟蝶。
“做什么?”雷谨言厉声问道,“这是人犯!”
“管他什么人犯!你拖着她就是个累赘!”宁修染大吼道——他原本没有必要这么生气的,只是看着他那么护着她,觉
得……有些嫉妒而已。举刀,顺手挡开一支刺过来的枪,宁修染一个旋身用胳膊夹住那支枪,抬腿踢碎了来人的颔骨,
“笨蛋,快放开她!”说着,他又伸出了手要把溟蝶从雷谨言的怀里扯开。
“小心身后!”雷谨言自己躲开一刀,顺势扯了宁修染一把,让他躲过了背后的偷袭。
“你拖着一个女人麻烦不麻烦!”宁修染真的是怒了,他三两下挑了一圈人的手筋,又趁着没人围攻的当口硬是要把溟
蝶扯出雷谨言的怀抱,“这么护着她……”他低喃着。
“这个时候还在嘀咕什么东西!”雷谨言居然还能笑出来,他一手抓住宁修染的手,低声说道,“如果我放开她,她就
会死……你是叫她死么?”
怔住了。
——是啊,如果现在放开服了软筋散的她,在这么混乱的局面下一定会被乱刀砍到的,这一点,不用说明他也该知道的
。还是说,其实他内心是想她死的?他是想……去杀人的?从未杀过人的宁修染一时间混乱了,他既被自己想要加害他
人的想法给吓到了,也被这种想法背后的原因给吓到了。
“修染,身后!”宁殷辞蓦地大吼道。
宁修染一个激灵,自己已然被雷谨言拉进了怀中。萦绕鼻间的都是雷谨言身上带着龙涎香气的味道。他听见有什么东西
刺进血肉的闷响声,听见雷谨言闷闷地哼了一声,听见刺耳的响哨声。
“笨蛋,发什么呆!”他听见雷谨言这么责备着他。
“我没有!”下意识地抬头反驳,视线越过雷谨言的肩膀,却见胸前满是鲜血的高瘦男人狞笑着缓缓抽出染着血的刀。
忽然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这样的情境,好像……好像两年前,两年前昭池哥他……
“雷谨言!”
第四章
醒来的时候,侧腰上传来一阵一阵像是要把内脏揉烂的疼痛。睁开眼睛,满屋子都是人,每个人脸上都盈满了焦急。
“您终于醒了!”唐家家主,也就是唐黛庭的父亲唐昊杉重重吐出一口气,这才安下心来,“您的伤在侧腰上,也幸好
当时那人也受了重伤,所以没有刺中要害。只要好好休养一阵,伤就会痊愈的。”
雷谨言先是怔忡了片刻,才忽然想起来了他似乎是为了救宁修染才受伤的,但是……“宁修染人呢?”
“他……”一边也松下一口气的宁卓远听到雷谨言沙哑着声音问到自家幺弟,一时间又犯愁了——那家伙啊,在雷谨言
昏迷的这几天里一直救巴巴地站在门外,赶都赶不走。可是一提及要他进房来看看雷谨言的情况,他就会露出痛苦到几
欲哭泣的表情,直叫人语塞着摇头走开。
“我想见见他。”连说话都觉得颇费力气,雷谨言索性闭上了眼睛,“我要见他。”至少让我看见一个完好无缺的宁修
染,至少让我知道我的伤没有白受。
“我……我去叫他进来。”宁卓远说着退出了房间。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众人这才看见一脸惊惶又痛苦的宁修染被
宁卓远拖着走了进来。
“雷……雷谨言。”或许是因为几天来都没有吃东西的缘故,又或许是自责心虚,宁修染的声音细如蚊蚋。
雷谨言慢慢睁开眼睛,扭头看着脸色苍白、眼中布满血丝看上去憔悴不堪的宁修染,心尖蓦地一阵揪痛。压下眉头,却
还是笑了,启唇说道:“你……没事吧。”
没事?当然没事!受伤的又不是他,怎么可能有事!宁修染简直不敢相信,雷谨言醒过来看见他的第一句居然就是问他
有没有事!不……怎么会没事!还以为他也会想昭池哥那样,为了救一个会在拼杀当中发呆的傻瓜而……而死!如果真
是那样,那他不是背负了两条人命?如果真是那样,那他,不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害人凶手了么?
眼神蓦地凶狠起来,宁修染一步一步走到床前,扬手,重重甩了雷谨言一个耳光。
“你做什么!”面对让自己失去了一个儿子的宁修染,唐昊杉也从来没有责怪过他,但是看到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居然
甩了救命恩人一巴掌,他终于忍不住动怒了,扬手也甩了宁修染一个耳光。
宁修染被那一耳光打得偏过头去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颊上顿时就浮起了五个指印。但是他却什么话都没有说,眼神依旧
凶狠,唇畔却露出了快意的笑容。
对啊,早就该这样了。为什么要宽容,为什么要摆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明明就很在意的。死一个人,死的是人,怎
么可能真就那么轻易地原谅了?责骂也好,诅咒也好,或者像这样甩他一个耳光,甚至鞭笞,甚至杀了他,本来就这样
这样!
脸颊很痛,腰上的伤口很痛,但是看着眼神凶狠得简直就是要吃人的宁修染,雷谨言只觉得心尖那种揪痛的感觉越来越
明显。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们都先出去吧。”
众人先是一愣,却都很合作地依言退出了房间。
“宁修染,你留下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走到门边的宁修染却忽然又被叫住了。他抬眼,咬唇看着雷谨言,倔强着
不肯说话。
“过来。我很累,别让我一句话说两遍。”
宁修染垂眼走回到雷谨言床边。宁卓远最后一个退出房间,体贴地带上了门。
“痛不痛?”雷谨言看着宁修染脸颊上的指印,敛着眉问道。
“痛。”却还不够痛。这种程度的痛只惹得心上一阵阵犹如被石碾碾过后留下的钝痛,却无法替代那种痛。宁修染眼神
空洞地漠漠一笑,那张柔丽的脸被这咧开的唇角撕扯得异常扭曲,“你不生气么?”你救了我,我却不知好歹地给了你
一耳光。
“不知道。”雷谨言合上眼睛。他也许的确很气,却不是因为宁修染打了他——他知道宁修染是因为害怕,害怕他会死
。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宁修染真是无法理解,“你只要扯开我……或者只要提醒我一声,就不会……”
“你会受伤的。”雷谨言说得理所当然——似的,那个时候就是这样想的,只有这个想法,所以竟然会那么分布俯身,
所以即使受了伤也没有后悔。
“但是现在受伤的人是你!”宁修染终于忍不住咆哮起来,“你伤得那么重,差点死了!你知不知道这几天大家都有多
担心你!你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么?你就喜欢看别人为你难过的样子么?”
“我觉得……我能懂唐昭池了。”雷谨言忽然说道。微微一笑,睁开眼睛看着宁修染——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
温柔神情——“不要哭了。”
“我——我没有哭!”宁修染狠狠咬紧了牙关,却依旧无法阻止那些仿佛自己生了意志不断滚出眼眶的眼泪。说什么懂
了唐昭池——“你懂了什么!终于懂了他为什么会死了是么?懂了为什么我要这么自责了是么?懂了……懂了我为什么
都不敢见唐家人了……是么……”话都说得断断续续的,逸出双唇的只剩下哽咽的哭泣声。
“你别哭。”想着宁修染也许是想忆起了唐昭池,想着他的眼泪是为了那个死去的人而流,雷谨言就觉得自己被类似嫉
妒一般的焦躁团团围住,无法突围。这种他无法控制的无力感似乎又扯动了伤口附近敏感的神经,雷谨言压紧了眉不叫
自己呻吟出声。
“凭什么叫我不哭!你以为我是为什么哭?难道我担心自己喜欢的人也有错么!”话语的余韵在最后一个字吐出双唇直
接就这样生生被咽了下去。惊慌地望着满脸愕然的雷谨言,浑身都剧烈战栗着,连指尖都直不起来了,宁修染顿时感到
一阵前所未有的惶恐与羞耻。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忽然扭头跑出了房间。
“修染……哎?”一直等在门口的宁卓远见宁修染开了门,正想上前问问雷谨言情况究竟怎么样了,只见自家幺弟理都
不理他地飞奔而去。
“修染!修染!你……”正要追上去,却被一个人拽住,回头,却是宁殷辞。
“呃……大、大哥。”翠砚楼那天之后,宁卓远一直都觉得大哥变得怪怪的,自己不敢多问。这几天借着雷谨言受伤的
借口每天都往唐家跑,就是变着法地想躲开大哥。没想到他今天居然也跟来了。
“别去了。四弟大概在伤心呢。”宁殷辞说道,淡淡的表情看不出忧喜——不管是哪一种结果,大概都不会是他想要的
吧。宁殷辞有些同情自己的四弟,他那种个性,很容易就把自己逼入了绝境。宁殷辞自嘲地笑了笑,而他自己,或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