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种完全不懂察言观色的粗人,她的表现又实在太明显。
歉然一笑,便欲起身。「我跟你一道去。」
「不。」边说着话夏谪月已边往外走,「你还有病人要照顾,我去就可以了。况且,那个萝卜喜欢待的某些地方,并不
适合你去。」
席尘瑛自然也明白,夏谪月指的是什么地方。花街柳巷,红粉青楼......确实,并不是姑娘适合去的地方。
每次想起罗泓堰会到这种地方去,她就不免有些难受;虽说男人好色乃人之常情,但她知道,他原不是这样一个人。流
连花丛,游戏人间--在许多年前,他看似轻佻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比谁都认真的心。而今、而今......他还有心吗?
默然片刻、开口,终究也只能一句:「那么,请多珍重。」再怎么为罗泓堰担心,她都不会忘记医者本份。她的病人虽
然伤势已大有起色,毕竟还没有好到能够任其独处。
夏谪月一笑,声音清朗。「别这种表情啦,我会尽快回来的。」
***
酒楼,向来是很多人流连的场所。聚时要饮酒,别时也要饮酒,欢时藉酒庆贺,愁时藉酒浇愁。所以,不管要找什么人
,酒楼一向是探听消息、找人的好地方。
罗泓堰很喜欢喝酒。
他常说他可以三五天不吃饭,却不能三五天不喝酒。令夏谪月常常不禁要怀疑,这家伙身体里流的究竟是血还是酒?正
因如此,在酒楼向来很容易发现罗泓堰的踪迹。
但这一次,夏谪月四处找遍大大小小的酒楼,仍无法得知半点消息,罗泓堰简直就像突然从红尘中消失。终于明白席尘
瑛为什么那么担心,因为就连他也已开始担心。
一向很喜欢这个花花世界的罗泓堰,究竟什么理由让他不得不隐遁?或者,不是刻意隐遁。而是--
用力一甩头,不愿再想。罗泓堰这家伙向来祸害遗千年,不会那么容易出事的;也许这个萝卜只是不知道窝在哪里玩到
乐不思蜀,不想出来见人而已。
--纵然知道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仍旧这么希望着。不论如何这么漫无头绪地找下去,实在不是办法,茫茫人海中寻
人无异大海捞针。他是不是该,考虑找些人帮忙:
罗泓堰究竟人在哪里?一如夏谪月所预料,他仍是在有酒的地方,只不过就算夏谪月现在看到他,只怕也很难认得出他
。
不知几天没整理仪容,一身污衣像在泥浆里打过滚;蜷缩在街角一个小摊子,喝着很劣很烈的酒。
很想醉,可惜他的酒量实在太好,怎么也醉不倒。酒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一向可以带给他平静,也许、是在多年多年
以前,那个纵情狂饮的夜之后?从很多很多年前,与那个人共度那个太过漫长的夜之后。
那一夜他们好象说了很多很多话,醒来后却一丝半点也记不得;只是从那一夜之后,他们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好朋友--对
他来说或许不算太意外,但对莫霜痕来说肯定是。
心很乱,不知所措。这一次酒并不能够带给他平静,只是越来越烦躁。虽然不甘心继续如此无力,却也束手无策。酒已
不是一杯一杯饮,而是一坛一坛干。
如果就这么醉死也许就可以一了百了。但他偏偏知道,那是、不、可、能。
摊子很小,人有点多。但他身上实在太脏,再加上饮酒时那份狠劲,以致虽然周围早已人满为患,却迟迟未有人前来并
桌。
突然,感觉到有人靠近,在他对面落坐。
他没抬眼望来人是谁,也并不关心为什么来人要选择与他同桌,这摊子的座位本就是人人可坐--只要是来此光顾的。
「怎么,弄得如此狼狈?」低柔嗓音传入耳里,像是温柔却冰冷。
抬眼望、美人如梦,飘然卓立。
他静默半晌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兴师问罪?好象,没什么意义。「你来这做什么?」淡淡地,口气称不上有礼,但若
论起卿飕曾对他做过的事,这种口气着实算好的。
「来,当然是找你呀。」卿飕浅浅一笑,毫不介意。
「找我,没好事吧。」态度并不热络,倒也不算冷漠。
罗泓堰的个性原就是相当活泼爱说笑,就算面对一个对他杀之而后快的人,亦可谈笑风生;若不是卿飕的作为令莫霜痕
受害,他绝不致如此不客气。
卿飕笑笑,言辞轻描淡写。「如果你很喜欢『碰』我小师弟,或许不算是好事吧。」
他默然无语。直觉告诉他眼前这名女子本性并不坏,而他刚好是很相信直觉的人;但他也并不是不知道,本性不坏不代
表就不会对他不利,也不等于就不会使用计谋达成目的。
说些谎话这种小事,自然更不算什么。
若非如此,他也不致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纵然不可否认,当初之所以会对她没有太多防心,过半的因素是由于她的气质与莫霜痕委实太过相似,并非单纯因为他
不觉得卿飕会怀有恶意。
莫霜痕从来不会害他。纵使莫霜痕要害他,他也甘心被害。
那是、他与莫霜痕的交情。
不问什么理由,只问想要达成什么目的。
「我知道你也许不会信我,我也不打算逼你相信。」她笑得很淡很淡,令罗泓堰不由得又想起莫霜痕。
莫霜痕的表情,一向是很淡的。淡到甚至令人怀疑,这个人究竟有没有情绪起伏?当然卿飕和莫霜痕其实在本质上有很
大的差异,至少他从没看过莫霜痕像卿飕那样放声大笑。
说相似,也不过就是偶然溜过眼角眉梢唇边一抹冷意、举手投足言谈间隐隐透出的几许孤傲--宁可孤独寂寞也不愿委屈
求全的高傲。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神情态度似毫不在意,眼睛却一瞬也不瞬直勾勾盯着他。「我已把话告诉你,要怎么决定,
就是你的事了。」
沉思半晌,罗泓堰仍无法决定究竟该不该信她。如果错信之后,必须为此付出代价的只有自己那也就算了;怕只怕,会
再牵连到莫霜痕......他绝不愿,再拖累莫霜痕。
可是若她并不是骗人的......?
看穿罗泓堰的犹豫,她只是笑笑;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走。
「等等!」声音虽然不大,却已明白昭示他的意志动摇,令她的嘴角悄悄扬起一弯落寞的微笑。复仇,本来就不会是太
愉快的事。
尤其在,违背自己原则的时候。
***
莫名地,突来一阵心悸。
无法平静。
莫霜痕收起剑遥望远方上绿叶片缓缓飘落像下起一阵青色的雨,他在青雨中闭上眼,细听风中动静。思索推测着,这份
扰乱究竟因何而起。他关心的事一向不多,就连师父逝世时亦未如此刻心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凝神。
远方翻飞的砂尘,依稀传来某些信息。
倏然睁眼。
锁定某个方向,绝尘而去。
山林深处,有人静立等候。「你来得好快,」卿飕轻轻一笑,不带喜怒的。「明明在待了六七年的山里还会迷路,这次
却这么快就找来了。」莫霜痕没有答话,仅是冷冷凝望。「是爱的力量?」卿飕的语气杂入嘲谵之意。
莫霜痕依然不答,望向她的眼神亦丝毫未变,他从来就不是个会轻易动怒的人。「你既然找得到这儿来,当然就知道你
的那个好朋友已落入我手里吧。」笑纹稍稍加深,「不想知道他的下落吗?」
默然,无语。
一如以往,沉静、寡言。
「你还是这个样子,没变啊......」望向他的眼,眸子变得有些迷蒙,「多说句话就会要你命似的,活像个蚌壳。」旧
忆,总是多少带点伤感,曾经是嬉笑玩耍时所给予的评语,同样的话语截然不同的情势。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
步?
莫霜痕仍旧不说话,望向她的眼神看不出意向。
「罢了,废话这么多也没意思。」看似洒脱地笑笑,而在笑容底下掩盖了什么?
那并不是现在能够追究的事。她恨、她要复仇,此时此刻不能被旧情所牵绊。否则,她之前做的事,算什么?都已经,
不惜将无辜的人牵扯进这段恩怨里了......
「你的那个好朋友,现在又命在旦夕了。而你,只要能够以左手剑胜我,我就告诉你他在哪里。」微微一笑,「还不错
的条件吧?」没有要莫霜痕以命来换,毕竟那实在像是把莫霜痕当小孩子骗,她也不屑。要他死,必须由她亲手杀之!
莫霜痕没多说什么,静静敛下眼帘望着自己的手。
银光一闪、血溅,染红他的衣,遮没她的笑。
卿飕瞪大眼睛注视那穿掌而过的利剑,复仇的坚定意志仿佛再度崩落个缺口。她知道莫霜痕一向是个做事很绝的人,绝
到令人不禁怀疑为什么明明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会做出这种傻事?十多年前她所认识的他就是这个样子,十余年后的今天
,他好象仍是这个样子。
当年因为她的一句话,他一剑断去自己十年未剪的长发,因为她一句话,花了数年时间换得一树花开。因为她一句话、
因为她一句话......而今,仍是为了她的一句话?
她抿紧嘴唇,试图逼自己相信他这么做全是为了罗泓堰,但她偏偏又无法不知道,他这般作为极可能只是因为,『她说
』。从以前他就常常因为她随口的一句话做出惊人之举:如今,仍是吗?......她强迫自己不能再想。
那种事情,不是她现在应该想的。他杀了那个无辜的女孩子,她绝对要他偿命!
而莫霜痕的表情依然分毫未变,甚至连眉头轻蹙亦不曾,完全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东西。在出剑时没有丝毫犹豫,
像是这手不是他的、或者浑然不知他这一剑下去至少一年半载才有可能痊愈;好象更没有考虑到,他是一个善于以右手
使剑的人,右手无法持剑对他来说实在太过危险,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安安静静、轻轻巧巧抽起剑。
剑身仍如一泓秋水,只是增添一抹嫣红。
绮丽眩目的血纹。
剑尖微微一颤、抖落数点绛艳,右掌持续滴着血,他却好象完全不在乎,执剑的手稳定如昔。原就苍白的脸色,似乎又
苍白了几分。
她收起笑、慢慢抽剑,细致的手和莫霜痕的手一样稳。
但握剑的手却比他用力得多。
仿佛有太过汹涌的情绪、急欲倾泄,无形纠葛情结,最是难解。
不再多言,双方剑都已在手。还有什么话好说?
唯有一战。
4
风卷残云,也卷起落叶飞扬。
一叶枯黄缓缓在静止的两人之间飘落。
飘过视线的刹那,一直不动的双方,同时动了。
水蓝与雪白的两道身影,霎时化作流星一般再也看不清。纵然莫霜痕改以左手使剑,威力比之过去是削弱不少;卿飕却
也因为不久之前耗力太多,并没有占多少便宜。
这一次交战,并没有维持太久、很快便有了结果。
错纵人影骤然静止。秋水般的冰冷剑尖直指卿飕咽喉,森森剑气直似要刺入骨髓。
莫霜痕就这么静止不动,恍似刹那间化为石像,剑尖丝毫颤抖也不曾,一如以往镇定平静。他的心,却不知是不是也像
他的剑这般平静?
没有人知道莫霜痕为什么住手。是不是为了,他一直都十分尊敬的师父?他们的师父葛衣叟生前,很疼爱、很疼爱她,
极奇器重,所以在得知她选择与一名女子长相厮守时,震怒异常。爱之深、责之切,期望得越高,被悖离时的失落也就
越大。
在将她逐出师门不久后,寂寞的老人就后悔了。只是,他们都拥有相同的脾气,谁也不可能先向对方低头,同样高傲、
同样倔强,不肯轻易动摇的......执拗。
和莫霜痕同样静止所有动作,卿飕冷冷注视着莫霜痕,一语不发。
踩在生死交界,她并不感到恐惧。她的爱人早已逝去,在那时候她且一实也已经死了,留下来的、只是一个为复仇而存
的鬼而已。生死何异?
「......师父......一直在等你回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莫霜痕终于开口打破沉默,双眸看似不带一丝情绪波动,又似漾满无尽忧伤;而她苍白的脸上冷漠依
旧,一如他。清澈眼眸悍然无惧的迎视,除了强烈反逆之意外是不是还有着些什么?
此时此刻,卿飕与莫霜痕看起来出奇相似。
或许,那只不过是因为他们的本质,是一样的。
就和他们那个尸骨未寒的师父,一样。
「......我知道。」是的,她知道。就因为她知道,所以那时候她会想赶着回去见师父最后一面,也所以她会失去自己
此生最心爱的人。
于是她恨。
恨她为什么在那时候会放开手,恨她那时候为什么没有一直陪伴在魏情苑身边、守护,导致发生什么事她都来不及阻止
。
不愿承认那种情绪叫做后悔,她从来就是个不喜欢后悔的人,但她确确实实后悔。
知道世事难有两全,是故在当初必须在师门与情人间择其一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情人。
她无法接受师父只因为她爱上的是一个女人就完全不讲道理、不顾一切地要她与情人断绝往来。
爱一个人,有罪吗?
皆未有婚约在身,亦非血脉相连之系,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她不懂、也不想懂,从来不认为那是需要懂的事。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她是孤儿,自幼就是师父将她养大,这份恩情她感激、无以为报;但那并不代表,她会事事听从师
父的旨意,没有自己的想法像个任人操纵的傀儡。
师父也一向喜欢徒儿这个样子,所以虽然偶尔会有些冲突从来就无伤大雅。唯一一次无法妥协的冲突,想不到竟成永诀
!她好恨。
也许就因为知道世事难两全,她却犹怀抱一丝不自觉的微渺希望,渴盼能够在其间寻求一个并存的平衡点,而结果却是
两头成空。没能来得及见到师父最后一面,也永远失去了她最深爱的人。
也许可以说她逃避吧,不愿承担那种太过忧伤的感情,后悔、永远无法挽回。
莫霜痕倏然撤剑。
「你走。」也许是已明白他想知道的事、也许是不想再问,他没有再进一步追问为什么她没有回来。
话已尽。
「......你不杀我,我还是会杀你。」那已经成为她活下来的唯一动力,否则她早已追随逝去的情人而去。
「我等你。」淡淡地,简单回答。
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她沉默半晌、盯着他直瞧,像想要看透说出这种话时他究竟在想什么?依她过去对他的了解,她可以猜得出他说这话是
为了什么。
但她不能让自己相信。
那会让她,下不了手杀他;可是,她绝不能不杀。她对情苑发过誓,要为她报仇的--一咬牙,自怀中掏出事先写好的信
掷向莫霜痕。「他就在信中所指的地方,沿途我已做好记号,你应该可以很容易找到他。」话落转身拾起剑就走,不愿
回头再多看一眼。多看一眼、多一分动摇!而她,不容许这种事发生。
但就算不回头,她也可以清楚地知道,莫霜痕一直在看着她,目送她远去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不见,就和当年一样。
***
罗泓堰在一家小客栈的房间里昏睡着。
虽然格局不大房间倒是清雅得很,枕褥尽是一片雪染的苍白,纯粹而决绝的颜色。
环境不差,罗泓堰却睡得不怎么好,双眉紧蹙、冷汗涔涔、呼吸急促。
莫霜痕悄然无声走进房里,顺手带上房门。走向他、拍开他穴道的同时,他立刻像虾米一般全身蜷成一团。
他很痛苦。
莫霜痕盯着他瞧了片刻伸出手。
然而还没能做什么动作就被他一把抓个正着。「你......」吃力地睁眼,迷蒙间看见的是熟悉脸庞,心情多少是放松了
些,虽然肉体苦楚依旧。万分艰难撑起身子,攀附莫霜痕的手臂、几乎是整个人靠在莫霜痕身上。「你怎么了......?