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宁修染并没有照着雷谨言说的去那个亭子,而是直接回家了。
午饭过后,宁修染拿了一把剑在庭院中练剑。
此时正值三月,庭院里的桃树海棠都开了花,满院招摇的似火妖红。
宁修染的动作时而轻灵如鹤时而矫捷如鹰时而翩跹如蝶,点、刺、劈、云,每个动作连贯下来如行云般流畅。
“修染你又在练剑了啊,估计过不了几天,我们几个做兄长的都不用混了。”明明是很斯文的声音,带了点痞气的调子
,听上去却并不违和。
最后一云剑,宁修染收了剑,用袖子随意抹了脸上的汗水笑道:“大哥你又说笑了。要赶上你和二哥我还得好几年呢!
”
被宁修染唤作大哥的是宁家长子宁殷辞。他有着一张书生般文俊秀气的面容,但一手挽水剑法却是深得其父宁长芃的神
髓,灵秀而不失锐气。
“要是这话被卓远听到了,他又该埋怨你瞧不起他了。”宁殷辞说着走下庭院。
“啊……三哥呢?”
“跟……啊,最近似乎老是往外跑,不知道在搞什么东西。”卓远这几天总是早上很早就跟着黛庭一起出门了,直到晚
饭的时候才回来。宁殷辞随手折了一截桃枝,“修染,好久没有对练过了吧。”
宁修染见状,一笑,将剑放到一边,也折了一截树枝,“大哥你存心出我的丑啊。”
“怎么?这么不想赢我?还是想给你大哥我留点面子所以想着放水?”宁殷辞笑着,“来吧。”
两道身影在庭院中时分时合,手中握着的虽然只是树枝,但是满树满树的花瓣依旧被凌厉的剑气震得跌落枝头,铺就了
满院的嫣红。
“我说!”两个人练得正酣,这时响起了宁卓远带着焦灼与烦躁的声音,“院子里的那个叫宁修染的,给我过来!”
宁修染挡开宁殷辞手中的“剑”跳开两步,这才停下动作疑惑地看着忽然出现的三哥。
“呆着干吗!”宁卓远快步走到宁修染跟前,“今天你见过雷谨言没?”
“哎?”宁修染愣了一下,“三哥……怎么忽然问到他了?”
“他早上说去找你,结果到现在还没回来。齐笑因刚从外面回来,正在问我们要他家少爷呢!”宁卓远难得用这么恶劣
的口气对自家幺弟说话。
“卓远,好好说话。”宁殷辞拍了拍宁卓远的额头提醒道。
宁卓远一脸委屈地瞅着大哥,无奈地说道:“我这不是着急嘛!那个雷谨言貌似是个动不得的人物,现在他不见了,整
个唐家上下都急疯了。”
“急也要好好说话。”
“知道了。”宁卓远平时一副吊儿郎当、见谁都一样的模样,可是在大哥面前从来不敢放纵,大哥说一他绝对不敢说二
——至于原因,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三哥……你说那个雷谨言不见了?”
难道,他还在那个亭子里等他?不可能吧……都过去好几个时辰了,一般人不是早该……说不定他是去了其他地方……
宁修染试着说服自己,可是越想越觉得那个家伙就该是还等在那里……
那个混账……不会是连这点固执都非要学着昭池哥的吧!
猛地一握拳,宁修染扔下树枝就往家门口跑去。
“喂,修染!你上哪儿去啊!”卓远大喊着。
“是去找你说的那个人了吧,还不追上去?笨蛋!”宁殷辞轻轻推了宁卓远一把。
“啊?呃!哦!”宁卓远这才反应过来,跟在宁修染身后追了出去。
“唉……我怎么就有这么个笨蛋弟弟……”宁殷辞看着宁卓远的背影喃喃自语道。
一口气跑到那个亭子里,果不其然,雷谨言还悠然地坐在亭子里。
“今天在唐昭池的墓上似乎花了很长时间啊。”雷谨言笑道,“还是你迷路了?”
“你傻子啊!一般人都知道这么长时间就代表我不会来了吧!”宁修染扶着柱子喘了一小会儿气——看来还是跑得太急
了——明明唐家人都急得要死,这个肇事者却还一副悠哉的模样跟他说着这些不着边的废话,“你知不知道唐家人都很
着急你啊!”
“你要是知道了唐家人会着急我就不会自己一个人跑回家了吧?”雷谨言看着宁修染,淡笑着反问道。
“你这个人!”可恶,这么恶劣的个性,这么可恶的嘴脸哪里像昭池哥了!他真是瞎了眼!
“我的雷公子啊,原来你在这里啊……”看到雷谨言好好地坐在亭子里,跟在宁修染身后一路追来的宁卓远差点就哭了
出来,“唐家人都急得要死要活的,走走,快点回去吧。”说着,抓起雷谨言的手就往外拖。
冷不丁抽出手,雷谨言起身笑得很冷淡,“对不起,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啊……呃,抱歉了。不过还是赶快回去吧!再不回去我估计唐家老爷子都要举剑自刎了。”宁卓远尴尬地挠了挠头,
嘴里还在不停地催促着雷谨言。
“宁三公子,我会在这里是因为早上我跟令弟约好了要去一个地方。现在他来了,我也该走了。麻烦你帮忙告知一下唐
家,就说找到我了,叫他们不要为我担心了。有劳了。”说着,拉起宁修染的手就往外走。
“你这个人!”宁修染甩开雷谨言的手,“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要跟一起去啊!”
“可是你害我等了这么久,还连带你家三哥为我担心了这么久。”雷谨言气定神闲地说道。
“你!”宁修染瞪了雷谨言一眼,“这根本就不是一码事!”
“好吧。可是你还是来这边了,你要是不想跟我一起去,就不要来了。我等不到你自然会回去的。”
这个人……是无赖吗!宁修染好久没有尝到过什么叫做咬牙切齿了。论耍嘴皮子扯歪理,他根本就说不过这个人嘛!
“我说修染,别人好歹也等了你这么久,去一下也不会少一块肉吧。”宁卓远低声哄着自己的幺弟——说起来,好久没
见到过修染这么生动的表情了呢,说不定这个与昭池大哥有七八分相似的人,真的能解开修染的心结。
“怎么连三哥你也这么说啊。”好像错的就是他一个人似的。明明就是这个雷谨言的高慢态度叫他咽不下这口气才故意
不来的。
“去吧去吧,我去知会黛庭一声。可先要把唐家老爷子给保住了。先走一步了。”宁卓远朝雷谨言点了点头,出了亭子
——没看错的话,刚才是雷谨言拉了他家幺弟的手吧。他不是,他不喜欢别人碰他么……还是,他不喜欢别人碰他,却
不反感他碰别人?哎?他干吗要想这些有的没的!
“恩,我们也走吧。”雷谨言笑着说道。
宁修染只得无奈地瞪了雷谨言一眼。
一前一后从林中走出,雷谨言带着宁修染一路向北。
“从顺州城去京城朝云,是水路比较快还是陆路快?”雷谨言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问着身后漫不经心的宁修染。
“没走过,不知道。”宁修染闻言冷冷答道,没有看雷谨言,只是又反问道,“这是要上哪儿去?”
“走水路的话,沿洛江东去,到遥州换燕沧运河北上至燕青城走济渠入京畿,最后陆运入京城朝云。”没有回答宁修染
的问题,雷谨言继续往前走着,又自顾自地说道,“而陆路,顺州城,灵州,河州,涂州,秦州,赵州,樊州,入京畿
……宁修染,你觉得走那条路比较好?”
“哪个近就选哪个。”宁修染懒洋洋地答道——这个人老问这些干吗。
“近……”雷谨言蓦地笑了出来,忽然停下转身,叫宁修染差点撞进他的怀中,“陆路比较直接。如果你要来朝云找我
,只要骑一匹马一直往北就一定能找到我。”
“谁要去找你了,”宁修染后退了两步,不耐地说道,“到底要去那儿?不说我回去了!”
“你……好像很反感我,为什么?”雷谨言走近宁修染,睇着他,声音低沉,带着幽暧的蛊惑,“从刚才起就一直不看
我,为什么?就因为……我长得像唐昭池?”
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鼻息喷洒到自己脸上的湿热,一悚,宁修染下意识地又想后退,却被雷谨言抢先一步地拉住。
“你就……这么讨厌我?不觉得你将你对唐昭池的回忆强加在我身上对我很不公平么?”
“我没有!”宁修染猛地抬头为自己辩驳道,却从雷谨言的眼中看见了自己涨满心虚的脸。
“如果你一开始就把我强行纳入唐昭池的人格当中,一旦我越轨,你就失望了你就觉得是我拂了你的期待吧。”雷谨言
直直盯着宁修染的眼睛,唇边还含着温柔随和的笑意,说出来的话却异常强硬残忍,“你可以讨厌我——很多人都厌恶
我都恨我,我从不在乎被人憎恶——但你若是因为别人的缘故而迁怒于我而反过来厌恶我,我——不——接——受!”
此刻,宁修染才真正有了“眼前这个人决不可能是昭池哥”的认知。他的霸气他的威慑,他可以不在乎任何事的高傲,
都是昭池哥所没有也无法拥有的。撇开表面的温和固执,剥离了外面的壳子,刚才那个眼神锐利言辞霸道的人,才是雷
谨言——就是雷谨言!
或许只有雷谨言才会说出“我不接受”这样的话——谁会如他这样强硬地去拒绝别人对他的厌恶!
“我不是……我不是讨厌你,”宁修染软下口气,只是忽然之间真的有些难以接受,只是……“你刚才真的太过分了。
”
“我也真的以为你会去的。”雷谨言放开宁修染后退了两步与他稍稍拉开了些距离,方才的霸道锐气复又被掩藏在温和
随意的表象之下。
“为什么?我又没答应你。”宁修染喃喃问道,他不觉得雷谨言是在骗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信你而已。”雷谨言一笑,丝毫不觉得自己说出的是什么很了不得的话。
只是信你——多令人困扰的一句话。只这一句话,只这四个字,宁修染觉得自己真的是被雷谨言打败了。也许这只是一
句随口说出来的谎言,可是如此诚恳的表情却不像是假的——是不是他太天真了?
这个雷谨言,会强迫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会说刺痛他的话,会做出让他火冒三丈的事,却也能说出这样叫他无法招架
的话来。
他是曾试着把雷谨言当作昭池哥来看待。但是正如雷谨言自己说的,他总在让自己失望,所以自己总在迁怒于他——多
矛盾!昭池哥明明就是独一无二的,他明知道这个世上已经找不出第二个唐昭池了,可是还在拼命地指望雷谨言能够给
他一些虚妄的安慰。等到雷谨言做出任何一点不符合昭池哥的举动时,自己又是那样懊丧,同时不得不去再一次提醒自
己,原来,昭池哥真的是不在了。
“到了。”雷谨言忽然说道。
一直迷登登的宁修染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在神游的时候就这样又被雷谨言拉着走出了好远。
这是顺州成北门外的城郊,不远处零星分布着几户人家。一条宽敞的官道由西南笔直地向东北边延伸过去。
“顺州城到灵州的官道从这里经过,从顺州穿城而过的洛江是在城南吧。”雷谨言说道,“而那边,”他指向北边的一
片蓊郁的密林,“你知道那边有什么么?”
宁修染迷惑地摇了摇头。他不知道雷谨言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
“也许是强盗,也许是水贼。”雷谨言说着扬起一抹冷笑。
“水贼?水贼怎么会在陆上出没?”
“只要有的赚,哪里都一样吧。”雷谨言看着宁修染,眼神蓦地深邃残忍起来,“杀人越货的人不管水里陆上的啊。”
注意到宁修染微悚的表情,雷谨言垂眼,旋即笑着伸手轻抚上他的眼。感受到掌心微微颤抖的触感,他轻声说道:“被
我吓到了?果然只是个孩子……”
“别叫我小孩子!”宁修染原本还想安分地享受一下雷谨言难得的温情,却在下一刻被他的话刺激到。他一把拉下雷谨
言的手甩开,睁大了眼睛看着雷谨言,非常认真地说道:“我不是小孩子。别把我当成小孩子。”
“呵,”雷谨言缓缓漾开一抹浅笑,“我只是觉得……你多大了?”
“十六。你呢?”宁修染不服气地反问道。
“十八。”
“什么?你才十八岁?”居然比唐黛庭还小一岁……宁修染怀疑地看着雷谨言,想从他身上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来证明眼
前这个人刚才说谎了。
“很意外么?”雷谨言扬眉,表情起了很微妙的变化,“我的兄弟……也都很早熟。十六岁的你放在我的兄弟里,就像
是十一二岁的孩子似的。”
“你……”宁修染已经无力去辩驳什么了。
“不,你误会了。”雷谨言笑着摇头道,“我的意思是,你这样……很好。不……或许很不好……”雷谨言顿了一下,
似乎在想着自己的措辞。想了很久,最终放弃似的无奈一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只觉得……”你很容易受
骗。
宁修染看着雷谨言,还在等着他下面的话,却始终没有等到下文。
“我过几天还会来找你的,不要再爽约了。”雷谨言笑着拍了宁修染的肩,“回去吧。”
就这样了?等了他几个时辰就是来这里溜了一圈?宁修染发觉自己完全无法理解雷谨言的想法。
与雷谨言的交往慢慢开始频繁起来。虽然依然无法了解他的想法,但是却已经不讨厌他了,已经不会动不动就别别扭扭
地生气了,已经……不会再把他当成是昭池哥了。虽然长得很像,虽然有些个性很像,但是雷谨言毕竟只能是雷谨言。
宁修染甚至有了一种想法,也许认识雷谨言就是为了让自己渐渐从失去昭池哥的痛苦中抽离。偶尔看到雷谨言的脸,心
里居然会觉得很安慰很安心——只是,再是如何地觉得有了慰藉,依旧无法原谅自己。
第三章
“唐公子那边已经基本把东西搜集齐了,东西的单子属下还要再作进一步核实整理。”唐家,雷谨言的房间里,齐笑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