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雷谨言坐在桌前,桌上放着一堆散乱的纸,“顺州府衙那边属下去过多次,但是顺州令那家伙很狡猾,直接套不出什
么东西。但是只是我手头的东西整理好,也就由不得他不承认了。”齐笑因狭长的眼微微眯起,似乎颇是恼怒他口中的
那位顺州令。
“那……翠砚楼跟石滩帮呢?”雷谨言随手拿了一张纸看了起来。
“石滩帮那群水贼随时都可以派官兵剿灭,倒是翠砚楼有些麻烦。”齐笑因叹了口气,“毕竟别人明里是做正经买卖的
,没有证据也没办法拿人。”
“嘿,妓院倒也是正经买卖……好大的胆子!”雷谨言忽然将手中的纸一把拍在桌子上。
齐笑因知道主子是看了纸上的内容气不过。
“啊……笑因,今晚去翠砚楼吧。”雷谨言很快收敛了怒焰,望着微愕的齐笑因勾唇一笑。
“修染,卓远回来了么?”宁殷辞伸手敲了敲宁修染房间的门,而后推门走入,瞧见宁修染正站在桌子后面提了笔写字
。
“哎?三哥还没回来么?”宁修染提笔抬头看了看窗外已经暗下来的天色,“怎么这几天都好晚了才回家……”
“所以才想过来问问你,看是不是他跟黛庭又有什么事耽搁了。”宁殷辞悠悠绽开一抹笑走近桌旁,看了看宁修染刚刚
写下的字,“他平时要晚归也都会事先给我打声招呼的。”说着,又敛了笑皱起了文秀平顺的眉。
“大哥,三哥又不是小孩子,”宁修染抿唇笑了笑,玩笑着说道,“你看他是不是也看得太紧了?”
“他……太笨了,我怕他闯了祸又叫我去给他收拾烂摊子。”宁殷辞也玩笑般地应了一句,伸手拿过宁修染手中的笔,
在上好的澄心纸上随手写了个“远”字,复又低喃道,“他太笨了……太笨了……”简简单单的七个字,声音却愈压愈
低,最后两个竟就被生生压进了喉咙里,沙哑着,随着气息呼出双唇消散在了空气当中。
看着大哥写下的那个字,宁修染的表情蓦地古怪起来,忽而就变得莫名地忧心忡忡起来。
“啧,怎么一脸这个表情。”宁殷辞不以为意地笑道,将笔递还到宁修染手中。宁修染也意义不明地扯了扯唇,提笔蘸
了磨,却听宁殷辞又问了一句“修染,你在想谁么”,手腕一抖,一滴墨汁就这样溅脏了一个刚写好的“言”字上。
有一种隐秘的情愫顷刻间在两人心中迅速蔓延开来。对视一眼,却是一个风轻云淡一个踟蹰惶惑,但都颇有默契地彼此
心照不宣。
“貌似也问不出什么,不打扰你了,四弟。”宁殷辞淡淡一笑,负手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夜很深了。
宁卓远一边揉着右腿一边努力放轻脚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没想到今天大门居然落栓给锁了,晚归的他又不想也不敢
叫人来开门,只好自己翻院墙进来。只是翻的时候出了点问题,他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袍角结果从墙上给摔了下来,好
在摔得不算严重。
——宁卓远少时练武伤到了筋骨导致再也无法习武,是宁家唯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
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宁卓远忍不住大声叹了一口气。
“终于回来了?”
以为没人的房间里忽然想起了人声,宁卓远吓了一大跳。待认出了那是谁的声音后,他吃力地吞咽下一口唾沫,像个做
错事的孩子般垂手站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黑暗里传来一声鼻息呼出鼻腔的声音,像是某个人的笑声。房间里忽然亮了起来,宁殷辞正一脸悠然笑意地坐在桌边,
翘着二郎腿,搁在桌子上的手中拿着一支火折子。
“我记得我叫人把大门上了栓,你是怎么进来的?”
“翻院墙。”宁卓远老实答道。还摔了一跤,他在心里哀怨地补充道——不过这句话他自然不会当着大哥的面说出来,
不然,这不就是他当面顶撞责怪大哥的证据了么?这种事,打死他都不敢做。
“噢——”故意拖长的尾音让宁卓远一阵头皮发麻,宁殷辞凉凉地挖苦道,“我还担心我这三弟太笨了会在外面闯祸。
原来还知道翻院墙进来,看来你也不笨嘛。”
“大哥……”宁卓远摸了摸鼻子,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也用不着这么说我吧……去翠砚楼能出闯什么祸来……”
“嗯?”原本还含着满脸笑意的宁殷辞陡然眯起双眸,语调也瞬间高了好几度,“你说……你去哪儿了?”
“呃?”他,他怎么就忘记了大哥耳力过人,“那个……那个……大哥,你听错了……我没说……”越说越心虚,说到
最后几乎都听不到声音了。
“噢——我听错了,”宁殷辞夸张地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拿着火折子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子,“那我再问
你一遍,这今天都去哪儿了?谁带你去的?”
明明是还有些凉意的春夜,宁卓远却觉得已经有冷汗从自己的额角滑落。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却不肯回答大哥的话。
宁殷辞睇着宁卓远,半晌见他怎么都不愿说,面色一下子又软化下来,起身道:“我叫人烧了水,你洗个澡早点休息。
”说着就要离开。
“大哥,你生气了么?”宁卓远没想到大哥居然这么轻易就放弃了,一时间竟手足无措起来。他慌忙拉住宁殷辞的衣袖
,紧张地问道。
扬眉看着忽然之间紧张兮兮的宁卓远,宁殷辞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无奈地弧度,道:“明知道我会生气还不好好回答我
的话?是不是嫌我管得太多了?要是你跟我说不需要我再这么看着你,我以后就不会这么管你了……你要去哪里,要多
晚回来,我都不会过问。”
“不是的,大哥!”宁卓远急忙解释道。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紧张些什么,只是听大哥说以后再也不管他了,他就觉
得是自己又做错事惹得大哥不高兴了——他不烦大哥管着他,因为他知道那是大哥在关心他,因为他小时候受过伤所以
大哥一直在为他担心。
“那是什么?”宁殷辞轻轻呼出一口气,安静地等着宁卓远的答案。
可是宁卓远又沉默了。
“唉!”叹了一口气,宁殷辞拍了拍三弟的额头,道,“很晚了,我也倦了。你早点休息。”
安了心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扬唇勾出一抹小小的傻笑,宁卓远放开了宁殷辞的衣袖,小声说道:“谢谢你,大哥。”
宁殷辞也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地走出了房间。
如果这也要道谢的话……如果这也算道谢的话,那谢意也太廉价了。
翌日,夜。
他以为过了昨天晚上三弟就该知道利害就不会再来这种地方了,谁想到那小子居然又跑来了。那小子究竟是真的笨,还
是他故意的!
扶袖立在翠砚楼外,宁殷辞冷笑看着满眼的红袖招摇。
宁修染跟在大哥身后,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跟来。
也许是怕气头上的大哥会下手不分轻重地把三哥乱揍一通吧。宁修染摇了摇头,不过对这种地方向来没什么兴趣的三哥
怎么会突然连着两晚都流连于这个翠砚楼呢?
走进翠砚楼,扑面而来的脂粉香气让宁殷辞和宁修染同时蹙起了眉。
“哟,两位公子很面生啊,是第一次来咱们翠砚楼吧。不过咱……”老鸨见走进来两个衣着不凡的年轻公子,连忙堆笑
迎了上去。
“抱歉,我们找人。”宁殷辞礼貌而疏远地打断了老鸨的话,绕过她径自走上一旁的楼梯。
“哎,我说,您二位这是要怎么个找人啊?”老鸨一见竟不是来找乐子而是来找麻烦的,脸色一变,竟以一个她这种年
岁的女人不可能有的利索身手拉住了二人。
“自然是——一间一间地找。”宁修辞淡淡答道,甩开老鸨的手继续上楼。
“哎,这可就是您二位没规矩了!咱们这种小地方也容不得您这么个找法啊!”老鸨冷冷一笑,招呼了两声,几个龟奴
从后堂走了出来,踏上楼梯围住了兄弟二人。
“修染,我说过我不想惹麻烦的吧。”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宁殷辞一手搭上一个靠过来的龟奴的肩膀,轻轻一提一掀,
那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一个跟头滚下了楼梯。
连痞气都痞气得斯文兮兮的大哥让宁修染忍不住笑了出来。他不像大哥那样不管是手上功夫还是剑法都很精通,所以面
对一大群围上了的龟奴,他一个跃身点上楼梯的扶手继而又一跃身,在空中抬腿狠狠踢中一个龟奴的面门。那个龟奴闷
哼着一个后仰也滚下了楼梯。
这边的骚乱自然是引来了一些人凑过来看热闹,不过更多的人却是害怕被波及到而纷纷离开了翠砚楼。
“可恶!”老鸨暗暗咬牙,她可不能叫这两个不知道什么来头的人给搅了好事, “统统给我上!把这两个人给我赶出去
!”
“修染,你去把卓远找出来替我揍一顿,我揍这些人就够窝火了。”宁殷辞又将一个人扔下楼梯,对宁修染说道。
宁修染点头,跃步上了二楼。
龟奴见状要追上去,却被一脸笑意的宁殷辞拦住。
“楼梯这当口儿也算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儿了吧。我今天就试试这当关一夫是什么感觉。”
宁修染上了二楼就犯愁了——难道他真就一扇门一扇门地推开瞧么?要是叫他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怎么办?
正在他犹豫的时候,离他不远的一个房间的门打开了。抬头一看,却正是齐笑因。而透过那扇被打开的门,宁修染看见
雷谨言正将一个面容艳丽的女子搂在怀里,嘴凑在她的耳畔,像是在说着什么隐秘的情话一般。
一时间就这样呆住了。宁修染觉得四周忽然就静极了,只能听见自己咝咝的呼吸声。而后,在某个地方响起了一个声音
,是低低的呢喃。起先声音很远很小,根本听不真切。而后,那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他听见了,那些调情似的
呢喃,他听见了,雷谨言在那个女子耳畔说出口的话。
心上像是爬满了亿万只蚂蚁,它们张开血盆大口用力撕扯着他心上的肉——伤口都很细小,每个伤口都不太痛,合起来
那种近乎麻痹的感觉却足以翻覆了整个五脏六腑。
齐笑因抬头一见宁修染也很是惊讶。他本是想看看外面为什么这么吵,没想到却是宁修染和——那个人,如果估计不错
的话就应该是宁家的长子宁殷辞了。只是他们怎么会到这儿来……
“我……”一开口宁修染就被自己沙哑的声音给吓到了,他努力清了清喉咙这才继续说道,“我们是来找三哥的……他
……是和你们在一起的吧。”
“三公子确实与我们在一起,不过四公子,能否请你暂时也先进房间去。”齐笑因走近宁修染,说道。
“不……不用了,我不进去。”宁修染吸了一口气,后退一步,强迫自己别去看雷谨言,“请帮我把三哥叫出来,我…
…我们马上就走。”
正说着,翠砚楼后院忽然响起了隆隆巨响,同时整个楼都剧烈晃动起来。接着,偏院也传来隆隆声,整个楼晃动得更加
厉害了。各个房间的门都被打开了,衣衫不整的嫖客还有妓女一边大喊着“怎么回事”一边要往楼下冲,却又被一大群
龟奴给堵住了去路。而在楼下喝酒划拳看热闹的人早在第一声巨响之后就惊叫着四处乱窜,顿时翠砚楼里乱作一片。
“修染,没事吧!”宁殷辞纵身跃上二楼,奔到宁修染身边忧心地问道。
“没事……”不是没事……不,巨响没有吓到他,他有事也不是因为那两声巨响。
“两位请随我来。”齐笑因忽然一脸严肃地说道,引着宁家两兄弟走进刚才那个房间。
听到那两阵巨响,宁卓远终于解脱了似的赶紧放开了一直搂在怀里的女子。可下一刻,他就看见齐笑因领着大哥跟四弟
走进了房间。而大哥的目光也正好落到了他身上——还有他身边的女子身上。宁卓远顿时有了一种“吾命休矣”的感觉
。
“两位不要惊慌……”雷谨言说着,像是意识到进来的两人一点紧张的情绪都没有时,径自笑了笑,又说道,“再半个
时辰就好。”他发现打从进门那一刻开始,宁修染的视线就一直胶在此刻被他禁锢在怀里的女人身上。被她的美艳迷住
了?这个认知让雷谨言觉得相当不舒服——原来他也是这么容易就被皮相迷惑的人……也对,他大概一直也还是把他当
成了那个唐昭池,所以才会越来越亲近他的吧。
越是叫自己不要看不要想,可是眼睛越是不自觉地瞟上雷谨言怀中的女子。他……喜欢这样的女子?是啊,还真是个美
人呢!而且难得的是,在她身上,还有一丝不属于风尘女子的气质——一种凌厉的妩媚。所以,才会那么吸引人吧……
所以,才会那么吸引雷谨言吧。如果三哥这几天都是陪着雷谨言来这里的话,那么雷谨言为了见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那种如同被蚂蚁啃食心脏的感觉又来了!宁修染努力地深呼吸,想压下这种奇怪的感觉,但是心上细微的疼痛却有愈演
愈烈之势,仿佛随着每一次的呼吸,那种痛就会愈加深入,直至洞穿他的心脏。
宁修染登时呆若木鸡。看到雷谨言与别人有亲密的举动就会有心痛的感觉,因为那个人不是自己,因为那是雷谨言不曾
给予自己的亲近——那是因为……
脑袋里乱哄哄的一片,宁修染扔下一句“不好意思”转身就要逃离出这个房间——不愿再看,也不愿再想,害怕这种联
想的终点是一个他无法接受的彼岸。
“不要出去!”雷谨言脱口而出。
宁修染一下子停了下来,一手攀住门上雕花的槅窗,神色黯然。
“呵,钦差大人,你真以为这小小的一间房就能保你们几个的平安么?”一直被雷谨言“搂”在怀里的女子忽然甜笑着
说道,“大人,您也太小看我们翠砚楼了吧。”
“说小看可不敢。”雷谨言也冷冷一笑,低头看着女子,又换上一副温情的表情,低声说道,“可是我现在有你。”
“呵呵……哈哈,要不是今天这样的情状,我还真会被你这种好笑的谎话给感动了。”女子笑得妩媚,笑痕底下却刻着
冷酷的阴毒。
宁修染听不懂他们的话,却至少也懂了“钦差大人”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